玉琢又道:“姑娘,可需我盯住这二人?”
华夙冷淡地啧了一声,“啰嗦,去做便是。”一抬手,又把这鬼甩了出去。
这一抬臂,容离跟前哪还有什么鬼影。
华夙敛目,下颌微抬,好似在感受这冬风拂面的寒凉,越发像个人了。八风不动的黑绸被风掀开了点儿,覆在后脑勺要落不落的,黑白相间的发露出来许多。
她回头看容离,只见这丫头坐在床边懒懒散散的被伺候着,掩在绸布下的唇角极其寡淡地勾了一下。
容离昏昏沉沉地坐了好一阵才回过神,站起身正想往外走,在瞧见华夙时脚步一顿,转身将手炉塞给了小芙,弯下腰把竹箱里的猫抱了出来。
垂珠刚被喂饱,乖乖巧巧地窝进她怀里,周身和那手炉一样暖和。
容离抱着猫,朝华夙看去,眼底涌着期许,轻声道:“走了。”
空青道:“我留下守门,姑娘且放心上化乌山。”
容离颔首,压低了声音道:“这两日,你且替我看着这二人,一名齐武,一名元奎,若是他们要出府,暗暗想个法子拦下。”
她伸手拍了拍空青的手背,目光澄澈,“我信你,莫让我错付。”
空青怔了一瞬,抿着唇点头。
容离踏出门槛时特地顿了一下,望着华夙,唇无声地动了动——
不用这猫么。
华夙似乎觉得有些难堪,眼珠子慢腾腾地转了一下,冷淡的眸光落至黑猫身上,半晌没说话。
对于呼风唤雨的大鬼来说,占这么一只柔弱小猫的躯壳,确实显得不太体面。
容离干脆将垂珠抱起来一些,让它的脸对向了华夙,好让她们打个照面。
垂珠一看见华夙就怕,前后腿不停缩着,就连脸也瘪了下去,好像被碾成了饼。
华夙别开眼,不愿多看垂珠一眼,正巧这猫也不敢看她。她将滑至后脑勺的黑绸拉起,又重新掩至发顶。
容离暗暗想笑,眸光澄澈干净,眼里似藏了千斛明珠,她才知华夙还有这么一面。
小芙先出了屋,打开了伞遮了过来,“姑娘,老爷夫人们已经在马车上了。”
容离只好颔首,悄悄睨着华夙,眼底还涌着期许。
“姑娘,怎么了?”小芙执着伞问。
容离摇头,“走吧。”
她刚迈出屋檐,忽觉身后一股阴风袭来,寒意逼人,比这满院子刮卷的冬风更刺骨,好似一柄吹毛利刃的长斧,朝她的后背和脖颈劈近。
她身子一晃,忙不迭回头,身后却已不见华夙的身影,而怀里的猫陡然沉了不少,将她的双臂压得直往下坠。
劈来的寒风如火灭烟消,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
抵着屋墙站着的玉琢浑身一震,抖筛子一般战栗不已,慌忙缩进了墙里,不敢多看一眼。
容离蓦地低头,只见怀里的猫正一动不动地伏着,一双碧绿的眼正直勾勾地看她,眸光凌厉——
是华夙。
“姑娘?”小芙见自家姑娘又站着不动,连忙唤了一声。
容离抱紧了怀里的猫,被这双绿眼盯得心陡然一跳,“快些,莫让他们等急了。”
三辆马车停在府外,前边两辆的帘子都已垂下来了,只后面那辆的边上还搁着脚凳。
小芙收了伞,搀着自家姑娘踩着脚凳上了马车,随后她才跟着坐了进去,将帘子放了下来。
木轮碌碌而响,马蹄嘚嘚,马车齐齐朝化乌山驶去。
容离怀里沉甸甸的,现下哪还敢胆大妄为地抚揉这只猫,只能虚虚搂着。
小芙还惦记着昨日之事,压低了声音道:“姑娘,玉琢的尸体被送去高眠岭了,我总觉得她不是自缢,昨日我瞧见一人匆匆忙忙跑出了院门,好似在躲什么,后来靠近柴房时,还听见了窗合上的声音。”
她略微一顿,怵怵问:“会不会是有人将她吊在了屋梁上,然后悄悄翻出了窗外,门外落了锁,故而她看起来才像是自缢的。”
容离气定神闲地听着,神色并不着急,“若她本是想借窗逃出去呢。”
“可、可我在门外时,听见了她唔唔叫唤的声音,其后窗才猛地合上,总不能是她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了麻绳,借此荡到窗边的吧。”小芙甚是心焦,“这怎么可能呢。”
容离按住了她的手背,轻着声说:“可这声音只有你和空青听见了,老爷不知,别的婢女不知,夫人们亦不知晓,如何叫人信服?”
小芙瞳仁骤缩,“可若是姑娘同老爷说,老爷一定会信。”
容离摇了一下头,“自然,只能我来说,且先上化乌山再细想此事。”
小芙只好止了声,垂头蔫蔫地坐着。
容离眸光晦暗,光揭穿迫害婢女一事,尚不足以让蒙芫太惨,这远还不够。
她倒要看看,朱氏的魂究竟是因何被困在竹院的,蒙芫身上的辟邪之物又是谁给的。
怀里的猫忽然动了一下,柔软的爪子踏在她的上腹。
一双碧绿的眼抬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看她,忽然叫了两声。
这猫叫声平和镇定,虽还细细软软的,可与先前相比,却冷淡至极。
容离发觉,她竟听清了这猫在说什么。
不是……
她听到的是两个声音,在猫开口叫唤的时候,华夙那清冷的声音也钻进了她耳里。
华夙道:“容长亭睡熟,我赐他梦。”
容离听过神仙赐梦,鬼魂托梦,却从未听闻鬼物也能用上这么个“赐”字,想来此鬼在阴间里约莫是个处尊居显的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28章
华夙好像惯于凌驾于他人之上,未尝将旁人性命放在眼里,好似这俗世凡人都是无关紧要的蝼蚁,但若是当真在意,便会有所偏袒,像是待什么阿猫阿狗般的……袒护。
容离后颈发寒,竟被这一双猫儿的碧眼给盯着内心发憷,险些将这只猫丢了出去,她几番试探,确认华夙应当不会杀她,可若是画祟未与她立下血契,可就不一样了。
她眸光震颤得委实分明,见小芙投来疑惑的眼神,忙不迭抬手朝细颈圆肚的水壶碰去,“蜜水可是装在壶里的?渴了。”
小芙将干净的杯子从木盒里取了出来,拎起水壶倒出了半杯蜜水,给姑娘递去,“姑娘喝。”
容离掩下眼底异样,小口抿了一下,苍白的唇沾着杯沿,看似是碰着水了,实则并未喝上一口,不过是装装样子,好让华夙看不出她的心思。
怀里的猫静悄悄的,静得出奇,明摆着变了性子。
它一双碧眼微微一转,竟默不作声地看向了车门的垂帘,垂帘晃动不已,时不时被风掀起一角,能瞧见前边碌碌而行的马车。
华夙未再说话,引得容离好奇低头。她看见这猫闭了双目,怀里随即一轻,像极这猫儿皮囊里的骨头和五脏六腑全被抽离。
抽离的哪是什么骨头和五脏六腑,那么点东西加起来,也不及华夙的魂重。
华夙离了这猫的身,猫便阖了眼,如同睡死过去。
容离放下了水杯,单臂搂紧了怀里的猫,伸手掀开了垂帘一角,却未能看见华夙。
前边的马车无甚离奇的动静,周遭只木轮碾地的声响,马夫静默不语。
容离收了手,将垂帘放了下来,细长的手指悄悄缩进袖中,把画祟握牢。
小芙见姑娘喝了蜜水,这才想起今日一早熬的汤药,从木座下方拉出了个煎壶,“空青同我说熬好的药放上了马车,我险些忘了,也不知凉了没有。”
她小心的把手掌贴上了壶身,眼中一喜,“还热着!”
容离轻轻“嗯”了一声,眉头微皱,“药是空青熬的?”
“空青太勤快,天未亮便去庖屋煮鱼,一并将姑娘的药熬好了。”小芙把药倒进了干净的碗里,药汁漆黑如墨,一些细碎的药渣跟着倒了出来。
“她熬的是我令你去买的药,还是先前府医开的?”容离接过碗,低头嗅了一下。
小芙想了想,“我同她说,姑娘的药在屋里的药箱中,府医开的在庖屋东侧的木架上,府医开的药要熬,熬给旁人看,熬好还得悄悄倒去,不能被发现。”
容离未嗅出什么古怪的气味,稍安了点儿心。
小芙压低了声音,“不过空青回来的时候,同我说庖屋木架上的药好像被换过了。”
“怎么说?”容离隐约觉得不对劲。
“原先的药包上是落了些灰的,捆在药包上的细绳也略短些,今日她瞧见药包竟是干净的,好似才包上,就连捆在上边的细绳也变长了不少。”小芙困惑道。
容离轻笑了一声,果然先前的药是有问题的,如今容长亭回来,且玉琢又出了事,有人怕药不对劲一事被容长亭知晓,悄悄将原先的药全换了。
她摇摇头,就算她将此事告诉容长亭,只要府医不改口,容长亭也必不可能知道这药是坏的。
“姑娘,那府医果真是和三夫人串了气吧。”小芙愤愤,“姑娘喝了那么久府里的药都不见好,我去府外拿回来的药才喝上几日,姑娘气色便好了不少。”
容离轻着声,“怕是药包受了潮,庖屋的人特地拆开晾干,还裹了新的纸,里边的药究竟是好是坏,咱们怎会看呢。”
小芙轻哼了一声,“咱们若是在老爷回来的时候,将药拿去给老爷看就好了,那药出了问题,府医难逃其咎!”
“若府医也说药是被掉包了,那要怪在谁头上?”容离又咳了几声,面颊泛绯。
小芙愤愤不平,“可除了他,府中还有谁拿得出药?”
“能出府的人可太多了。”容离一顿,又说:“况且就算将此事告诉爹又能如何,府医会将背后之人供出么,若他和那账房先生一般绝口不认,指使他的人还不是好生逍遥。”
小芙气得浑身发抖,“就我家姑娘心好,可好好一个容府大姑娘,怎被人欺成这样。”
“慢慢来,万不能操之过急。”容离低头喝药。
蒙芫伎俩确实不少,可并非聪明人,怕也是被人怂恿荧惑,只是不知这螳螂背后可还有黄雀?
前边的马车里,容长亭沉沉睡着,眼下乌青一片,已是好一段时日未歇好。姒昭与他同座,正转着杯子,似在思索什么。
容长亭自打回府后,许久未睡得这么熟了,明明山路难行,木轮还时不时碾着半埋在泥里的石头,连带着车厢也起起伏伏的,颠得人浑身不舒服。
他睡着后眉头仍是紧皱着,陡然入了梦,梦里他好似借了旁人的眼,又重历了一遍昨日之事。
兰院里柴房的门大敞着,一个婢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脖颈上还套着麻绳,麻绳下是一圈淤痕,她面色发紫,俨然是被勒死的。
柴房里的摆设不大一样,那婢女躺着的姿势也不大一样,可在梦里,他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凳子倒在一边,一仰头,便瞧见吊在悬梁下的一截断绳在摇曳。
他的目光被牵引着,好似成了傀儡,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道迫使他仰头。
头一抬,他的目光蓦地定在了临近屋瓦的高窗上,窗是合上的,底下却有一处泥印,泥印下半模糊不清,上半却清晰可见,分明是有什么人踩在了上边。
容长亭恍惚觉得,那婢女的死果真很是蹊跷,眸光顿了一下又移开了,他蓦地瞧见了一个鬼魂从婢女的尸体上腾起,那魂灵血泪纵横,哑着声道:“有人害我,我并非自缢。”
姒昭正把玩着杯子,忽听见容长亭惊呼了一声,她匆忙转头,只见容长亭瞪着双目,那汗涔涔的模样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
“水。”容长亭声音干哑。
姒昭慌忙倒水,给他递到了嘴边,“老爷做噩梦了?”
容长亭眸光沉沉,急喘着气,将杯中水喝得一滴不剩才勉强回过神。他眉头紧皱着,问道:“昨日在柴房外,你可有发现有何不妥。”
姒昭愣了一瞬,未料到容长亭会问及此事,慢声说:“人都已埋去高眠岭了,还能有什么不妥,老爷莫非又觉得,那婢女是被人害了?”
容长亭抿唇不语。
姒昭柔声道:“老爷是觉得那横梁太高了么?细想确实如此,即便玉琢踩在凳子上,也未必够得着悬在木梁下的麻绳。”
“不,”容长亭瓮声瓮气,“还有一事。”
“何事?”姒昭问道。
容长亭抬手,将掌心悬在了她的唇前,止住了她的话,姒昭只好闭口不言。
片刻,容离怀里的猫又动了,碧眼复而睁开,身子也跟着变沉了几分。
怀中猫蓦地一重,容离便知晓是华夙回来了。
容离不知这梦是怎么“赐”的,手微微扬起,犹豫了好一阵才轻飘飘地落了下去,就同先前抚着垂珠一样,在抚这穿进了垂珠躯壳的华夙。
猫冷淡地叫了几声,听出来很是不情愿。
华夙道:“容长亭已起疑心,只是我未见过那日柴房布设,故而他在梦中所见会与现世有些差别。”
容离抬起的手骤顿,心道这当真是给容长亭编了个梦啊。
华夙不咸不淡地嗤了一声,碧瞳冰冷,“不必言谢。”
容离欲言又止,这鬼特地提了这么一嘴,倒像是想让她道谢。
马车走了许久,吁声忽起,终于行至化乌山下的江水边。
绕山的江水并不汹涌,水稠绿一片,恰似蜿蜒的绸缎,架在江上的木桥在风中战战巍巍。
马夫留下山脚守车,老爷夫人和小姐上了桥,几个婢女提着宝烛线香紧跟在后。
桥下江水奔腾,走在桥上时,桥晃个不停,木板还被踩得嘎吱作响,要坠不坠的样子。
容离倒是不慌,她已死过一回,上回死得凄惨,此番若是被淹死的,也好过被生生打死。
搀着她肩的小芙却抖个不停,眼都给吓红了,还一边喃喃自语:“姑娘莫怕,莫怕。”
伏在容离怀里的猫轻晃了一下尾巴,连眼都不屑于抬上一抬,根本不在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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