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离扶着小芙的肩,脸微微往旁侧着,在循着石阶下行时,忽地觉察到有个黑影跟了上来,那阴森的鬼气落在她的后颈,好似一只手,要将她掐死。
华夙淡声道:“竟跟上来了。”
容离连忙捂住了怀里黑猫的嘴,这猫儿小,她掌心往它脸上一糊,便捂了个严严实实的。
怀里黑猫并未挣扎,只不咸不淡地叫了一声,听在容离耳里,又是淡漠的人言。
华夙道:“我以心音传入你耳,她听不见,我先前告诉你,没有嘴也能说话,便是这么说。”
容离这才放下手,攥着画祟不敢放,心里琢磨着那青衣鬼若是扑上来,她该……
画个什么?
才走了没几步,果真一股鬼气袭背而来,这鬼气裹挟在山风中。
寒意侵肌,如风刀刎颈。
容离心头一紧,忙不迭转身,却未敢将画祟从袖口里拿出,她心里清楚,此鬼是奔着华夙来的,绝不可让她看见画祟。
哪料,这青衣鬼并非要杀她,而是附进了小芙的躯壳里。
黑烟如潮般灌入小芙后脑,小芙瞳仁骤散,双目漆黑如墨。
容离趔趄了一下,放下了攀在小芙肩上的手,绣鞋无意踩在了一块湿滑的泥上,足下一滑,她冷不防往后一仰,半个身倾出了崖外。
她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垂珠,面上顿时苍白无比,墨发和朱绦随风扬起,就这么跌出了山崖。
眼中的慌乱做不得假,她瞪着双目,眸光盈澈,泫然若泣,这无依的模样脆弱得好似随风飞扬的纸鸢。
那占了小芙躯壳的鬼物站在崖边,弯腰往下看着,眼里似嵌了两颗至黑的珠子,诡谲无神。
山下奔腾的江水时不时翻出稀碎的浪,状似无骨的鬼爪,漫无目的地抓着。
容离紧抱垂珠,心狂跳不已,一时间头昏脑涨,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她直盯崖边,待小芙的面容被横生的苍枝遮掩,她忙不迭将画祟取出,凭空画了几笔。
墨汁骤凝,化作了一根悬在木枝上的长索。
容离匆忙将画祟塞进了腰带,猛地攥住了那随风曳动的长索。她细瘦的手腕打着颤,五指紧拧着,胳膊痛到似筋骨欲裂。
山风来得巧,将她刮得往山壁那侧荡了一下,眼看着要够着栈道,她忙不迭松了手,抱着垂珠滚落在摇摇欲坠的栈阁上。
她太轻了,闹出的动静被江水翻腾的声音给淹没了。
垂珠从她怀中钻了出来,口中忽吐出浓浓黑烟,覆在了容离的口鼻之上,将她的气息掩了起来。它碧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倒在栈道上的姑娘,半晌才抬了一下头,朝山崖上望去。
此时已看不见小芙了,青衣鬼也未见追来。
容离慢腾腾掀了眼帘,缓慢地喘着气,浑身疼得连一句话也不想说。狐裘上沾了大片泥污,底下那鹅黄的裙角也不知被什么勾破了。
她眼睫翕动着,弱着声道:“追来了么?”
“你倒是胆大。”华夙还占着垂珠的躯壳,学着猫的模样蹲下了身。
容离说不出话,纤细的腕骨颤个不停,连身子都撑不起来。
方才她只用一只手拉住长索,现下筋骨俱痛。
“我看看。”华夙迈步走近,那冰凉的猫掌轻飘飘地摁在了她的手背上。
容离一动不动地伏着,素白的脸上只眼梢是红的,一双眼湿淋淋,好似噙着泪,唇还微微抿起,一言不发地忍着痛。
华夙低头,垂珠那湿凉的鼻头触及她的手腕,只碰了一下便抬了起来,恰似蜻蜓沾水。
容离知道这猫躯壳里的是华夙,手背一痒,不由得缩起了五指。
“未伤及骨头。”华夙直起身,碧眼寒凉,冷声嗔怪,“你明知那处有湿泥,成心踩了下去,是真不怕死?”
作者有话要说:=3=
第31章
“也还是怕的。”容离撑在地上的手腕打着颤,吃痛得微微眯起双眼,眼梢薄红,恰似要哭。
长发扫及栈道,上边沾了一片湿叶,她抬手拨开,咬着牙关坐起了身,胸膛起起伏伏地喘起气来,又左右看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山风无甚古怪,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黑猫踱至她的手边,冷淡地坐了下来,“画祟虽也可画阳间之物,但在凡间时大多撑不到半刻,除非功力深厚,能多留几个时辰。”
“你此举颇为犯险,幸而那麻绳只是用了片刻。”她又道。
容离摇头,“可我别无他法。”
“我掩住了你的气息,她会以为你已坠崖身亡。”华夙淡声开口。
容离愣了一瞬,想起方才掩住她口鼻的黑雾,忍不住抬手往脸上抹了一下,哪能抹下什么黑雾,反倒蹭了一脸泥。
华夙仰头看她,不咸不淡地嗤了一声,似乎还未见过这丫头这般狼狈的模样。
先前在容府里,容离虽也过得不安稳,日日提心吊胆,可至少身侧有伺候的下人,日日吃好喝好,不曾像此时这般,衣裳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泥迹,脏得要命。
容离抬起手背,往脸颊上蹭了一下,依旧没能蹭干净,索性不管了。她费劲地使了一下力,还是没能站起身,脸都给憋红了,这有气无力还红了脸颊的模样,好似醉了酒。
华夙静静看她,一双绿瞳幽幽的,胜似山中鬼火。
“若是此笔为你所用,你画出的阳间之物能留多久?”容离垂着眼帘,使不上力气,干脆坐着不动了。裙角掀起大片,一双白袜堆了下来,细白的小腿露了出来。
冬风寒凉,尤其此处俱是山,山下还环绕着奔涌的江水,呼号的风更显凛冽料峭。
容离的腿微微颤着,身上虽还裹着狐裘,可仍旧觉得冷,只是她面色无甚改变,只是微微皱着眉,似乎已经冷惯了。
“若是鼎盛时期,半月有余。”华夙应道。
“那现下如何?”容离又问。
华夙看久了,竟觉得这丫头执拗冷静得与她有几分相像,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合该在高墙大院里由下人悉心伺候,高墙是有的,可惜府里的人待她并不怎样。
“现下不比你。”她并未明说,但也还算坦诚。
“俯身。”华夙忽然又道。
容离愣了一瞬,低头朝这猫儿靠近,心想这鬼物莫不是要同她说什么悄悄话。然而她身子刚俯下去,面颊上冷不丁凉了一阵。
华夙给她吹了一口气。
气息是湿润的,那慢腾腾的湿痒钻进了心头,震得她心潮涌沸。
容离猛地直起身,错愕地看向那白尾巴的黑猫,本想抬手掩住脸的,可一瞧见手上沾着的泥,硬生生忍住了。
华夙甚是冷淡,好似并未做什么唐突之事,“你脸上沾了泥。”
容离侧着头,头发扫在脸侧,轻轻唔了一声。她撑着山壁站了起来,卷起的裙角随即垂落,又把小腿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捏紧了狐裘,沿着这栈道往山下望去,“可要下山?”
“下山,万不能久留。”华夙道。
容离刚迈出一步,总觉得脸颊还带着痒意,她心下有些别扭,半晌还是弯下腰,把地上那短腿小猫抱了起来,揽进了怀里。
华夙在她怀中道:“切莫回头。”
不回头,不能回头。
画祟还卡在她的腰带里,身上到处疼得厉害,想来好几处都磕青了。
待下到山脚,却发觉竟是一条死路,下边连条船也没有,那山壁如削,根本走不过去,想来这石阶是砌来下山打水的。
容离看傻了眼,紧紧搂着怀里那软绵绵的小黑猫,绣鞋被溅上来的江水给打湿了大半。
“画艘船。”华夙道。
容离把那夹在腰带下的画祟拿了出来,抬手挥画了几笔,墨汁飞洒而出,蓦地荡至江面,一瞬之间便化作了轻舟一只。
那乌篷船窄若细叶,明明无所倚靠,却在江面上一动不动,水推不得,烈风也奈何不了它。
容离忙不迭坐上船,又凭空画了几笔,一穿着白衣的船夫顿时站在船尾,手持双桨摇了起来。
船夫一身白衣像是纸扎,脸上连丁点神情也没有,双目也木讷无神,偏偏双臂强劲有力,将双桨一摇,原浮在江面一动不动的船竟飞快地荡了出去。
即便是浪潮奔涌,风如虎啸,这船也不该能行这般快。
容离急喘着气,握在画祟上的手在微微发着颤,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山,不过眨眼之间,已是在数百尺之外。
“你这画技,属实无甚长进。”华夙幽幽道。
容离坐正,伸长了脖颈朝远处看,心里算着时辰,若一直这么快的话,半刻已能行至四里外。
“半刻已能寻到个落脚之处。”容离弱着声道。
华夙轻哂,“你倒不担心你那贴身的丫头。”
“我并非不担心她,我若顾她,便顾不上你我。”容离细眉微皱,心里惴惴不安,“那青衫鬼能将和尚蛊惑,想来是个精明的,我不过是个凡人,斗不过她。”
“你可知那青衣鬼叫什么名字。”华夙从她怀中跃出,轻飘飘地落在了船板上。
“叫什么?”容离漫不经心地问,说不在意小芙的生死,那必不可能。
小芙自八岁起便被买到了容府,别的妇人大多嫌她年纪轻,且气力小,干不得什么活,索性给了她,她可谓是与这丫头相依为命了许久。
“萝瑕。”黑猫仰起头,绿瞳眨也不眨地盯她,冰冷森凉,“绿萝化鬼,半鬼半妖。”
容离皱着眉,“你与她有何仇怨?”
“他们想从我身上取走一样东西,可若想将其取走,必得夺我性命。”华夙稳步走至船尾,蹲坐在船夫脚边。
容离垂头看向手中笔,“他们想夺的……莫非就是画祟?”
“非也。”华夙只说了寥寥二字。
容离索性不问,笃定道:“所以她是来杀你的。”
华夙轻嗤:“不错,万鬼俱在寻我,怕么。”
容离踟蹰了一阵,缓缓吐出一口气,“该是怕的,但你这被追着杀的都不怕,我有何好怕。”
“我万不会让你惨死在众鬼手中,只要你拿好画祟。”华夙回头看她,碧瞳莹莹。
容离垂着眼,寻思了片刻,“你先前去净隐寺时,那青衫鬼不是被旁人重伤了么?”
“不错。”华夙凉着声意味深长道:“她受了伤,故而蛊诱和尚以活人饲鬼,吞了那么多鬼魂,现下她应当是好全了。”
片刻,这原本行得平稳的乌篷船猛地摇晃起来,底下竟渗上了水,近乎要漫上容离的足踝。
似是被雨打的芭蕉叶,晃得人晕头转向的,就连乘船的船夫也歪了身子,手中的木桨好似折了一般,在扭出了一个明显的折痕。
船夫本穿着一身白衣,被水打湿后,衣裳里似有墨渗出,缓缓将整件衣裳给染黑了。
容离心下一惊,眼看着前边有片滩涂,连忙朝那片石头遍布的江滩指去,“再快一些!”
站在船夫脚边的垂珠也被江水打湿了,浑身湿漉漉的,柔软的黑毛全贴在了身上,让本就瘦小的猫看起来就比巴掌大那么点儿。
华夙转过身,一跃跳进了容离怀里,把她那身狐裘给沾湿了,淡声道:“此术快要支撑不住。”
“快到了。”容离着急道,一边朝水下看去,生怕那桨一转眼便化成了墨汁。
船夫面色不改,双目仍如失神,快速的挥动双臂,船头离滩涂愈来愈近,差上些许就要够着。
船陡然下沉,船夫顿时歪了身,就连脸面也黑了大片,泡在水里的双足渐渐化出墨来。
左右两侧的船桨蓦地沉入江中,化作了两道绵长的墨迹,一瞬便被江水冲得连痕迹都不剩了。
“要沉了。”华夙竟无半分害怕,平静如斯,且还十分好奇地问:“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如何?容离被这船晃得头昏耳鸣,面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滚,差些就吐了出来。
“难受。”她搂紧了怀里的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汲取些暖意,可这湿了水的猫却凉飕飕的。
华夙附身的黑猫仰着头,兽瞳森冷,看不出神情。眼看着容离一个仰身,一双眼迷离通红,她才张开嘴,吐出了一口气。
那墨黑的鬼气钻入容离的眉心,阴冷寒凉,冻得她灵台清明。
容离急急喘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浑身气力挖空凿净,猛地跃了出去,滚落在江滩上。江面的水猛冲而去,撞得她滚了数圈。
身上本该雪白的狐裘当真脏得快看不出原样了,头发湿淋淋地贴上脸侧和脖颈,耳后有几道细小的血口,似是被石子划伤的。
容离躺着半天不能动,连说话都挤不出气力,搂着猫的却未松开,五指颤颤巍巍。
华夙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在她耳后嗅了嗅,嗅见了一股血腥味。
容离半晌才睁了眼,鞋也不知被江水卷到哪儿去了,一只袜子已褪到足尖,素白的足踝露了出来,和这滩涂一比,白得像雪。
她轻咳了几声,微微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看天,弱声道:“我……”
华夙蹲在她脸侧,俯身将垂珠湿凉的鼻头抵上她的额头。
顿时,又一股寒凉的鬼气灌了进去,冻得容离浑身一个激灵,原本疲乏的四肢顿时有了气力,回光返照般清醒了许多。
华夙直起身,“莫怕,我万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
容离坐起身,捂着胸口急急喘气,肺腑如烧,尚应不得声。那灌入她眉心的寒凉缓缓下沉,化入了她的肺腑中,顿时那辣如火燎之感平缓了下来。
“那灌入我眉心的,究竟是什么?”她抬手朝眉心摸去,却摸不到半分凉意。
华夙朝岸上踱步,脚步一顿,回头道:“灵气。”
“灵气?”容离慢腾腾站起身,索性将湿透的袜子脱了,素白如玉的趾头微微蜷起,踩着遍地湿泥和碎石跟了过去。
“鬼之灵气,亦可为鬼气,虽可一时间化去你之疲乏,但亦在耗去你的阳寿。”华夙淡声道。
阳寿。容离在心底默念,心道她的阳寿早在上辈子就耗尽了,这重活的一世,也不知是从何处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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