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柔弱的身子,即便是阳寿再长,万也不能长命百岁,她只想趁尚有余力,报去前世之仇。
“无妨。”她唇一动,轻声道。
容离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望去,早不知化乌山在哪儿了,“那青衫鬼还会追来么?”
“应当不会。”华夙走了一阵,终于踏上了干燥的泥地,“但我们该早些找到容长亭,切莫让那凡女被劫走,我还有话要问她。”
容离微微颔首,“那青衫鬼认得我,我在容府时见过她一次,在净隐寺时也见过她一次,她定已起疑心,她若知道我未坠崖身亡,我此番回容府,怕是会将她引去。”
“待见到那凡女,带上画祟跟我走。”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走得慢,地上的石子硌得她脚疼。她垂着头,脚步忽地一顿,竟然摇了头,“尚还……走不得,我得回容府,还有些事要做。”
华夙在容府待了一段时日,怎会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你这么想让她死,何不直接取她性命。”
容离眼帘慢抬,眸光盈盈润润,“她害我至此,若只是一死,如何解我……”
“心头恨。”她轻着声一个字一个字道。
华夙用那双绿瞳定定看她,不紧不慢的又踏出了一步,“那便早些回容府。”
容离眼睫一颤,唇角微扬,蜷着趾头吃力地走着,唇齿间挤处了点儿微弱的声音道:“脚疼。”
华夙又看了她一阵,从那张猫脸上也琢磨不出什么神情。半晌,华夙才道:“画辆马车。”
容离握起画祟,半晌未落笔,心里想着画了马车不是还得画马,有了马还得画个马夫,这在官道上走的,不免会遇到人,若是像方才那船夫一样,怕是一眼就叫人看出破绽了。她虽也学过画,可何曾画过这么精细的。
站在远处的猫忽然塌了身,四肢一软就跌在了地上,一股浓黑的鬼气朝她浮近,在她的背后缓缓凝成了人形。
熟悉的黑绸布迎风扬起,一截细韧的手腕从袍中探出。
容离抓笔的手冷不丁被握了个正着,华夙纤细修长的五指覆于其上,牵着她挥起了画祟。
漆黑的墨汁自笔头毛料流泻而出,马车和坐在前边拴着缰绳的马车被勾勒了出来,马夫头上带着斗笠,遮了大半张脸,前边一匹白驹前足高抬。
容离看愣了,未料到华夙竟能画成这般,她手背被严丝缝合地覆着,紧贴其上的不像活人的手,却也柔软细腻,好似脂玉。
“要这样画。”华夙在她身后淡声道。
那声音近在耳后,微凉的气息沾在容离耳畔,轻飘飘的,不如男子浑厚,但也并不单薄细弱。
好似一杯鸩酒,蓦地灌喉而入,烧得喉头心尖俱热。
华夙半个身抵在她的后背,近得其间连一张薄纸也塞不下了。
最后一笔落下,华夙松开了她的手,慢腾腾地退开了半步,“画成。”
容离蓦地回神,只见滩涂上落下了一辆马车,车夫和马俱“活”了起来。那白驹嘶叫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抬起的前足,在原地踏了几步。
真,太真了。
起先她还怀疑这笔的原主是不是华夙,如今看了这一幕已是万分确定,此笔若是落在他人手上,可谓是暴殄天物。
“你怎画得这么好。”容离讷讷道。
“多学着些,日后我还得常借你的手。”华夙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神色如常地往后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身形消散如烟,又归入了垂珠的躯壳里。
地上软趴趴的猫复而又站起身,连叫也未叫一声,一双绿瞳冰冷如斯。
容离不自然地把手背蹭在了湿淋淋的狐裘上,湿了水的狐裘一片冰冷,手背却好似发烫,让她一时忘了身子的不适。
“不是脚疼么,还愣着做什么,上车。”黑猫一跃便上了车,蹲在车舆里敷衍地晃了晃尾巴。
容离垫着脚,不疾不徐地爬了上去,坐在车舆里朝这戴着斗笠的车夫看了一眼,可惜那斗笠遮了车夫的脸,叫她看不见这画出来的“人”长什么模样。
“走。”华夙忽道。
话音方落,白驹嘚嘚跑起,飞快地踏上了官道,沿着这泥路绝尘而去。
容离猛地一晃,险些撞在了车舆上,幸而抬手扶稳了,她周身衣裳俱湿,沉甸甸地坠着,寒风自外边狂灌,吹得她面色惨白。
“这车也只能走半刻?”她皱眉问道。
“不错。”华夙应了一声。
“半刻,尚走不了多远。”容离头有些晕,也不知是不是这马车晃得太厉害了些。
“这马车若是撑不住了,再画一辆便是。”华夙气定神闲,并不半点担忧。
容离抬手揉起眉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可惜了,秋寿庙里的和尚都不见了,本还想抓住蒙芫的把柄,如今连她身上那辟邪之物是谁给的还不知道。”
“秋寿庙定还有和尚活着,不然这庙里的香是谁续的。”华夙伏身趴下,隐约有些适应这猫儿的躯壳了,“也得有个领头的出来说话,否则让祁安的道士和尚知晓化乌山被厉鬼占了,那还得了,非得杀过去不可。”
容离将狐裘的系带解了,这狐裘披在身上,就跟裹了冰一样,还不如将它脱了去。
狐裘一脱,她那鹅黄的秋裙紧紧贴在身上,肩线如削,瘦得厉害,身后两片蝴蝶骨微微颤着。
“如若那青衣鬼不怕那些和尚道士呢?”容离踟蹰道。
华夙转身,将她搁在腿边的画祟叼了起来,塞入她手中,轻嗤了一声,“我还不懂她么。”
容离握起画祟,不解其意。
“画个帘子,把风遮一遮。”华夙淡声道:“若是冻病了,我治不了你。”
容离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握起笔,画了片遮风的竹帘。
半刻后,马车近要化作墨烟,奔驰的白驹陡然一顿。
华夙蓦地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盯向面前竹帘。
容离看了一阵,才抬手揭开了垂帘一角,只见一个不怕死的和尚站在白驹前,白驹高抬的马蹄正要朝他的胸膛踏下。
作者有话要说:=3=
节日快乐
第32章
“和尚?”容离讶异。
这和尚看着眼生,面色甚是平静,没有半点要被马蹄践踏的慌张。
容离本就鲜少出府,别说和尚了,就连祁安城中的人都未见过几个,这和尚什么来头,她还真看不出来。
她倒是不怕这和尚被白驹踹上一脚,是他站在马车前一动不动,总不能去怪一只连灵智都没有的马。
算着时刻,这画出的车夫和骏马就要消失了,就连这马车也要在顷刻间烟消雾散,寻常人若是瞧见,定会被吓着,这一世都未必忘得了,想必还会走到哪说到哪。
“停。”说话的不是容离,而是华夙。
华夙未从车舆里跃出,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和尚,尚不足岁的黑猫身上带着不该有的疏远冷傲,绿瞳里投出审视的神情。
和尚抬起一只手,想制止马蹄落下,一只手五指并着竖在胸前,拇指上斜挂着一串木珠。
这和尚比之先前到过容府的假和尚还要古怪,身上莫名带着邪性,虽说面色平静冷淡,可眉眼却惊艳近妖,长了张唇红齿白的脸,想来话本里的妖僧就是如此。
容离死过一回,两世加起来虽算不得太长,可想要她命的人却两只手数不完,在见到这和尚的第一刻,她几乎可以笃定——
这和尚想杀她。
“这和尚身上沾着鬼气,鬼气却并非他身上该有的。”华夙忽地开口。
容离皱起眉,怀疑起……这和尚难不成就是与青衫鬼合谋之人。她俯身抱起了黑猫,把画祟握了个正着。握笔的手藏在了袖下,不敢让那和尚瞧见。
刚将垂珠抱起,车身蓦地一倾。
“此术将散。”华夙声音极轻,似柳絮沾耳。
话音方落,最先画好的四只木轮陡然化作灰烟,随后车舆、坐在前边攥着缰绳的车夫,连带着那嘶叫的白驹也逐一化烟消散。
墨烟袅袅而上,弹指间被风吹散。
在这车舆倾斜之时,容离不匆不忙地搂着黑猫跃下了马车,原先那叠放在车舆里的狐裘簌簌声坠落在地,脏得像是刚从泥里捞出来。
容离趔趄了一下,幸而站稳了,她气息喘得急,双颊泛粉,见和尚面色不改,心知这和尚果真不是善类。
猫儿伏在她怀中挣也不挣,也不叫唤,是因华夙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料,和尚忽地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张红符,那红符被掌风震出,飞箭般逼至她的脸面。
这红符分外熟悉,看宽窄……
似乎和秋寿庙那木箱里的那一沓一模一样,也不知是不是红符俱是这样。
容离心头一紧,不知红符这么用有何作用,若是将华夙打出原形,那可就惨了。
“莫慌,不过是张符。”华夙用垂珠的爪子勾住了容离的衣襟,那爪子太过稚嫩,根本勾不牢。
闻声,容离捏着袖口抬手,虚弱地咳了一下,唇角却若有若无地提着。
红符御风而来,在逼近她脸面时却毫无动静,顿了一下便晃悠着飘落,落在了她的肘间。
衣裳仍是湿的,红符随之沾上了她的袖子。
符纸登时沾了丁点水迹,上边的符文乱如龙蛇,依旧没有丁点变化。
容离两指捏起这符,好似不知马车忽然化烟消逝一般,伸手将此符递了回去,“这位小师父,拿符的时候可莫要抖了手,瞧,被风吹到我这来了。”
和尚的面色略微一变,并未将那红符接回去,而是沉声道:“你非鬼非妖。”
“我好端端一个人,怎会是妖鬼。”容离细眉微扬,虽病气缠身,可眸光却清澈灵动。
和尚显然不信,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抬手掐诀,掌间金芒乍现,其中佛文成环,在他周身环绕。
容离退了两步,原先那红符无甚稀奇,可这绕身的金光饶是她重活了一世也未见过。
这,是什么……
“等闲之术,不足为奇。”华夙那低柔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随即,容离揽在身前的手臂忽被狠狠蹬了一下,怀中黑猫嘤咛一声跃了出去。
和尚拍出金芒,而环绕其身的符文也跟着被一震而起,腾至半空再如泰山般朝她压顶而下。
容离忙不迭抬头,只见那金光状似巨网,她根本躲不得!
她心下大骇,心道华夙竟将这玩意称作是等闲之术?
这术法当真不足为奇么?
那一瞬,跃至地上的黑猫昂起了头,嘴略微一张,轻飘飘地叫唤了一声。
“此术用以驱鬼,伤不着你。”
金光兜头落下,容离被被亮光给刺得险些睁不开眼,她微微眯着,感觉一股寒意从心头蹿起。
那是华夙借力给她时,朝她呼出的一口鬼气,现下这缕鬼气顺着她的脖颈徐徐往上浮,寒意蓦地聚在了她眉心之上。
缕缕黑烟从她的眉心里钻了出来,她骤然失力,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伏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容离周身疲乏,那乏意将她一身筋骨全数占据,她连手指都软得施不上气力,就光顾着喘气也着实费劲。
在鬼气被汲走后,她头昏脑涨,眼前天旋地转,神志登时不清明了。
她隐约看见垂珠也被金光笼了个完全,所幸这猫儿未受其波及,见她倒地才慢腾腾走来,似是分外好奇,俯身用湿润的鼻子轻触她的脸颊。
乍一看,它好似与寻常猫儿别无两样。
只是垂珠的那双绿瞳依旧冰冷,容离心知,华夙还在这躯壳里。
“知你受不得疼,我必让他以百倍偿还,无须气愤。”华夙淡声道。
容离哪会生气,只是略有不安。她眼帘微敛,神情顿变,急急喘着气,掀起眼眸四处看了看,好似懵懂至极,眸光怯生生的,眼下是藏不住的惊愕。她半晌没吭声,本想撑起身,可手肘一软,又跌了下去。
笼在她身上的金芒缓缓消散,化作漫天金粉随风而扬,而那一缕鬼气被和尚攥在了手中。
和尚攥着那鬼气,皱眉细细打量。凝起的鬼气形似黑绸,柔滑地垂着。
“这……”容离抬手捂着头,眉头紧皱。
“你体内有鬼气。”和尚淡声道,手一紧便将那黑绸的般的鬼气给捻碎了。
“鬼气?”容离一愣,“什么鬼气?”
华夙一看她这懵懂的样子,就知她又在装模作样了,原本还担心这丫头受不得疼,还得委屈一阵,没想到她是真的不怕死,也是真的能屈能伸,脸变得比谁都快。
和尚定定看她,八风不动地站着,“你为何在此。”
“我、我……”容离捂着头,“我同爹娘上了化乌山求平安,不知怎的,竟到了此处。”
她话音一顿,急切地朝四周张望,“我爹娘去哪儿了?”
黑猫仍蹲在她的脸侧,前掌撘在了她的肩头,倾着身靠近,似想舐去她面上泥痕,可嗅了嗅便退开了。
到底是个祖宗,怎会屈尊学个小畜生。
和尚捻动手中的珠串,侧身看向别处,那眉眼果真妖异得古怪,和他这寡淡的脾性不大相配,和这一身僧袍也不相称。
“你撞了鬼,被鬼怪慑了神志,可记得来时遇到过什么人,可有谁唤过你的名姓。”他道。
“撞鬼,慑了神志,倒是会想。”黑猫勉为其难的用湿润的鼻尖去碰容离的侧颊,装出一副亲昵的样子。
容离伏了一会儿,终于有了点气力爬起身,她坐在官道上,衣衫褴褛,那张脸和露出的手脚却是白得骇人,唇上无半点血色,这病恹恹的模样像极了泥潭里开出的花。
“此时怎不说疼了,方才光是踩上滩涂便说脚疼。”黑猫仰头看她,波澜不惊的心竟生出了点儿不值一提的愧意,若非是她,这丫头也不必狼狈成这样。
话是这么说,她碧眼一垂,瞧见了容离露在外的足踝,慢步踱了过去,咬住那裙摆便往下扯,好把容离的足踝遮起来。
25/150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