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形的威压自天而降,黢黑鬼气从华夙掌心释出,陡然幻化成长索,朝那青皮鱼妖缚了过去。
青皮鱼妖被缠了个严实,跌在地上连腿都摆不得了。
华夙冷声道:“怎么,想跑?”
鱼妖方才得了那一滴水珠才好上了些许,现下妖力一耗,面上又冒出了许多鱼鳞,颊边的鱼鳍跟出芽一般冒了出来。
山间寂静,本以为这鱼妖会有帮手,不想只它一妖。
容离回想着林鹊昨夜所说,若真如她所言,当年在这庙里停棺的人应当不少。
此时虽是凛冬,却看得出上山的人不减,山上落着些许黄纸,应当是旁人扛棺上山时留下的。只是,那一行行脚印竟避开了这庙宇,再观门槛边上积着的尘土,分明……已许久未有人步入此地。
容离眼一眯,扶着膝慢腾腾倾着身,乌发和混在其中的朱绦垂下肩头,“你是不是在守着庙门,不让旁人进来一步?”
青皮鱼妖陡然变了面色,“你一个凡人,若想活命,还是少说些话。”
“你洞溟潭鱼仙混至如今这地步,不无道理。”华夙抬起手,眼冷漠低垂着,唇一张,往细长的五指上轻吹了一下。
缠在手指上的鬼气陡然化作巨网,从那青皮鱼妖头上兜了下去,那乌黑的鬼气一罩,底下的鱼妖悄然消失。
容离愣住了,仔细一看,那妖哪是消失,分明是变作了一条猛摆尾巴的鱼。
“它……会不会失了水就死了?”她讷讷道。
华夙轻嗤,“那你便太看不起他了。”
只见成网的鬼气如云烟化开,那绿皮鱼妖还是只能在地上摆着尾。
“这便是此妖真身。”华夙手指一勾,地上的鱼妖便被鬼气托了起来。
容离左右看了看,干脆将别在腰间的方帕拿起,犹豫着要不要将那鱼包起来。
华夙手一伸,捏住帕子一角,转而又朝那鱼妖看去。她五指一拢,鱼妖登时又变小了许多,原该有半个手臂那么长,现下已不足一个巴掌大了。
帕子被华夙甩了出去,在半空展得平平整整的,随后将摆尾的鱼裹了个严实。
容离是想把那鱼包起来,可未想到,还能这么裹。
华夙收了手,裹了鱼的帕子被风卷到了她手里,她掂了一下,颇为挑剔地说:“这么小一只,也不知够不够垂珠塞牙缝。”
容离看向那鼓囊囊的帕子,帕子里的鱼还在挣,可方帕的边角好似被粘牢了一般,分毫不见松散。她讶异道:“莫非我们要把这妖带回去?”
“自然要带。”华夙淡声道。
容离闷声:“可这鱼若是与丹璇无甚牵连呢。”
“你还怜惜起它了?”华夙轻轻啧了一声,“虽说我不喜凡间吃食,可鱼要如何蒸如何炸才好吃,我却是知道的。”
容离瞧见帕子里的鱼蓦地不动了,就跟被吓傻了一样。
华夙轻笑,把帕子收进了黑袍里,走至一副棺椁前,手一挥便令棺盖被推开。
里边尘烟扬起,躺着一具尸骸。
华夙并未多看,转身踱至另一副棺椁前,又是一个挥手。
棺盖隆隆声推开,里边亦躺着一具穿着寿衣的白骨。
这破庙里的弃棺似都不是空的,也不知怎的,就被弃在此处了,死后也未能入土为安,当真可怜,现下只余森森白骨一具,魂已不知到哪儿去了。
容离跟在后边,华夙每打开一副棺,她便探头看上一眼。
棺椁这一物,与她也算得上是有缘,寻常人年岁大了,才会在家中添置棺椁,可她自出世起,便常常棺椁伴身,活像是把棺椁当床榻一般,离一日都不行。
华夙神情淡淡,不像旁人掀了别家的棺椁还唯恐冒犯了先人,她掀起便一勾手指令其合了回去,话都不多说一句。
容离知道她在找什么,轻着声道:“那副空棺,也许早已不在。”
华夙淡声道:“再找找。”
容离面色本就不大好,现下抿着唇不说话,眼皮恹恹地耷着,有些担忧冒犯了亡魂。
咚的一声,华夙又开了一口棺,里边躺着一对母子尸。
华夙神色骤冷,抬手撘上了容离瘦弱的肩头,把这缄口不言的丫头推进了寺庙的主殿里。
说是主殿,实则与侧殿无甚区别,还是因这寺庙太小。
佛像下摆满了棺椁,棺椁横七竖八的放着,摆得满满当当。
华夙似乎无甚耐性了,掌心往上一翻,似是要托起什么东西,随即数十口棺轰隆作响,一个个棺材盖凌空而上,掀得到处俱是尘烟。
那数十个棺材盖就那么悬在半空,齐齐整整的。
华夙撘着容离的肩走上前,将棺椁一一查看,陡然找到了一口空棺。
棺椁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在这一搁,就算是放歪了,也不会有人想去给它摆正,这棺椁放进来时是什么样,怕是数十年后还是什么样,也无人会来偷尸。
容离看见那空棺时还愣了一下,脚步蓦地一顿,把肩上那只冰凉的手拿了下来。她步子有点软,走路跟在飘一样,也顾不得脏不脏,晦气亦或是不晦气的,手扶在棺椁边沿,将其余未看的棺俱看了一遍。
那些棺椁里俱躺着白骨,只有方才那一口空空如也。
容离气息一急,免不了吸进些许尘烟,冷不防咳了个天昏地暗。她慌忙捏起袖口掩在了口鼻前,趔趄着朝华夙走了回去,身子虚,眸子却精亮,“其余都不是空的。”
华夙微微颔首,十指攀在了那空棺上,倾着身似要把脸凑到棺椁里。
容离看得心惊胆战,若是死人躺过的棺椁,就算是把刀架在她的脖颈上,她都不会倾身靠近一点。这些年,她没少遭人嫌厌,她自个儿也知道,这阴间玩意儿是有多晦气。
晦气的东西多看一眼,都怕折寿。
可华夙当真倾身靠近,那黑沉沉的袍子还曳在了棺椁边上。
容离心一急,伸手想把她那袍子给捞起来,手刚伸出去,便听见华夙道:“冷木的气味。”
探出的手蓦地一顿,容离怔住,“冷木……是什么木?”
华夙直起腰,“洞溟潭里长着的杉木,杉木的树皮下长着冰,冰上有数百圈同心环纹。”
容离记得这鬼先前提及的洞溟潭,如若她娘当真是在这空棺边被抱回去的,岂不真与洞衡君有什么牵连?
她轻声道:“还有……这样的木?”
华夙看了她一眼,把散至脸侧的碎发拨到了耳后,提着黑袍便把腿……
迈进了棺椁里。
这黑袍当真长,这一提,露出她穿在底下的一双绣鞋。
墨色的绸缎,其上用银线绣了些古怪的金文。
容离只看到一眼,华夙便松开了手,那丝滑如泉的黑绸又盖了下去,把那双鞋遮了个齐全。
“你……”容离倾身靠近,愣愣看着这鬼笔直地站进在棺椁中。
华夙垂着眼,默不作声地站了一阵,似是颇为不满,眉头皱了起来。
容离甚觉疑惑:“你这是在做什么。”
华夙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
容离陡然噤声,眼睁睁看着这鬼躺了下去,她微微倒吸了一口气,杏眼瞪得圆圆的。
没想到这棺椁还挺……合身,不宽不窄,分外适合,想来这原该躺在棺椁里的人与她身量相仿。
华夙躺在里边,缓缓闭起了眼。那狭长的眼一闭,平白少了几分薄情和孤高。
她就这么静静的,若非额上一点朱砂丹红胜血,唇脂也抹得艳,便好似当真没了生息。
虽说,鬼物本就不该有生息。
容离哪敢出声,抿着唇细细喘气,瞪直了眼往棺椁里看。
华夙陡然睁眼,提着黑袍从棺椁里出来,神色有些复杂。
容离好似头一回在她面上看到如此神情,这鬼向来不把外物放在眼里,又怎会露出过这样困惑的神情。
“怎么?”她捏住了华夙的袍子,轻声问了一句。
华夙眉头未展,细长的手指撘在棺沿上,极缓地抹了一道,“这怕是藏过什么东西。”
“不是冷木么。”容离讷讷道。
华夙屈起手指叩了两下,“不单是冷木,还有别的什么,有阵法遗落的痕迹,但年月已久。”
“看不出这是个什么阵么?”容离问。
华夙没应声,哪会承认她看不出这小小阵法,转身就道:“出来太久,你该回单府了。”
这祖宗都这么说了,容离只得颔首,“那便回去。”
出了寺庙,华夙停住脚步,往回看见容离恹恹地跟在她身后,甚是无精打采。
她手指一捻,等指腹上沾着的灰凭空消失,才探手朝容离的唇角点去。
容离抬起眼,已料想到这鬼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那抵在她唇边的手指往上一提,似是迫使她僵硬地翘起了嘴角。
容离将那根冰冷的手指握了个紧,“你说,丹璇会不会也是鱼妖,那我……”
华夙唇角一扬,竟然笑了,“回去可别让我瞧见你泡在水里扮作鱼,这细皮嫩肉的,也不怕被泡皱了。”
容离本还苦恼着,一听这话,便想把画祟拿出来,往这鬼脸上画只王八。
华夙收回手,“你若当真是鱼妖,就不该在妇人腹中诞世。”
“那要如何……”容离不解。
华夙道:“你知道鱼是怎么产子的么。”
容离捏起袖口掩住了自己大半张脸,眼直直瞪着。
山下,空青靠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歪着。那被拴在树上的马旁若无人地啃起了地上的草,尾巴吝啬地甩上一下,好似也一样困倦。
“空青。”容离走过去唤了一声。
空青陡然惊醒,“姑娘,可是……事儿忙完了?”她也不知自家姑娘上山做什么去了,思来想去,只能憋出这么句话来。
容离颔首,提着裙进了车舆,“早些回去,晚了怕是要让姥姥忧心。”
空青侧过身,往自家姑娘身侧看了好一阵,见姑娘好似和上山时无甚两样,这才应了一声。
华夙坐至容离身边,“她怕你沾了什么脏东西下山。”
容离没吭声,朝这鬼睨了一眼。
空青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缰绳,这才坐回去甩了马鞭,策马回了皇城。路上,她对自家姑娘独自上山一事耿耿于怀,压着声道:“姑娘究竟上山做什么,走得累不累,回去可要烧上一些热水将脚泡一泡。”
这话说得够拐弯抹角的。
容离轻声道:“不必,上去找了座寺庙,拜上了一拜。”
空青哪是会信的,若当真只是进庙里拜佛,又何须从三个丫头里选出她来。
回了单府,容离瞧见前厅的门关着,特地在门前顿了一下。她现下耳力好,轻易便听见了屋里有人在说话。
听这声音,应当是她那大舅单金珩,和姥爷单栋。
单金珩叹了一声,“碰见了从祁安回来的商队,听说了一些容府的事。”
单栋问:“怎么?”
单金珩应当是犹豫了一阵,“容家似乎闹了鬼,现下府邸已空得连……活人都不剩了。”
作者有话要说:=3=
第71章
前厅外,容离静静站了好一阵,等到空青从后边走近,才侧过身,装作什么也未听见。
厅堂里单金珩还在低声说着话,“爹,你说这容家究竟是怎么了。”
单栋还有些迷惘,哑声问:“这连活人都不剩是什么意思?”
单金珩道:容府出的事传得祁安满城皆知,传至那人耳中时也不知变了几番,“我细细问了,说是府里的下人全跑了,府里的主子疯的疯,死的死,一夜之间成了座鬼宅。”
“那容长亭呢?”单栋忙不迭问。
单金珩欲言又止,沉默了一阵才道:“那商队里带头的人说,容家老爷似乎是死了,横死在院子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同个院子里死了的还有两位夫人,其中一位似乎是因小产死的,府中唯独五夫人还活着,约莫是疯了,这容府都已成这样了,她竟还在府中不肯走,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
单栋气息一滞,“横死?容长亭怎会是这样死的,这、这……”
虽说这市井中闹鬼的轶事不少,可谁敢信,闹鬼还能闹成这样。
单栋神色惶惶,半晌说不出话。
单金珩又道:“后来我又问了一番,那人亦是半知半解,说府中寻不见大姑娘容离的尸首,应当是早早就走了,那骆州官和容长亭关系匪浅,特地命人彻查此案,可却无从下手,连半点活人行凶的痕迹都寻不到,这案子当真玄乎。”
单栋倒呵了一口气,眸光游离,“容离来时只道容府没了,谁知竟是这样的‘没了’。”
单金珩长叹,“现下祁安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有人道容府大姑娘变作了厉鬼,把容府上下都给害了,故而案发后才寻不到她的踪迹,这、这种话怎能胡乱传。”
单栋瓮声瓮气,“容家在祁安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现下遭了这种事,官府定是要细查的,这么个府邸总不该无端端变成这样。”
他皱起眉头,低声问:“此前容府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单金珩冥思苦想了一阵,“那商队里的人还说了些事,说是此前城中流传,容府三夫人和府中管账的有私情,盗走了府上白银三千两,其后不知怎的,又说这三夫人与和尚也有那等腌臜关系,就连腹中孩儿也不是容长亭的,其后这三夫人便……腹痛至死,当夜容府上下死的死,疯的疯。”
“竟还有此事。”单栋沉着声。
单金珩压着声道:“此事当真诡谲,光是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这口传口的,哪知传到咱们耳边时还有几分真假。”
单栋:“容离今儿可是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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