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那背着孟璟来此的师兄便快速入了殿门,唤道:“师弟!人抓着了!”
话音一落,几个弟子便将先前那名逃跑的女弟子押了进来,孟璟霍然起身,上前质问道:“谁叫你诱骗师叔到小鹤山的?说!”
那女弟子咬紧唇齿,闭口不言。
“既然要设计假死,便是惜命,”孟璟顺手将身侧一名弟子的佩剑抽出来,架在她脖子上,“我没那么多功夫拷问你,你若不说,我就当场给你个痛快!”
那女弟子面露惊慌,似是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响起谢宜君的声音,问道:“何事吵闹?”
孟璟侧首看去,谢宜君衣衫松散,长发濡湿,的确是才沐过浴的样子。孟璟便将事情简要转述,谢宜君听后眉头一皱,道:“这还了得?你受何人指使,快快交代!”
那女弟子左顾右盼,脆声道:“没……我没有骗师叔,我真以为尹师姐去了小鹤山!”
“撒谎!”孟璟语调不善,“你若不是说了谎,又做什么要装死?你分明是害怕被师叔察觉后当场拿住你,所以才吃了什么药瞒过了我们!”
“我没吃药!也没装死!”那女弟子极力争辩,“我本就有病在身,每每发病便是如此,你们可不要冤枉我!”
孟璟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已然起了杀心,但也没有冲动。她正要再盘问两句,忽见外头又行来一名男弟子,越过众人跨进门来,冲谢宜君行礼道:“掌门,弟子有要事禀报,还请掌门移步书房。”
谢宜君“嗯”了一声,看着孟璟道:“你接着审,把话问清楚了再动手,别让她又使什么小伎俩或是自尽。”说完便与那男弟子离开此处,转而去了书房。
孟璟得见这一幕,不知为何感到些许不对劲,她瞧了谢宜君一眼,收回视线之时,一名随侍弟子捧着药碗从她身边经过,留下了一丝清浅的药味。
孟璟闻着那味儿,倏地抬眼道:“慢着,药碗拿过来我瞧瞧。”
那随侍弟子将药碗递给她,见孟璟眉头深锁,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这是医阁开的药?”孟璟用手指沾了点药汁,尝了尝。
“应该是罢,”那弟子说,“搁在掌门床头的,掌门醒来后,就吩咐我们把这药煎好给她喝了。”
孟璟舌尖品着那药味,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毛骨悚然,心口猛地一沉。
她提着剑,缓缓回头,蕴藏着复杂神色的目光落在了紧闭的书房大门之上。
·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谢宜君在书案前落了座,就着案上的冷茶喝了一口。
“……是坏消息,”那男弟子脸色不好看,将声音压得极低,“尹秋功夫好,我们派出的几个人都没将她拿下,常师姐还被生擒了,季晚疏和温朝雨都赶了回来,正巧撞见。”
谢宜君喝茶的动作一顿,再抬头时便露了个冷笑:“知道了,意料之中的事,”她将茶盏搁下,站了起来,“不过无伤大雅,城里埋伏的人会将她们拖住,江雪也已下山,我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那男弟子道:“可方才我赶回来时,发现弟子们都已经将各处把守起来,众目睽睽之下,您要怎么走?”
谢宜君不紧不慢地对着铜镜束了发,淡声道:“自有我的办法,你现在出去,叫孟璟把那女弟子带去刑堂,找个时机将人杀了,我这里不必担心。等我一走,没人会查到你们头上,宫里只要乱起来,你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等这个风头过了,你再带着其余人去联络点与我汇合。”
那男弟子赶忙应下,推门行去了外间,冲孟璟道:“掌门有话,按规矩,这人该送去刑堂审问。孟师弟,把人带过去罢。”
孟璟瞧着他,唇边浮出了凉薄的笑意,冷道:“我若是不肯呢?”
“不肯?”那男弟子显然没料到孟璟会有这等反应,横眉道,“你敢不听掌门的话?”
孟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叫掌门出来,我要听她亲口说。”
那男弟子观她神情有异,心中顿时闪过几丝疑虑,道:“你好大的架子,还要掌门亲自出来,你难道不知掌门正在病中?她怎么吩咐的,你就怎么听命,莫非你想当众犯上作乱不成!”
“是谁要作乱,可还不一定,”孟璟招了招手,眼神里透着些许蛊惑,“师兄到我跟前来,有样东西我得给你看看,你看了这东西,就知道我为何要掌门亲自出来了。”
那男弟子眸光忽闪,本想返回书房,但见这殿里的弟子们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叫他不好当场走人,旋即又想到孟璟一个病秧子,不会功夫,便也朝她走了过去。
“什么东西?”
孟璟将手缩进袖子里,片刻后又握成拳头拿了出来,她主动朝这男弟子靠近,故弄玄虚地把手往他怀中一塞,很快又收了回去。
“给你了,”孟璟说,“自己看罢。”
那男弟子打量她两眼,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平平无奇的丹药,他垂头看着,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后背就突然被什么人点了两下,登时叫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速去将各峰长老和大弟子请来,不要闹出动静!”孟璟低沉道,“所有人,即刻包围明光殿!”
她说罢,示意随行师兄将那被封了穴的男弟子扛起来,一行人便都即刻退出了殿门外,将门关了起来。
·
听到外头传来了重重的关门声,谢宜君在铜镜前整理好了仪容,打开门往外看了一眼,发觉孟璟等人已经离去,便又将门合上,气定神闲地走到了书架前。
她将那书架挪开,里头的墙根处嵌着一枚毫不起眼的钉子,几乎快与那地方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她抬腿将那钉子踩进地面,房中立即响起了机关运作的声响,谢宜君再回头时,身后那扇窗户正上方的墙壁上便凸出来一块砖。她踩着窗沿攀上去,从那砖内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不染丝毫灰尘的剑匣。
谢宜君摸着那剑匣,如视珍宝,爱不释手。
匣子打开的那一刹那,一道璀璨夺目的烈烈寒光霎时如白日焰火一般照亮了整间书房,里头装着把通体银白的细长宝剑,形如灵蛇,刃似秋霜,剑身锋利雪白,其上镌刻着繁复逼真的紫薇花纹,极为漂亮。剑柄处则镶嵌着一粒世间少有的夜明珠,那寒光便是由那珠子而来,绚烂如星斗,甚可与日月争辉,无比精美。
封存多年,不见人世,可这剑依旧锋芒如故,气势逼人。谢宜君听着那悦耳的剑鸣,眼中布满了惊叹之色,她丢了剑匣,将剑柄握在手中,感受到了它的震颤与散发出来的强烈剑意。
“圣剑……”谢宜君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多少人想要你?藏了这二十年,你也该真正派上用场了。”
她说完这话,独自在这房中低低地笑了起来,可是没笑多久,她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那双逐渐深邃起来的眼睛甚至少见地溢出了点点泪光。
伸手推了窗,外头的景致一成不变,楼阁林立,宫墙环绕,朱漆门,白玉阶,燕子歇屋檐,春花烂漫,风光无限好。
这是她待了大半生的地方。
可从今天以后,她便要就此离开,从此漂泊江湖,背负骂名,一生都不能再回来。
心里漫开了难以形容的惆怅与悲哀,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窗台,溅起了微不可察的水花。
如履薄冰几十年,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兀自发出一声自嘲的笑,谢宜君关了窗,将圣剑藏于宽大的广袖之中行出了书房,又穿过空空荡荡的大厅入了寝殿。
她慢条斯理地挑了帘子,还未入内却蓦地脚步一顿。
里头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那人一身雪白衫裙,长发如墨,清丽的眉眼映着窗外投来的天光,眸中神色初看漫不经心,再看却又含着些微冷意。
谢宜君心中一惊,脸上半分意外之色也未表露,她松开帘子往里走了几步,掩嘴轻咳两声,刻意哑着嗓子问:“江雪?你不是下山去追尹秋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满江雪姿态懒散地坐在木椅上,指腹拨着匕首冰凉的薄刃,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宜君,说:“我在等你。”
谢宜君眸色变换,在满江雪平淡沉静的注视下坐去了榻上,皱眉道:“等我?尹秋被人骗下了山,还不知会遇上什么凶险,你不赶紧去救她,万一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凉风自窗外灌入,吹动了满江雪不染纤尘的飘飘裙袂,她转动手腕,晃着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轻声道:“我对小秋很有信心,我相信她知道如何化险为夷,”说罢弯唇笑了笑,意味不明道,“她早已不是非得靠我保护才能存活的人。”
“毕竟,人都是会变的。”
第204章
春雷滚滚,疾风骤起,天地间迟迟不见雨来,屋子里明暗交错,久久未再响起人语声,几近落针可闻。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来,神色各异地直视着彼此。
“为什么?”长久的寂静之后,满江雪率先开口问道。
谢宜君束好的发还有些濡湿,末端挂着零星水珠,她从容不迫地走到梳妆台前取了帕子,轻轻擦拭起来。
“什么为什么?”
满江雪看着她闲庭信步又若无其事的模样,握着凝霜的手背绷紧了筋骨。
“为什么要杀师姐?”
谢宜君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听到这话时有一瞬间的怔愣。
看似平静的表面因着这句话被轻而易举地撕破,两人中间明明只隔了一方书案,却在乍然间好似隔出了天与地的距离。
谢宜君没吭声,她凑近镜面,伸手从鬓边拔了几根白发,片刻后才说:“你要为她报仇么?”
满江雪说:“在那之前,我要知道原因。”
谢宜君指尖捻着那白发,无声地笑了起来:“你不妨猜猜看?”
满江雪不再伪装,眼中的杀意彻底袒露出来。她说:“我没有那么好的兴致。”
“可我想听,”谢宜君侧首望着她,“以你看来,我会为了什么对曼冬下手?”
凝霜在颤动,它似乎也能听懂两个人的对话,满江雪没有轻举妄动,她按捺着心中的种种情绪,尽量表现得和往常无二。
满江雪说:“你和师姐无冤无仇,同如意门也无过多来往,更不见你和沈家什么人有何渊源,”她顿了顿,“那就只剩了掌门这位子。”
谢宜君垂下手臂,指尖的白发落去了地面,被细小的微风吹远了。她唇边的弧度溢出了几分讥讽之意,说:“姑且也可以这么认为,但这并非事实的全部。”
“那什么才是全部。”满江雪说。
“全部便是我哪怕都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谢宜君侧首,望着满江雪,“你和曼冬这样的天之娇女,是不会明白我的。”
“我现在没有兴趣明白你什么,”满江雪说,“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杀她。”
闻言,谢宜君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是了,没人想明白我。你是如此,曼冬是如此,还有温朝雨和师父,你们谁都不曾高看过我一眼。”
满江雪皱起了眉。
窗外忽然闪过几道人影,没过多久,外头便来了不少熟面孔。谢宜君眼睁睁看着孟璟带人将明光殿围了起来,却丝毫也不慌乱,更不惊讶。她声线温和地说:“你了解曼冬的一切,也知道温朝雨的全部,但你并不清楚我,”她短暂地停了一下,“你不知我从何而来,也不知我心中所想,在你眼中,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有关我的身世和经历,相处这么多年你从未问过一句。当然了,也不只是你,你和师父她们都是如此。”
满江雪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记得魏城那套宅子么?”谢宜君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在魏城那么远的地方置一套宅子?”
满江雪当然记得,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她并未将此事记挂在心上。
尹秋在姚定城收到梦无归送来的逐冰和机关大会的请柬后,满江雪为着这事亲自回宫与谢宜君商议了一番,两人见面的那天,谢宜君提起自己在魏城有个很多年前就买下的宅院。她知道满江雪喜静,也知道九仙堂招待来客的驿馆必然鱼龙混杂,哪门哪派的人都有,所以主动和满江雪说了这事,给了她钥匙,希望她去了魏城以后能住得舒服一点。
不得不说,那宅子是个好地方,满江雪和尹秋互明心迹是在那里,温朝雨和季晚疏久别重逢也是在那里。
“你是魏城人?”满江雪问。
“是,”谢宜君说,“而今谁人提起魏城,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九仙堂,但在我幼年时,与魏城挂钩的,却是我们谢家。”
她说完这话,看着满江雪浅浅一笑:“你既从未问过我的过往,那我现在就讲给你听。”
“事情,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
二十五年前,九仙堂虽已将门派建立在魏城,但他们行事低调,并不出名,所隔不远的苍郡也还不是南宫悯的天下,那地方称得上满城皆知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声名远播的谢家。
谢家从祖上几辈数起,做的都是镖局的买卖,镖局除了替人运送货物以外,还有坐店护院和守夜之能。所谓坐店,便是售卖金银首饰一类贵重物品的店铺为防盗贼,就请镖局的人专门看护。而护院,顾名思义,则是某些大户人家请镖局的人看家护院,也是为了防贼。至于守夜,那就是一些白天有人而晚上无人的地方,便请镖局派人在夜间值守,总的来说,都是防火防盗之职,替老板和主人保护东西和钱财。
谢家镖局做得大,接过的单子又几乎没出过错,是以魏城里头的商铺和大户人家基本都与他们有不可分割的生意往来。比起什么官府,谢家才是魏城真正的守护神,有他们在,魏城是出了名的好地方,没有土匪,没有盗贼,城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是真真正正的太平盛世。
可惜好景不长,到谢宜君出生的那一年,魏城陆陆续续涌来了不少江湖门派,这些门派中的弟子们以武艺见长,远超谢家自己培养的镖师和打手。他们为了立稳根基,博得百姓好感,不仅主动替官差维持城内秩序,还免费替商户和百姓们抓贼,这么一来,谁还肯花钱请什么镖局?谢家至此逐渐式微,只能干起替人运送货物这一桩事来谋求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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