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连运送货物这唯一的生意,也在接下来的几年后被各大门派抢了去,虽说这事人家也要收钱,但他们比谢家足足便宜了一半,百姓们只要不傻,就绝不会多花冤枉银子,从那以后,谢家镖局便彻底走上了落败的道路。
那一年谢宜君已经十三岁,人人都知道谢家家主育有一子一女,二小姐比大少爷出众,能文能武,模样也生得不错。谢夫人虽然去世早,但她怀着谢宜君时谢家还算富裕,孩子还未出生就定下了娃娃亲。等到谢宜君长大,谢家镖局无人问津,生意做不下去,也养不起那么多镖师和打手,谢老爷只得把人都辞退,靠着一身蛮力在码头给人扛货赚钱。
人活着,就挣那一口饭,只要能赚钱,做什么都不分高低贵贱,谢老爷拿得起放得下,从镖局大当家沦落为给人当小厮,倒也不觉得丢脸,更不怕人笑话,可他自己这般想,却防不住别人不这么想。
某日收工回到家后,谢老爷发觉院子里一片狼藉,还积着一滩血迹,问了才知,原来是与谢宜君定了娃娃亲的何家得知谢老爷在码头扛货一事后,便格外看不起这桩婚事,所以派了几个家丁跑上门来想要退婚。
那日谢宜君去了学堂,家中只有大哥谢嘉平,一听对方嫌贫爱富要悔婚,谢嘉平气不过,当场与人打了起来。谢嘉平从前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被几个家丁摁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吐了好大一滩血。
那家丁耀武扬威道:“我们何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谢家又是什么人家?要把你家二姑娘嫁进来攀龙附凤,你出得起多少嫁妆?我看你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趁早滚远些罢!”
谢嘉平受了一顿气,又挨了一顿打,听说父亲回来后便躲在房里抹眼泪,恨恨道:“我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东西,从前家中要什么有什么,我挥霍惯了,不思进取,如今挨打也是我没本事!可宜君……宜君是我妹妹,我怎么能叫她受委屈?何家欺人太甚,我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叫他们给个说法!”
谢老爷立在廊子里,一身汗臭,饥肠辘辘,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子俩把这事瞒了下去,没让谢宜君知道。
可他们不说,谢宜君在学堂里也听到了风声,那何家少爷与她共处一个课室,第二日便将此事拿到她跟前有模有样地说了一遍,同窗们哄堂大笑,巴结那何家少爷,都冲着谢宜君冷嘲热讽,把人贬的一文不值,嘴里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当晚谢宜君怒气冲冲地回到家,还没开口问上两句,谢老爷便欢天喜地道:“好日子要来了!宜君啊,爹今日接了一单大生意,对方开出的价钱,够我们这辈子吃喝不愁了!我跟你大哥字写的丑,你的字倒是不错,你快来帮爹爹写几封信,我好去把那几个老熟人请回来,等干了这一单,就没人会再瞧不起咱们了!”
谢宜君听了这话,把肚子里的火气都压回去,问道:“镖局都垮了,哪来的什么生意?”
谢老爷示意她小点声,回道:“爹爹跟你说了,你可不要往外透露,我先问你,辽平郡那地方有个门派叫如意门,你听没听说过?”
谢宜君彼时年纪还不大,习武都是在家中跟着父亲学,一门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她对什么江湖门派的了解仅限于魏城里头的那些小门派,根本没听过如意门这名字。
“那云华宫你总晓得罢?”谢老爷说,“云华宫是江湖第一大派,威名赫赫,无人不知,而当今武林除了云华宫以外,还有个如意门,算是第二大派。他们祖师爷把门派建在流苍山上,那地方景致虽好,却比不上云华山易守难攻,所以那沈门主斥巨资与九仙堂做了笔交易,要搞个地底机关埋在流苍山底下。”
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是不能叫紫薇教知道。九仙堂在数日前就已将机关造好,但这些零零散散的部件该怎么运到流苍山去,就是个问题。
“九仙堂收了钱,连东西也不帮着运?”谢宜君不明白,“他们不派人过去,那机关又要怎么建?”
谢老爷说:“九仙堂素来低调神秘,这事他们当然不会闹出动静,万一传了出去,岂非人人都知道九仙堂做了什么机关卖给了如意门?那沈门主本就不想叫太多人得知此事,所以才暗中与九仙堂做了生意,他们不帮着运是好事啊,这不就落到你爹我头上来了么?至于机关该怎么建,那也不是咱们该管的事,我只要把东西稳稳当当地给如意门送过去,到时候就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你的嫁妆也就有着落了!”
谢宜君一听“嫁妆”二字,当即火冒三丈道:“有那钱,我宁可分给城里的乞丐,也绝不往何家送一分!”她看着鼻青脸肿的大哥,又看着上了年纪的父亲,咬牙切齿道,“我谢宜君在此立誓,此生必要靠自己闯出个名头,我到死都不会嫁人!”
她嫁不嫁人,那都是后话,父亲与大哥都知道她在气头上,听她此言也都没当一回事。其实父子俩也已对何家心生厌恶,便是挣来了嫁妆也不会再把谢宜君嫁过去。有了这从天而降的喜事,一家三口很快就将何家悔婚的那点气给忘了去。
五日后,谢家镖局原班人马重聚一堂,带着累累货物行上了前往辽平郡的路。
谢老爷带队,谢宜君和谢嘉平也跟随其中,一家三口头一次出来押货,一路上气氛都很和乐。
谢宜君从前不喜谢嘉平,觉得自家大哥窝囊,不成器,整日里只知道流连烟花之地,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他差不多有六个时辰都在醉酒。谢宜君每每去学堂,或是出门在外,一旦听到谢嘉平那些“光辉事迹”,都恨不得立马与他断绝兄妹关系。
但经过何家悔婚一事后,谢宜君对谢嘉平的印象便有所好转,她想着兄长虽无才干,也无品德,但对她这个妹妹还是极为爱护,是以送货途中,兄妹俩相处得格外和谐友爱,连嘴也没拌过。
东西重,招人眼,一路上防着山贼宵小,这趟货送得格外艰难,尤其如意门还发了话,不准他们走官道,只能从山间小路绕着走,哪怕到了地方也还不能直接上山,得等到夜里才能避开辽平郡的城池交货。
那天夜里,镖队在城外等了一个时辰才见有人来接头,对方带着他们上了流苍山,一对自称姓尹的夫妇按着九仙堂给的清单对了数目,确认东西没有缺少遗漏后,便将一行人迎进了如意门客厅,上了一顿好酒好菜招待他们。
谢宜君睡到半夜,听到隔壁有人在砸墙,她跑过去一看,谢嘉平倒在地上大口吐着血,痛苦道:“快……快去看看爹,饭菜有毒!”
谢宜君由于水土不服,路上生了病,到了如意门后早早便去了客房歇息,那些饭菜她一口没吃。谢宜君看着谢嘉平这模样,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正要跑去谢老爷房中看看时,外头忽然亮起了一阵火光。
热浪很快袭来,浓烟弥漫,火势几乎是瞬间就攀爬上了屋顶。
“快走……快走!”谢嘉平见了那火,急忙推着谢宜君道,“早该想到……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你快逃!”
谢宜君六神无主,眼泪夺眶而出,她握着谢嘉平的手颤声道:“……去哪儿?”
谢嘉平紧紧地回握住了她,声嘶力竭道:“趁着火还没彻底烧起来,只要能活,去哪儿都行!爹可能已经不在了,他喝酒喝得比我还多。宜君……哥对不起你,哥以前不懂事,叫你从小被人笑话过来,可惜哥醒悟得太迟了,要是早知道会有家道中落的一天,哥一定对你百依百顺,无微不至,别人家的兄长是什么样,我……我也会是什么样……”
他眼中渗出了血泪,渐渐开始七窍流血,谢宜君怔怔地望着他,却还不敢放声哭嚎,只能压低声音地唤道:“哥……!”
谢嘉平双眼还睁着,人却已经没了气息。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踹门声,谢宜君被那声音惊得浑身发抖,急忙松开了大哥的手往床下一躲。
下一刻,几个如意门弟子踹门而进,纷纷拿剑在谢嘉平胸口捅了几下,见人果真死了,才又退出门去行到了隔壁。
谢宜君捂着嘴,趴在床下与谢嘉平对视,她泪流满面地伸出一只手,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
“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镖局的业务,是曾经看了龙门镖局后感兴趣就了解过一些,但是时间久了我记不清是从哪里看到的了,这里就标注一下引用自百度。
第205章
时至今日,谢宜君都还记得大哥死不瞑目的样子。
如意门在酒菜里下了毒,杀死了镖队所有人,谢宜君当晚趁乱逃了出去,她没有见到父亲,她在流苍山的林子里待过了后半夜,到了天亮的时候,如意门才派人灭了火,把那地方收拾干净。
从那之后,世间再无谢家,没人知道那从前在魏城响当当的谢家镖局究竟是因何事销声匿迹,也没人知道谢家还有一个女儿死里逃生活了下来。再之后的几个月中,如意门暗地里建成了地底机关,杀了所有负责此事的人。包括尹宣的父母,也被毒成了又哑又瞎的废人,且没过多久便上吊自尽,导致尹宣小小年纪被乱棍打下山,迫于无奈入了酒楼当起仆人,受尽了欺凌和屈辱。
谢宜君是见过尹宣的。
她经历父兄被杀一事,失魂落魄地在辽平郡里过了几个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想过追随父兄而去,但人都跳进了河里,有人路过把她救了起来,她偷了别人挂在院子里的晾衣绳找了棵树想把自己吊死,那家人发现后让她吃了顿饱饭,给了她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
谢宜君几回轻生都未成功,便决心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沿街乞讨了半个月,有个老人家见她孤苦无依,把她带进了一家酒楼当杂工,正是在那座楼里,谢宜君见到了尹宣。
其实谢宜君跟着父兄送货上山的那天夜里,在尹氏夫妇清点完货物之后回客房休息的途中就已碰见过尹宣。彼时尹宣还在挑灯夜读,出来沐浴准备就寝时,两个人在路上匆匆打过一回照面,还寒暄过两句,只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萍水相逢之后,他们就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但那时谢宜君自己都还未从父兄已死的阴霾当中走出,加上尹氏夫妇的事不为外人所知,所以她并不清楚尹宣为何流落至此。于是谢宜君主动找到尹宣,待得知他的遭遇后,谢宜君一瞬就明白过来。
“不用想了,你爹娘一定也是被如意门里的人所害,”谢宜君说,“我们负责运货的人都死了,那你们负责建造机关的人就更不会活着。”
尹宣得知真相,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无声无息地掩面痛哭。
“你想不想报仇?”谢宜君问他。
尹宣那时还只是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他满面茫然地道:“怎么报仇?”
“事在人为,只要你想,就总有如愿以偿的一天,”谢宜君说,“老天爷不让我死,就是让我报仇的,如意门将我父兄一把火烧成飞灰,那我也要以牙还牙,还给他们一把更猛更烈的火!”
尹宣说:“可我能活下来,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沈伯伯也许是想着我还年幼,所以才没有将我也赶尽杀绝。我和曼冬还有曼真自小相识,我怎么能杀了他们的父母报仇呢……我下不去这个手。”
谢宜君冷笑道:“你下不去手杀他们的父母,他们却下得去手杀我们的父母。怎么,在你眼中,区区青梅竹马的感情难道比你爹娘还要重要不成?”
尹宣魂不守舍道:“……你要去哪儿?”
谢宜君开了门,回眸看着他,说:“我爹告诉我,云华宫是江湖第一大派,如意门只算第二,我浑浑噩噩了这些日子,也想明白了,我要入云华宫习武,我要成为众人仰望的存在,只有当我有实力凌驾于如意门之上,我才能灭掉这个罪魁祸首。你若有心要为爹娘沉冤昭雪,就看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尹宣嘴唇翕张,迟迟没能开得了口。
谢宜君见他拿不定主意,还未开始便瞻前顾后,她耐心全无,也无暇顾及尹宣,当即决绝拂袖而去。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没两日,尹宣就在酒楼里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
那一日,南宫父女在楼中大摆酒席,宴请别派掌门议事,当时南宫教主因着病重预感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便托赴宴几人在自己离世后多加照拂南宫悯一些。那席间有个喜好男色的老头儿,见了尹宣如获至宝,声称照拂南宫悯可以,但要将尹宣赠给他当做谢礼。
南宫悯听后厌恶之至,偷偷给了父亲一个眼色,南宫教主便没同意。那老头儿脸上挂不住,阴阳怪气地发了通脾气,说了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南宫教主火气一冒,拔出圣剑来捅了他一剑,当场就把人给杀了。
就这般,尹宣入了紫薇教,与南宫悯一同习文练武,过了一年,南宫教主便收他为义子,与南宫悯成了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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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曼冬初次将尹宣带到宫里来时,我便觉得他眼熟,”谢宜君说到此处,觉得口干舌燥,行到书案边倒了杯茶解渴,还顺手给满江雪倒了一杯,“尤其是那双眼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我始终没想起来。”
满江雪沉默良久。
她原本以为谢宜君与如意门和沈家并无渊源,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这么一桩不为人知的杀亲之仇。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那地底机关而起。
满江雪一时无话可说。
“不过有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谢宜君倚在案边,与满江雪拉近了距离,像是过去同她闲话那般,说,“连我都能对尹宣的脸有些模糊的印象,曼冬与他从小同在如意门长大,纵然再度重逢之时已经过了十年之久,但好歹也是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她和沈门主却是为何没有认出尹宣是谁?”
满江雪看着谢宜君倒给自己的那杯茶,说:“我想过。”但她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如意门已经覆灭,没有人能告诉她原因。
“因为沈氏夫妇并非不认得尹宣,当他们得知他的姓名后,只能是认得也要装作不认得,”谢宜君说,“至于曼冬,她是真的没记起这么一号人,当年事发之时她实在太小了,十年过去,她早就把尹家人忘得一干二净。而沈氏夫妇见她对尹宣情有独钟,又岂敢把自己做过的龌龊事告诉她?况且在那夫妻二人眼里,尹宣并不知当年的真相如何,是不会找他们麻烦的,他们哪会知道我早就把真相说给了尹宣听呢?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愧,又或许是不想将如意门交到其他人手中,沈氏夫妇最终还是选择了尹宣这个上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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