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婵下意识看了眼谢然,不打算让母亲知道那段早已过去的往事。
一听是谢婵主动分手,谢然才松了口气,他攥着的拳头慢慢放开,但下一秒,王雪新的一句话又让他有些承受不住。
只见王雪新紧咬牙关,两道粗黑的眉毛几乎要竖起,她心疼地攥住女儿的手,一字一句道:“看不出来这个姓唐的居然,喜欢过男的……同性恋真恶心,真恶心!真是理解不了好好的女人不喜欢跟男人乱搞,真恶心。”
听着妈妈因出于对女儿的维护,下意识发出的谩骂,谢青寄眉头皱起。他忍住看一眼谢然的冲动,只用余光察觉身边坐着的人,那仰着的头又低了下去。
王雪新一连三句“恶心”,把谢然的脸色都说白了。
谢婵一怔,敏感地察觉到谢然的情绪,心中闪过一丝微妙。
谢青寄却在这时朝她看了过来。
谢婵眼睛慌乱地眨了几下,和弟弟错开目光。
王雪新嘴里还在骂同性恋,谢婵却突然道:“妈……别骂了。”
她甚至还没想清楚心中这股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觉得不能任由母亲这样骂下去。
谢婵神色缓了缓,忍不住纠正:“……妈,别这样说,双性恋是很常见的事情,没什么恶心的,个人选择而已,他也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情,只是一些行为我不能接受,以后也没办法在一起了。”
“哦,难道只有劈腿乱搞才叫对不起你吗?那他喜欢过男的,一开始怎么不告诉你啊?这不是骗人吗,现在生不生孩子这事结婚前都要说清楚,怎么他喜欢过男人这种事就能隐瞒呢?看样子还不止喜欢过一个吧。”
王雪新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叹口气,继而久久不曾出声,况且她也压根理解不了双性恋的存在。
这声复杂的叹息让姐弟三人都陷入沉默,谁都预想不到一向最心软,最没主见,最逆来顺受的谢婵居然会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王雪新突然道:“谢然,带你弟出去逛逛,我跟你姐有话要说。”
谢然沉默着起身往外走,谢青寄也一言不发地跟上去,二人站在院中,谁都没有走远,隔着窗户看谢婵笑着安抚王雪新的情绪。
顾不得谢青寄还在身边,谢然把手插兜里去摸烟,这才发现打火机没带,他的情绪开始有些焦虑不安,脑中反复都是那天去到谢婵宿舍吃的闭门羹。
惯于闷不吭声的谢青寄突然开口:“刚才妈的话,你别忘心里去。”
谢然站在花坛上,谢青寄插兜站着,他仰着头,像小时候那样安静地看着谢然,让他别往心里去的,是母亲那句脱口而出的“恶心。”
“知道。”谢然笑了笑,和谢青寄错开目光,“她一老太太也不懂这些,又不是专门在骂我,谁会和她生气啊,你也……听听就算了。”
谢青寄没有吭声。
“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不应该告诉谢婵的。”
谢青寄回头看他,发现谢然的懊恼悔色,反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想。他语气平静,不起一丝波澜,明明是一句言简意赅的反问,可谢然却莫名其妙地被安抚住了。这一刻他必须要承认,眼前站着的这个不止是和他有血缘关系,跟他和谢婵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还是他上辈子爱了几年,到现在也割舍不下的人。
他本能地向谢青寄靠近,忍不住倾听他的一言一行。
谢青寄一问他就想回答,谢青寄一招手他就想过去。
想起谢婵刚才的强颜欢笑,谢然十分挫败,面对重生后至关重要的节点,他好像又做了错误选择。这种郁结的情绪他找不到人可以纾解,身边只有一个和他一样重生,但始终和他不清不楚着的谢青寄。
他好像陷入了某种情绪的怪圈里。
漫长的几分钟过去,谢青寄耐心地等着,谢然在反复纠结犹豫中终于选择向身边唯一一个洞悉两辈子事情的人妥协。二人并肩坐着,谢然难堪地承认道:“那天我去她公司宿舍找她,她没给我开门,但是我知道她在里面。”
谢青寄突然明白了谢然的难以启齿,他们肩膀挨着肩膀,靠着那一小块紧贴的布料隔绝着身体传来的热意。
谢然十分郁闷。
“姐姐和他在家门口吵架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姐说她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她被这种情绪折磨,还说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想她不是怪你,只是需要些时间。”
谢然一怔。
他的姐姐非但不怪他,还反倒讨厌起当下这种无法面对弟弟的复杂情感。
谢青寄语气一顿,给了他缓和消化的时间,继而缓缓道:“你好像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谢然深吸口气,要笑不笑地狼狈扯了扯嘴角,端出一副兄友弟恭的做派来,使劲拍了拍谢青寄的肩膀,故作轻松道:“那你现在是在安慰我吗?”
谢青寄的头低了下去,可他的手却抬起来,以一个自然垂放的姿势落在谢然手边,这样即使王雪新从屋里隔着窗户偶然回头,看到窗外发生的一切,也只会以为兄弟俩是在坐着说话。
他低头看着二人踩在地上的鞋,小时候也总是用这样的角度去看,期盼着鞋码追上谢然的那天,就意味着自己长大了。
“不算吧,毕竟我什么都不知道,也安慰不了你,只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再多做一些,等回头真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你的压力会不会小一点。”
二人小拇指紧挨着,谢然脸上装出的笑容再难以为继,谢青寄的这句话简直要让他失控,只感觉自己真的快要逞强假装不下去了。
他的理智与情感狠狠撕扯,可王雪新就在对面屋里坐着,甚至就在几分钟前,还脱口而出一句恶心。
她在谢然的注视下起身往外走,有所动作的一瞬间连带着找回谢然险些丢失的理智。
谢然的神态又恢复正常。
“我看外面起风了,我出去走走,你们进去陪谢婵说说话吧,我不找他……就自己转转,”王雪新苦笑道,“有些话她跟我说不出来,跟你们应该可以。”
二人听到她这样保证,知道这是不会去冲动闹事的意思,只叮嘱王雪新注意安全。
谢青寄走在前面,谢然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地猜测谢青寄刚才三番两次的亲密举动,是否在暗示他不要害怕。
谢婵笑着看走过来的弟弟们,朝谢青寄叮嘱道:“小谢,我突然想吃小区门口蔡阿姨家的糖包,你去给我买一点吧。”
谢青寄了然,知道她这是有话要对谢然说的意思,听话地出门,却又不听话地悄悄走回来,在门外站着。
谢青寄静静地靠着墙壁,心中说不出的苦涩烦闷,天气开始变热,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虽还没想好读什么,可他是不想考去外地的。
他知道谢然的心病是王雪新,可他不知道要怎样让王雪新接受这段不伦的关系。刚才妈妈那样评价同性恋,谢然的反应让他心里很不好受,更何况二人中间还横着一个半真半假的张真真,谢青寄有些不相信二人是真的男女朋友。
似乎今天过后,他和谢然的处境因为唐思博的事情将变得更加艰难,但一些事情又好像确实在改变,比如方才谢然说的那些话,放在以前,嘴强牙硬的谢然根本不会在他面前暴露一丝一毫的软弱。
谢青寄摸着脖子间的硬币吊坠,茫然地看着逐渐变黑的天色。
他听见谢婵用一贯轻柔的语调,低声道:“然然……最近半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啊,其实那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在。”
第40章 青寄
天气刚刚转热,王雪新在客厅给谢然隔出的小隔间没有窗户,得在门口摆个电风扇才行。风扇都生锈了,正一顿一顿地摇头,艰难地吹出口凉风,掀动墙上贴着泛黄的郭富城和张卫健的海报。
“我知道,我站在外面,听到你的手机响了。”
谢然说完这句话,就陷入沉默,赵高伸着懒腰走过来,轻轻跳上谢然的膝头。
它上辈子从来不曾和谢然这样亲密。
谢婵像是知道谢然在想些什么,这对姐弟总是有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痛苦和不甘,承认道:“介意肯定是有一点点的,男朋友会注意到自己,居然是因为亲弟弟。就是觉得自己很……很,很不可理喻,明明不是你的错。”
谢婵在王雪新面前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落下。
但她又很快擦去眼泪,笑着道:“明明妈妈和小谢都是那样没有私心地爱着家人,你手上的佛珠,是小谢一步一叩,给你求过来的。他膝盖都跪破了,怎么说都不听劝,下山还是我扶他下来的。他都知道你这半年压力大,情绪很反常,忍不住担心你,为什么我还会这样。”
谢然一愣,顾不得探究谢青寄隐秘的爱意,继而难过地揽住谢婵,神情苦涩地看着姐姐。
谢婵又哭又笑的,一边说着自己真的没事,一边安慰着谢然不要往心里去,连带着近日反复不断的低落情绪,一起发泄出来。
上一次哭得这样凶,还是二人十五岁那年,谢然眼馋别人的随身听,也想买一个,他知道家中没钱,也不主动找王雪新要,而是去找了份给写字楼里抗矿泉水的苦力。
谢婵发现这件事情,唉声叹气一夜,第二天早上,谢然正腰酸背痛地睡着,就被谢婵的哭声惊醒。
他一惊,翻身而起,看见谢婵的一头长发没了,变成了及耳短发。
谢婵对长发有种莫名的执着,头发不过肩膀就浑身不舒服,一个月用的洗发水比谢然一年加起来用的都多。
十五岁的谢婵哭得泣不成声,手里攥着叠皱巴巴的钞票,崩溃道:“怎么就这么点钱啊,那是我养了快十年的头发!怎么这样啊!我都问剪头发的师傅能不能多给我一点了,怎么还这么少!”
当时他们小区里经常可以看到有人骑三轮车,架着的喇叭喊着收头发收头发。倒是有想换发型的中年妇女去卖头发,谢婵这样的小姑娘反而很少。
谢然这才明白,谢婵这是为了弄点钱,把自己的头发给剪了。
他怒道:“你缺钱怎么不跟我说?剪头发干什么?”
旁边睡着的谢青寄被惊醒,迷迷瞪瞪起身,看着突然变成短发的姐姐,也给吓懵了。
谢然抬手朝弟弟背上拍了拍,哄他睡觉。
年幼的谢青寄下意识道:“姐姐被谁欺负了?”
谢婵哭着把钱塞到谢然手里。
“我知道你想买随身听,平时一有点钱就给我和小谢买零嘴了,从没见你自己吃过,现在你好不容易有喜欢的东西,我当然要想办法给你凑钱啊……”
十五岁的谢然从那天起发誓,一定要对姐姐好,姐姐想要什么他都给。
可二十四岁的谢然、三十岁的谢然,从没想过他会间接促成姐姐的死亡。
他抱着努力忍眼泪的谢婵,除了心疼如此痛苦的姐姐,却也忍不住想,谢婵现在已经和唐思博分手,而且看起来再也没有复合的可能,那是不是意味着这辈子的谢婵,可能不会惨死了?
在谢青寄的鼓励下,这破釜沉舟走出的一步,虽和上辈子截然不同,但好像真的有用。
赵高耳朵竖起来,看看谢婵又看看谢然,急地站起来拿爪子去摸,最后往她身上一蹦,拿鼻尖去蹭她湿漉漉的脸。谢婵终于破涕为笑,她抱着赵高,喃喃自语道:“好像从爸妈离婚以后,你就总是把每个人的责任和麻烦揽在自己身上,其实有时候,你不用这样给自己压力的。”
“就像这次,如果你不告诉我,万一结婚以后才发现,那可能后果更严重,难道这时候也要把不属于你的过错算在自己头上吗?”谢婵看着谢然无法辩驳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会这样干,忍不住揉了把他的头发,埋怨道:“……你怎么这么傻啊。”
“有心事不跟我和小谢说,难办的事情也自己扛,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她每说一句,就轻轻推一下谢然的肩膀,每推一下,谢然的态度就软化一分。最后谢婵一抓谢然的衣领,终于拿出几分当长姐的威严和对手足的包容,大声道:“你这大半年到底怎么了,就算我帮不上什么忙,那也肯定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你在害怕什么啊,你杀人犯法了?”
谢然被谢婵往前一拽,抬头看着姐姐焦急关切的眼神,脑海中又回忆过前世的种种,在每一个转折点上,顽固又不服输地选下自认为正确的答案。
他总是固执地认为,王雪新和谢文斌离婚后,他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男孩子,就要担负起属于“父亲”的那份负责。
——可是坚持了这么些年,谢然也有偶尔想要停歇的时候。
他满头是汗,摸着手腕上谢青寄给他求来的乌黑发亮的佛珠,颓然地半跪在姐姐面前。
“……姐,我爱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张真真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找来骗妈的,我不想让她失望,我怕她不接受。”
“她不可能接受的……”
谢然摇了摇头。
他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又像是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王雪新不可能接受。
门外站着的谢青寄将里面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喉结一滚,咽下满腹心酸,死死攥着身前的硬币吊坠,仰头看着满是星光的黑夜,在这一刻有了尘埃落定的宿命感。
——谢然还爱他。
他竭力忍住大步走到门里去拥抱谢然的冲动,因为王雪新可能随时会回来。
“……为,为什么啊,妈妈为什么不接受?你,你有喜欢的人这不是好事吗,她……”
谢婵的神情有些费解,联想到刚才王雪新骂同性恋时谢然的反应,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她低头,震惊地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你……”
即使上辈子和现在的情况不同,谢婵当年也是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更不要说现在还出了唐思博这样的事情。谢然的头死死低着,他不敢抬头看谢婵,害怕从她眼中看到恶心厌恶的情绪。
谢青寄在门外屏息站着,和谢然一样等待着谢婵的反应。
在这个至黑至暗的时候,如果连谢婵都不理解,那他和谢然要怎样才能有个善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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