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凶器呢?车里有没有发现疑似的凶器?”
“有,有个榔头,但是木手柄被烧了,就剩个金属头,基本没用。”
应呈嘬了个牙花出来,只听他接着说:“不过你想要的江还和傅璟瑜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自己看吧。”
他连忙接了过来匆匆一翻,只见上面明晃晃写着三个大字——「不匹配」。
江还的DNA与铁丝上的DNA不匹配,而璟瑜的DNA则是匹配的,且这两个人的DNA完全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也就是说,璟瑜就是林望,也正是他记忆里那个光一样灿烂的竹马少年,他和江还既不是兄弟,更不是他们怀疑的双胞胎,江还……只是江还而已。
他迟疑片刻,刚刚才理出点头绪的信息再次纷乱起来,还没深想,就听徐帆问道:“你这是从审讯室回来?提审江还了?有新的突破吗?”
应呈随口「哦」了一声,正要回答,就听陆薇薇大惊小怪地喊了一声:“秦一乐!”
只见秦一乐眉目凛然,似乎怀揣着某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慷慨,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了徐帆一眼,然后越过他郑重地把手里的文件夹交给了应呈:“老大,这是我和陆薇薇上次违规调查的检讨,你看一下。”
他愣了一下:“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空看你们的检讨?”
见他随手就要丢开,秦一乐突然一手按住,大声说:“不行!现在就看!”
他看着秦一乐的眼神,不知为何,心脏忽然骤如擂鼓地跳动起来,以至于一时犹豫。
不,这不可能是检讨,这应该……是什么足以毁灭现状的东西。
潘多拉魔盒……是了,这是另一个潘多拉魔盒。
陆薇薇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自己倚在门后,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说:“老大,看看吧。我们写了好久呢。”
应呈只觉手里的文件重如千钧,缓缓打开文件夹,瞥见寥寥几个字,忽然脚下一软往后倒去,「咚」一声靠在桌角上才勉强站稳了身子。徐帆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去扶他:“怎么了?”
但他挥挥手把人挡开了,反而把手里展开的文件夹递了过去。徐帆接过来看了一眼,明白了。
——那是一份全基因组测序的DNA检测报告,一份提取自铁丝上的陈旧血迹,一份提取自江还,另一份提取自「傅璟瑜」。
江还的DNA与铁丝上的陈旧血迹匹配,「傅璟瑜」的不匹配,而他们俩的DNA相似率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确认为同卵双胞胎。
106、原来
同卵双胞胎的DNA相似率在99.9%以上,全基因组测序是唯一一种鉴定出那0.1%的可能性的DNA鉴定手段天花板。
同时,全基因组测序也广泛地应用在医药研发和遗传性疾病的研究上,但由于技术仪器的限制,兰城市公安局甚至都做不了这么精细的鉴定。
也就是说,这是这两个小兔崽子偷偷送到外省去做的鉴定。
——绕过了徐帆。也绕过了他。
他知道叶青舟为什么不惜破坏证据也要拗走一截铁丝了,也知道这两个小兔崽子为什么要伪造他的签名拿走过往案件的证物,更明白了谢霖中枪前那句「知道内鬼是谁」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穿了徐帆的伪装,唯独自己对他深信不疑!
想到这里,他无法克制,反手就是一拳抡在徐帆脸上。他没有还手,也不躲避,生生挨了这一拳,整个人摔在垒成小山的卷宗堆里,只听应呈指着他的鼻尖,红着眼眶骂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十一年了……我认识你十一年了!从头到尾,我连哥和谢霖都怀疑过,可就是从来没怀疑过你!”
脸好疼。徐帆用舌头顶了一下,连牙都松了。他硬生生把这口血沫咽了下去,摇摇晃晃坚持着又自己爬了起来,没有人敢来伸手扶他,倒是一个个都做好了上来摁住他的准备,那一双双眼睛,有不可置信,更多的却是震惊,也有……愤恨,像钉子一样,一下又一下,敲进他骨髓里去。
是啊,怎么会不恨呢,恐怕连应呈都恨死他了吧?
要不是他做了这个该死的内鬼,更改隐瞒了那么多鉴定结果,应呈的调查又怎么会停滞不前,那个假「傅璟瑜」也不会潜伏得那么顺利。
应呈嘴唇嗫嚅,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光芒,遏制不住颤抖的哭腔,拽住了他的衣领:“我们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怎么会是你……”
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头盯着脚尖眉眼低顺,他松开应呈拽住他衣领的手,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我。对不起。”
应呈抬手又要揍他,攥成拳头的手在空中剧烈颤抖了片刻,最后还是僵硬地放了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等着!陆薇薇!送他去拘留室!”
他转身就走,徐帆却在他擦肩而去的片刻喊住了他:“应呈!”
——他停住了。
徐帆竟有点欣慰,于是苍白地笑了起来:“我对不起所有人,甚至对不起我自己,但我唯独没有对不起你。应呈,我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应呈冷冷看了他一眼,失望和痛苦一齐涌上他的双眼,最后厌恶地说了一句——「滚」。
那眼神像刀一样扎在他心上,他往后一仰几乎摔倒,勉强站直了,就见陆薇薇将手背在身后走了过来,心里明白她这是要拿手铐,忍不住说:“最后给我留点面子。”
陆薇薇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徐帆伸手,想摸头,却最终落在她的肩膀上:“你会是个好警察的,比当时清白的我更好的警察。”
她眼眶有点涩,想起档案室那个昏黄灯火下认真而又仔细的身影,忽然躲开了目光。
“刚刚那一拳有点重,我腰伤又犯了,动不了,能先帮我拿一下手杖吗?就在鉴证办公室里,我工位上。”
秦一乐上前半步,多年同学情谊的默契令陆薇薇最终点了点头:“那你在这等我。”
“我跑不了,你放心吧。”
她更觉如芒在背,连忙一溜烟地跑了。
——
应呈一路健步如飞,脚下仿佛踩着火轮似的杀向了拘留室。
江还就在最里面的那一间,戴着手铐垂着头,虽然即将被释放,却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他沉浸在应呈即将因为自己而与他交手的急躁之中,乍一眼看见风风火火的应呈有点迷茫,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把一大叠文件拍在铁门上,嘶吼到破了音:“你干的好事!”
他没戴隐形看不清楚,往前走了两步也只看到了两个大字——「匹配」。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是吧?下一句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你从一开始就告诉了我你是谁!
耍我很好玩吗?看我只记得上半句想不起来下半句是不是很有意思?
流水十年间……你他妈也知道老子等了你十年!我等你十年就等你把我骗得团团乱转是吗!”
——他什么都知道了。江还颓然垂下手,抬头看着铁门外的他,苦涩的深海浮沉,冰冷的无影灯下,这些年辗转的虐待与流浪,这十年流水匆匆而过,带来的痛苦一齐涌上心头。
但这种痛苦仍比不上他的「知道」。他不仅知道了「傅璟瑜」,也知道了「林望」,知道他那些深埋地底隐于梦魇的罪孽和过往,更知道了真正的他有多肮脏,多令人厌恶。
他本以为自己如果能扛得住应呈的仇恨,那就没有什么能打倒他,可他错了。
他在应呈摊开的真相下不堪一击。这种痛苦不亚于撕开血肉掰断骨骼,捧出那一颗尚在跳动的心,祈求眼前人能看一眼他干净澄澈的血液。
有什么滚烫滚烫的东西湿了脸颊,他嗫嚅着说:“阿呈……别说……求你了,什么都别说……”
应呈想把文件砸到他脸上,却统统砸在铁门栅栏上,他的愤怒到了极点,却又被委屈盈满,只能扒着铁门红了眼眶:“为什么……为什么骗我?不管是傅璟瑜还是江还,全是骗局!我从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你,就在你们的骗局里了。为什么!”
“对不起……”
他把手从缝隙中伸进去,一把揪住他衣领把他拽了过来:“我被你骗了二十多年只值你一句对不起是吗!你是傅璟瑜的时候我拿你当兄弟,我们从小睡一个被窝长大,你不想做傅璟瑜了拍拍屁股就走,我呢?
你把我放在哪里?我不值得你一句再见吗?
你是江还的时候我收留你养着你,你眼睁睁看着我是怎么疯了一样找你的,却能忍得住一句话都不说是吗?
还在我面前演傅璟瑜,是嘲笑我隔了十几年居然没认出你来吗?
我从小就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讨喜,所以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践踏我的感情吗?”
“我没有……”
那双揪住他衣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是你亲哥,你护着他保着他,为了他把我骗得像个傻子,我算什么!傅璟瑜!我问你,我算什么!
我对你的感情都是笑话是吗!我这十几年天天把你的命背在我自己身上,每天都活得像个在逃杀人犯,我为了你一个人而活,只想把害你的混账东西抓住了就下去陪你!
我有太多的话没说,还欠着你一条命,只能下去了再赔你,结果呢?结果呢!结果你他妈根本就是在耍老子!”
他的人生经历了林望、傅璟瑜和江还三个阶段,但即便在他做傅璟瑜的那十年,应呈也从未叫过他全名。
这三个字像刀一样扎在他千疮百孔的心脏上,疼得他一个激灵:“阿呈……我没得选……”
“你有得选!你只是选择了骗我!”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句,应呈松开手,重重把头磕在铁门上,泪水灼烫,跌出眼眶又顺着鼻尖朝下一路狂奔,“为什么……为什么骗我……”
“阿呈……求你别问了,骗你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就这样吧,至少让我死也是你印象里那个傅璟瑜。别问了……”
他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冲刷过后显得十分干净的眼睛里腾一下燃起一簇烈火:“你以为潘多拉魔盒打开了还能盖回去吗!你给我……一桩桩,一件件,全部交代清楚!你到底……还瞒了我,骗了我多少事!”
江还,又或者该叫他傅璟瑜——终于垂下头放弃了一切抵抗。
“我告诉你的故事,不全是骗你的。我跟我哥从小在一家福利院长大,虽然是双胞胎,性格却不太一样。
我哥开朗,大方,我胆小,内向,但福利院的老师们还是分不清我们谁是谁,所以给我戴上了女孩子扎头发用的花皮筋,手上戴着花皮筋的是弟弟,没戴的就是哥哥。
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福利院私底下的交易,那些孩子们……
已经被训练得无法正常描述出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所以……我们一直以为,福利院是一个团结的大家庭,有善良的老师,有慈祥的院长,有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
尤其是院长,他……他披了一张很平易近人的人皮,他会……会在我受欺负的时候安慰我,也会一边说福利院穷得揭不开锅,一边偷偷给我几颗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
所以……我真的以为他是个好人,我不知道我在他眼里是需要精心打理的商品,更不知道……”
他哽咽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向应呈。有些话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咽喉,太痛了,他说不出口。
他渴望从应呈这里得到停止的指令,然而他的救赎,他的神明这次却并未像往常一样就此宽恕于他,而是在痛心疾首的背叛和欺骗后用恶魔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说!”
于是他只能微微地笑了起来,以遮掩汹涌决堤的眼眶。只见他先小退了半步,这才开口接上上半句话:“更不知道我做为高定产品平安生活的代价,是我哥的牺牲。他比我聪明多了,不仅早就发现了院长的真面目,还和院长做了交易,把我养到十岁再「出货」,是当时的我哥能谈下来,最好的交易条件。”
应呈眼底那座仇恨暴怒的高山终于有了垮塌的前兆,他猛一下抬起头来,想起那个假傅璟瑜曾说过,在他失踪的十年里,被人辗转从一张床上送到另一张床上,或许……这并非谎言。
他也曾说过自己也想要个真相,一个足以解释为什么是他来承受这一切的理由。
“在福利院,孩子们统一睡着大通铺,我们都会做点小手工,给福利院贴补一些家用,有时院长会叫几个孩子晚上熄灯后去「加工」,孩子们都很害怕去加工,因为被叫走的孩子们通常都会哭上一整晚,哭到第二天没法说话甚至没法起床才回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声,又凄惨又恐怖,以至于这么多年,那种哭声仍然偶尔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哥就是这样发现端倪的,但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货!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甚至十分羡慕这些有机会去加工的孩子,因为他们加了班就可以换回几颗糖。
我还是林望的时候,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放到现在扔在地上连狗都不稀得吃的那种劣质糖,就是我童年的终极梦想!我就是为了这几颗糖,害死了福利院那三十多个无辜的孩子!”
“你他妈的放屁!”
“你要真相,我说了你又不信!”
“当年那场火,只有可能是你哥放的!大火起来的时候你正被那圈铁丝捆在树上,铁丝上沾满了你的血!怎么可能是你?你怎么放得了火!”
他看着应呈,突然低低笑出了声,笑着笑着泪就湿了满面:“有时,我跟我哥会玩互换身份的游戏,那是我们在那个地狱为数不多的乐趣。本来的那个高定产品,是我哥,院长先下手的,反而是我。
我天真地告诉我哥,院长让我晚上熄灯后去找他加工,这样一来我早上至少能拿到两颗糖,我会分他一颗,我哥就告诉我他要跟我换身份去骗院长玩,我没多想,同意了。
那天晚上,我哥戴着我的花皮筋走了,他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尖叫痛哭,那天晚上很安静,甚至安静得让我睡了一个好觉,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我哥拿着两颗糖来把我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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