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骂自己无能骂自己混蛋,骂自己不该放任璟瑜就这么离开,更不该最后一句话还说的是「滚」,他痛苦地捶打自己说我不如死了干净,徐帆呲牙一笑递过来一瓶酒,说你可快喝吧,喝高了老子扛你回去,哄大男人这活我可干不了。
——这小子确实不知道怎么哄人,他还把当时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的自己给录了下来,毕业那年送了他一份当毕业礼物,要没人拦着他当时就弄死这瘪犊子了。
但他仍记得,第二天酒醒以后,这小子顶着一对黑眼圈凑上来说:“应呈,你别扛着。傅璟瑜是吧?我可以跟你一起查。”
是的。这小子嘴皮子向来不太利索,只会揣着一颗滚烫滚烫的心,用同学一场四年情谊,硬生生把他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给捂热了。
他曾说过自己天生是棵歪苗,傍着深渊的边缘恣意生长,璟瑜失踪后,他没了攀附,游离在光明之外,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也是徐帆,牵着引着拽着,硬是把他拉扯到了正道上。就连他身体里面那个灵魂,都有一半染成了徐帆的颜色。
而现在,徐帆……死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市局了。有人在耳边惊呼着徐帆的名字,像海浪似的一叠一叠传向了远方,也有人步履匆匆在眼前晃动,可他的眼神无法聚焦,实在看不清楚,粗重的喘息击得鼓膜发胀,连脑袋都一块疼了起来。
他一直奔向了拘留室,眼前突然炸开一抹鲜红,唰一下,眼前就清晰了。
——血,满地的血。
他顿了一下,随后向前走去。那片鲜红在他眼前缓慢膨胀,他听见陆薇薇断断续续发出近乎悲鸣的哭声,但看不清她的位置,曹铭似乎正蹲在血泊旁,喊了他的名字,好像想说什么,但他没有听清。
他只是往前一步,努力地看清了徐帆的样子。只见死者徐某靠坐在铁门边,背对着走廊,鲜血染红了他半个身子,一直溅到了天花板上,怀里抱着一截手杖,手边却躺着一把染血的刀刃。
——那是自己亲手送给他的,藏有「防身」刀刃的手杖!
应呈再往前,就看见轻轻勾起的嘴唇。徐帆是笑着走的。
那一刻,被忽略的画面都挤进了眼前,被屏蔽的声音也一齐涌入耳道,他的耳朵蜂鸣起来,头疼欲裂,最终「咚」一声跪入血泊,伸手揪住了那满是鲜血的衣领,痛苦地嘶吼道——“徐帆!”
你他妈的……混蛋!
应呈浑浑噩噩撕心裂肺,同事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从徐帆身上扒拉下来,现场情况是很明显的自杀,黄志远做了主没让尸检,联系了家人后,先把徐帆送去了殡仪馆。
陆薇薇还在哭,哭得一抽一抽的,秦一乐站在她身后,一双眼肿得像核桃。
应呈被她的哭声唤回了神,缓了一会才哑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她抬起头,哭得嗓子疼,一看清应呈的脸,又决堤似的淌下泪来:“手杖……手杖……是我给他的,我不知道……我以为没刃……我没想到……我应该想到的!”
那手杖是叶青舟送他的,没来得及开刃又送给了徐帆,当时送给他的时候,还说给他防身用。
结果……应呈心脏揪了一下,猛地抽痛起来,只能伸手把陆薇薇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地说:“不怪你。”应该怪他。
陆薇薇在他怀里「哇」一声崩溃大哭,重复着那句话——「我应该想到的」。
秦一乐吸了一下鼻子,憋住了没让眼泪流下来,带着哭腔说:“老大……我俩……是不是成凶手了?”
应呈只好把这小崽子也揽进怀里,一左一右两个肩膀,正好一人一个了:“别瞎想,跟你俩没关系。走,帮我去收拾衣物,该带走的,别让他落下。”
秦一乐去了鉴证办公室,负责整理文件和他常用的私人物品。
应呈带着陆薇薇去更衣室收拾其他东西。更衣室离徐帆的办公室很远,他基本不用,放的东西又杂又乱,跟他读书时的习惯一样,走出去干干净净,阳光大男孩一个,私底下一个星期没洗的袜子都像卷大葱一样卷在被子里,回回查寝都被点名批评。
应呈自己也不见得能干净到哪去,最认真的一次收纳,是为了兄弟的遗物。
他一样样整理,穿旧了的工作服,没喝完的速溶咖啡,冬天穿在工作服里的保暖背心,被遗忘的方便面和小零食,最后都整整齐齐码放在大纸箱里。
徐帆的多年警察生涯,就是这一个小小的纸箱。
“找到了。”他终于从柜子最底层翻出那套警服。自他伤到了腰退居二线以后,这套衣服被时光尘封雪藏,最近一次穿,还是在去年抓捕郑远峰的时候,后来,徐帆仔仔细细把它洗干净,熨服帖了,再一丝不苟地叠好,藏在了柜子的最深处。
他抚过警服上的肩章,轻声说:“就是它了。”
“放下。”
他一回头,见是黄志远,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警服:“黄局!”
“我让你放下!”
他紧紧攥起手,没动,就那么站在那里,像一株倔强的青松。
黄志远只能叹了口气:“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你自己心里清楚。放下。”
“不管怎么说,徐帆他都是警察。”
“他是黑警!他不能穿警服走!你非要我说出来吗?”
他自己不知道吗?他知道!可徐帆……是配得上公安这两个字的人。
“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这么多年来他也是流过血流过汗的,不说别的,就说他的腰伤,也是为了抓捕嫌疑人不是吗?人都已经走了,他爸妈也正在赶来的路上,给他一个风风光光又能怎么样?”
“警服警徽不是能随随便便拿来安慰人的东西,这都是有规章有制度的,徐帆他犯了错就是犯了错,要入档案要通报要批判,是死了以后也得记一辈子的耻辱!警服……不能穿在他身上!”
“徐帆也是立过功破过案子给老百姓讨过公道的人,现在就成耻辱了吗?”
黄志远板着脸,冷声道:“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应呈一怔。
他又木然而冰冷地说:“放下吧,别闹得大家脸上都难看。他的警服警号警徽都是要上缴的。再说了……徐帆要是还在,未必想穿这套警服。拿来,给我。”
应呈突然打开自己的衣柜,把自己随意挂在柜门后面的警服警帽取下来递了过去:“把我的交上去。”
“你又发什么神经?”
他把警号取下来交换了一下:“没发神经,认真的。就说我衣服损坏了需要再领一套,让徐帆……穿他自己的警服走,合身。”
“等一下!”陆薇薇打开自己的柜子取出警帽,把上面的警徽跟徐帆的换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如获至宝的神色将警帽护在胸前,小声说,“让我留个念想,反正换了老大的,也不介意多换我这一个。”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
“黄局!你就交上去吧,徐帆丧礼不能大办,不会有人发现的,他……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走到这条路上,也应该有他的苦衷,至少别让他……寒了父母的心。”
应呈的警服就挂在他手里,他攥成拳头的手都在颤抖:“你能瞒他父母一辈子吗?”
“能。他是独生子,以后,他爸妈就是我爸妈。”
他说完,带着陆薇薇就走,黄志远终究没有再阻拦,看着手里的警服,把褶皱都扯平,好好地叠平整了,这才嘀咕了一句:“混小子,也不知道爱护警服。”
毕竟,那孩子也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呢?
秦一乐的文件一时半会理不完,应呈嘱咐顾宇哲去接徐帆父母,自己先带着陆薇薇赶到了殡仪馆。
徐帆的尸体停放在空旷的停尸间,躺在冰冷的平车上。穿着一次性隔离服的入殓师站在旁边,一眼看见了陆薇薇手里的警服,说:“我处理过了,放下吧,我来给他换。”
“我来吧。”应呈向他点头致谢,又转身让陆薇薇把衣服给他,“你外面等我。”
陆薇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血染透的纸:“这是徐帆让我给你的。”
入殓师脱下隔离衣,给应呈拿了套新的,拍了拍陆薇薇的肩膀无声安抚,把她带走了。
应呈套上隔离衣,掀开白布,仔仔细细看着徐帆。曾经,他也这样看过他一次。
那次他浑身是血,腰侧鲜血淋漓,得跪在地上拼命按住他伤口。
否则,随着他的呼吸,内脏就会从伤口里被泵出来。但这次……
他干干净净,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只有脖子上有一道纤细的伤痕,仿佛一根不起眼的红丝线。
入殓师技术很好,几乎看不出那伤口曾像水龙头一样狰狞喷血。
应呈盯着他安宁,祥和,透着一股子解脱的微笑看了半晌,哑着嗓子用颤抖的声音说:“兄弟来看你了。你走好。”
他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了的废物,给一个不能动弹的人穿衣服比他想象得要困难得多,他穿得很慢,笨拙却又仔细,生怕把他弄疼了,也生怕把这件他生前宝贝到骨子里的警服弄皱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帮他穿戴完整,又想起那句「滚」,忍不住说:“你说我这人,怎么就学不会教训呢?”
璟瑜走的时候,他为这一个「滚」字悔了整整十一年。现在,他又要为这个「滚」字,再忏悔整一个余生。因为璟瑜能回来,可徐帆永远不会回来。
他错了。那个梦,预示的也并不是谢霖,而是徐帆。
应呈不敢再看,转过身去背靠着平车,拿出了徐帆临死前写下的那张纸条——
“本人徐帆,郑重承诺以下所述皆为自愿,真实有效。四年前四月,本人因车祸受伤,病假八个月。
同年八月初旅游散心,途中结识一毒贩,真名林希。因粗心大意,受林希构陷不慎染上毒瘾,后戒毒三次,复吸两次,于次年元旦后,即恢复上班后戒毒成功。
因多次吸毒,留有大量视频照片等证据,被迫为林希监视应呈,每月受贿拾万,至今共计伍佰贰拾万整,分文未动,今委托应呈依法上缴。
本人立场不坚,愧对组织,愧对人民,更愧对警服,唯有一死以谢罪。尸骨委托应呈代为处置。
惟愿应呈终此一生热血不熄,警魂长青。
感恩兄弟十一年情谊,不曾悔过,万分幸运。先走一步。——徐帆绝笔。”
应呈眼前模糊,顺着平车缓缓跌坐下来,随后淹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仇恨之中。
——林希!
他颤抖着将那张纸叠平了收进口袋,念及这个名字竟唇齿打颤,发出咔咔的声音,恨不得生啖其肉,他眼里炸开一朵刺眼的光,最终又缓缓站了起来,跌跌撞撞从窗户翻了出去。
——假傅璟瑜失踪时,带走了他家备用钥匙。
他不在用林望这个名字买的那套房里。那么,就只有可能在用他应呈的名字买的那套房里!
徐帆不是本地人,家住得比较远,顾宇哲把他父母接到殡仪馆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中午。
陆薇薇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殡仪馆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台阶上,茫然红着眼睛。
顾宇哲连忙拍了她一把:“陆薇薇?坐一中午了?徐帆人呢?”
她颤了一下,见他身后跟着一对悲痛不已的夫妇,立马抹掉眼泪憋着哭腔喊了一声叔叔阿姨,这才带着他们走进停尸间:“老大陪着呢。”
可偌大一个停尸间,只有身穿警服披着白布的徐帆安静而孤独地躺在平车上一动不动,徐父徐母几乎是立刻软了腿脚,相拥而泣,顾宇哲拉不住,只能抬头叫陆薇薇:“快来搭把手!”
可陆薇薇却看着洞开的窗户骇然瞪大了眼:“完了……老大要干傻事!”
顾宇哲这才注意到应呈并不在停尸间里,也跟着念叨了一声「完了」,随即立刻喝道:“陆薇薇!这有我!你快去找老大!拦住他!”
她匆忙点头,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给应呈打了个电话——该死的!已经打不通了!
——
应呈先赶回市局,领了枪和手铐。手机当时被他摔坏了,修个屏幕的钱还不如买个新手机值当,一边这么想,一边用枪托把手机彻底砸了扔进垃圾桶,顺手把手机卡抠出来塞进了口袋——十几年的老号码了,还得接着用的。
现在的生活节奏太快,连眨眼睛的时间都要被内卷,一个呼吸跟不上就会被社会遗忘,就连手机号都不敢乱换,虽说躺在通讯录也只是占个内存,却是当代年轻人的唯一慰藉,只要号码还在,终有一日还能捡起联系的希望……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从市局到家,早就熟悉到能闭着眼睛走的路却生生被无限延长。
他走一步想一步,这一步在想当代年轻人,上一步却在想衣柜角落的那瓶可乐过期了没有,下一步又想昨天刷手机刷到了一个怪可爱的小女孩,大眼睛亮晶晶的。
他走啊走,脑袋混沉,大脑在高速紧密地处理各种乱七八糟的无效信息,以此来避免处理真正重要的那些画面。
咦,脸上好痒。
他伸手一抹,咸的。哦,哭了。他拼命地抹,拼命地揉,可泪水就是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怎么也擦不干净。
细弱的风在他脸上扇起翅膀,一刀一刀扎进泪腺,他无声流泪,安静、汹涌、奔腾。
谢霖以后当不成警察了,他跟徐帆一样要退居二线,徐帆呢?徐帆死了。
这一切是因为谁?林希!
他再次默念这个名字,嘴里却无意识地发出了咔咔的磨牙声,这两个字像某种病毒一样感染了他全身,他走不动了,停在原地蹲了下去,把憋在胸腔那一声呐喊吐了出来,这一下,眼前清晰了,脑子不钝了,手脚的触觉也回来了,他于是又坚定不移地向前狂奔起来,仿佛正在抓捕某个逃窜的目标。
是的,一个目标,他要抓住这个目标——杀了林希!
147/153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