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回过头,看向坚定不移拿枪指着他,强调了一遍「把枪放下」的谢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单手举过头顶,另一手缓缓地把枪放在地上。
他很清楚,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耗尽半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帝国,已经彻底崩塌了。
可他清楚,有些人却并不清楚。
他身后忽然有人大叫了一声「老大」,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只见何洋手持凶刀,向应呈捅去,而应呈身后摊着一个几乎动弹不得的叶青舟,根本就是避无可避!
角落里蹿出来一个黑影,直奔应呈,谢霖几乎是在同时,大喊了一句「应呈」就扑了过去,郑远峰趁机将刚刚落地的枪捡起,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脚尖前已经炸开了一排弹花,叶青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勉强靠着身后的板条箱才能站稳,端着枪微微仰着头,嘴唇颤抖,有粉红色的血混杂着肺里的泡沫从嘴角溢出来,端着枪的手抖如筛糠,轻嗤了一声:“你试试?老子的枪走了火,可不负责。”
——叶青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始终是那个叶青舟。
刚捡起来的枪终究又落回了地面,他看着叶青舟的眼睛,知道自己确实是败了,再无转圜余地,于是举起手来,老老实实一脚把枪踢了过去,笑说:“要是叶警官愿意跟着我干,我可落不到这步田地。”
叶青舟冷笑了一声,从来没觉得突击枪会这么沉,艰难调整了一个姿势,用两只手端枪,也依然剧烈颤抖着,目光向下一睨,只见谢霖及时一扑,扑倒了何洋,而江还则径直扑倒了应呈,冷不丁整个人都压在应呈身上。
应呈嘶了一声,心神一松身心俱疲,一伸手发现自己连推开江还的力气都没有,没什么好气地瘫在地上,像极了刀俎上任君采撷的鱼肉:“江还!起开!还吃上豆腐了是不是!”
江还用力一撑,却只往旁边一倒,应呈这才惊见他捂着腰部,血从已经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里喷涌一地——
就算谢霖扑得及时,何洋捏在手里的刀,依然划破了江还的身体,他开始大量失血,应呈想求援,却想起自己已经把耳麦丢了,只能一把按住他的伤口,急切喊了一句:“江还!”
谢霖匆忙铐上何洋,一边求援一边接过叶青舟递过来的手铐,走过去铐上郑远峰:“陈局,线人受伤了,快,派急救来!”
——有点疼。
江还伸手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满手都是血,然而透过指缝,看见的却是一张虽然灰头土脸,却依然朝气蓬勃的脸,他五官都拧成一团,正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江还」。
他又觉得不太疼了。
世间千万种执念,都随着血液从伤口里流逝,他浑浑噩噩想了许多,一会是盛夏的风撩起教室里素雅的窗帘,一会是在黑暗的海里哭到声嘶力竭,一会是冰冷的手术台和刺眼的无影灯,一会又是小巷里荡出去的欢声笑语和四季飘香的皮蛋粥,而血液的流失让他觉得四周阴冷,刺激着他的神经,促使他回到现实世界。
“对不起,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他突然看向过来帮忙给他止血的谢霖,笑着说:“你多照顾照顾他,求你了。要是我死了,就把我丢海里,我没有身份,没有亲朋,没有人记得我,也没有人会追寻我,我本不存在,请你把我丢进深海喂鱼,让我的尸骨自己腐烂,那就是我的去处,谢谢。”
谢霖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应呈,只见应呈也怔愣了一瞬,随即破口大骂:“你死个鬼!”
警笛由远及近,特警一组终于姗姗来迟,几个人也算松了口气,先让人把郑远峰一行都押了回去,救护车却没那么快能就位,而江还那虚弱的模样却仿佛随时都会续不上下一口气,叶青舟更是直接躺倒在地,一张嘴就是吐血,应呈咬牙切齿,哪管那么多,伸手一招直接开走了特警一组的车,然后把车速飚上了顶,在爆炸过后的单耳失聪与呼吸困难及其他各种并发症里,操纵着钢铁铸就而成的怪物,在一片紧凑的车流里横冲直撞,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可身后居然又响起了警笛,不是特警或者救护车的警笛,是交警。
只是,这一次,交警却不是来拦他的。
两辆雪白的警用摩托呼啸着警笛,一左一右包抄上来,左手边那辆,应呈恰好认识,不就是早上才罚过他的那一位吗?
只见交警把车开到跟他齐头并进,先向后一招,示意他减速,再向前一招,示意他跟上,随后两辆摩托把车速和警笛音量都拉到顶,上前开道。
应呈耳朵里流着血,满头是灰,身上还穿着沾满血迹的警服,摇下车窗喊了一嗓子:“谢了兄弟!”
交警听见了,举起手来摇了摇,只见他手里抓着一个对讲机。
显然,各警队之间通力协作,他们只是距离最近的第一批。
在注意到漆黑的车身上写的特警两个大字,以及车里几位一身狼狈的警官后,拥挤的车流里不知是谁带头打起了喇叭和双闪,交警的警笛和私家车的喇叭响成了一片二重奏,车辆开始逐渐靠边让路,片刻内,就挤出了一条康庄大道,更多的警用摩托四面八方地汇聚过来,主动向前或者向后,护送着应呈的车一路畅通无阻。
谢霖本来就头晕目眩的,他车速又飚得飞快,胃里更是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连睁眼都没力气,眯着眼摊在副驾驶,向前指了指,笑了:“看见没,这条命,没白拼。”
叶青舟的身体情况要糟糕得多,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要依靠着江还才能坐稳,但郑远峰好歹是板上钉钉了,于是也轻轻笑了一声。
——死也值了。
倒是江还白着脸突然开口:“对不起。”
同样都是炸弹底下逃生出来的,应呈的身体状况也好不到哪去,全靠手里捏着的方向盘才能硬撑,这会连魂都不知道震到哪个角落去了,血与肉里糅合的,仅剩一腔正气,闻言突然醒了一半神:“什么?”
他按着伤口,血已经渗得不多了,他按得很用力,所以血没有滴在车里,这一点让他很高兴,他强撑着盯着前方:“估算错误,我好像伤得没那么重。”
应呈一个走神,方向盘一歪险些撞上让路的私家车,幸好警笛及时把他叫醒,又一拐回到了正路,咬牙切齿:“我管你有事没事,你要是再敢跑,我就给你锁化粪池里,说到做到!”
江还被应大队长的无下限惊得无言以对,震得瞪大眼睛,良久,才在疯狂奔驰的车里,轻轻说了一句:
“嗯。好。我不跑。”
——
交警护送着他们到了医院,车一到,四个担架已经准备妥当,一人一个全部抬走,内科外科五官科,CTB超血常规,来了一个医院世纪大环游,顺便做了一个全方位无死角大体检,谢霖这厮还记得连哄带骗,硬把应呈摁进了胃镜室的手术床。
最后四个人并排躺在急诊室的留观床上,爆炸去了他们半条命,剩下半条在医院也折腾没了,各个挺尸挺得笔直,应呈还不忘拿毛巾捂着嘴骂了句:“谢霖你记住,下次别落我手上,不然我直接给你送进去结扎。”
谢霖翻了个身:“听不到,闭嘴。”
叶青舟轻咳一声,疼得死去活来:“悠着点吧,这还有那么多美女护士呢。”
唯有江还抬头看了一眼——屁的美女护士,早在他们脸皮厚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应大队长刚一开腔的时候,就全给吓跑了。
——
徐帆知道应呈他们几个好歹还能喘气,连医院都不肯去,在救护车上做了个检查就赶回市局帮忙了,顾宇哲还得顾着实习生二人组,更抽不开空,当场击毙的每个歹徒曹铭都得尸检一遍,大半夜就被叫来警局加班了,整个市局一时之间比菜市场还要热闹。
这次的抓捕行动太大,上至特警下至交警,中间还炸塌了一个金都娱乐会所,涉案人员足有上百,还有缴获的枪支弹药和毒品,陈强忙了个脚不沾地,一直等到人都押回来了,才有空赶到医院去。
结果带着黄志远到了医院一看,三位队长在急诊室留观床上躺尸躺得整整齐齐,霸占了人家一整个留观室。
叶青舟的手被撞得整个红肿起来,好在没有骨折,断了好几根肋骨,伤到了内脏,死活不肯住院,只签字绑了个胸带,这会正在一边吸氧一边吊点滴。
谢霖情况略好一点,肋骨有点骨裂,不算严重,只不过耳朵挨了一枪,虽然擦了过去,但软骨被正中划开,也是死活不肯住院,只好门诊给他缝合,以后留疤是肯定要留的了,不过应该不会太丑。
只有应呈是情况最好的一个,结果反而因为胃镜而受到了成吨的伤害。
三个人都有点脑震荡,再加上鼓膜震破,各种头疼欲裂再加天旋地转,打了止疼药直接睡成了三具尸体。
陈强叹了口气,绕到护士台,把自己的警官证掏出来晃了一眼,小声问了句:“睡了多久了?”
“有一会了,止疼药也快过去了,你有话要问就叫醒吧。”
“那伤呢,怎么样,严不严重?”
护士明显是老大不高兴,陈强甚至觉得她轻轻哼了一声:“你是他们上司吧?那你劝劝他们,这一个个的,一个都不肯住院,尤其是最里面那个,一边吐血一边跟医生闹,内脏伤成什么样还不清楚呢,死活都不肯住院开刀,这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医院怎么负担得起?”
“好好好,您劳驾,得罪了,回头跟医生说一声,我去劝劝他们。”
陈强转头走到叶青舟床边,轻轻叫了他一声。
叶青舟猛然惊醒,弹簧似的弹了起来,起得太猛,一阵眩晕又砸回床里,胸腔里疼得他差点厥过去,五官都皱成了一团,“嘶”了一声:“师……师父?”
陈强被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把他摁回床上:“干嘛呢你这是?好好躺着,等会我去给你办个住院手续。”
“别,住什么院,我不开刀,医生说了能自愈的。”
“你别给我闹,听见没?医生说了你得住院开个刀,少唧唧歪歪的,别逼我把你师母请来。”
“不行……我得回去审郑远峰。现在几点了?特警那边怎么说?局里呢?人抓齐了没有?”
被这么一闹,应呈和谢霖也被吵醒,抬起头问了一嘴:“徐帆呢?怎么没看见他?他伤怎么样了?”
陈强「哎呦」了一声,直摆手:“得了得了,你再缓缓,徐帆伤得不重,缓过气来了在局里顶班,其他的事用不着你们管,你们老实给我住院开刀好好休息就行。”
叶青舟哪里肯听,自己把吸氧管一拔,挣扎着要下床:“不行。我得审郑远峰去。”
“你给我老实呆着!我放你们病假,局里的事你们一个都别管,有我和黄副顶着呢,该住院住院,该手术手术,少给我没事添堵,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郑远峰那案子一直是我在跟,那老狐狸只有我才能审。”
谢霖嘶了一声,脑袋里昏昏沉沉,也跟着翻身下床:“那我也得回去,这么大的案子,刑侦肯定缺人,徐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本身就有伤,哪能让他顶着。”
黄志远实在憋不住了,横眉竖眼就骂:“你也跟着讨骂是不是?让你们躺着就躺着,放假还给你们放出毛病来了?欠收拾?”
应呈根本没听进去,他那边刚骂完,这边就揉了揉自己的头,嘶了一声起了床:“那我也回去。”
结果这一起来,眼一瞥又惊了个倒仰:“完了,江还呢?”
那小子可别是又跑了!
他想起车上那句轻飘飘的「我不跑」,也不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是怎么听见这句几不可闻的话,还生生记在心底的,只觉得莫名心安,很快冷静下来,抬头又向护士追问了一遍:“美女,之前睡这张床的病人呢?”
“哦,他啊,清创室缝合呢,跟你们半斤八两,也是死活不肯住院,按规定,门诊不能打麻药,那么长一条口子,不打麻药估计得缝好一会,你们先等着吧。”
应呈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没跑就好,点了点头,向那护士一笑:“谢谢这位美女姐姐,您劳驾,帮我把这盐水拔了,我不挂。”
医护人员最烦什么样的人呢?应呈这种不听医生话的。前半句听他恭维美女还乐颠颠憋不住想笑,后半句一听,脸色立马又垮了下去:“这还有一半没挂完呢!”
说完又看向了说好要「劝劝」的陈强,哪想到这人一来,这三位倒是更不听话了!
奈何陈强毕竟是年纪大了,就他们这小年轻,非要下床他还真拦不住,叶青舟尤其蹬鼻子上脸,也闹着要拔针,护士拿他们没办法,只好乖乖上前,先把叶青舟的盐水拔了。
“你俩怎么说?”
“我在这等江还,这小子背后肯定有事,估计只有在医院才能问得出来,哥,你要回去审郑远峰的话,那谢霖……”
“我有数。”谢霖说完,在等护士过来给他拔针的空隙里乖巧坐在床沿,掏出手机想了想,一时没想好该打给谁。
应呈于是轻笑了一声,提醒了一句:“叫陆薇薇吧,那姑娘走武力路线的,秦一乐等会留给我,我有事找他。”
谢霖心照不宣,打给了陆薇薇,让她开车来医院接。
陈强和黄志远气得咬牙切齿,奈何这几个小辈全是打不死的奥特曼附体,压根听不进去,就这么片刻功夫,进门的时候还躺尸躺得四肢僵硬,这会倒是已经个个生龙活虎,不过说话还得扯着嗓子喊——
毕竟还有一只耳朵是聋的。
19、沉默
折腾了一天,等应呈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才惊觉原来医院的窗玻璃外已经是一片漆黑,走廊上的中央空调吹得他直起鸡皮疙瘩,反而能让他保持着清醒。
谢霖已经叫陆薇薇开了公车来接走了,叶青舟厚着脸皮,连领导的车都敢蹭,陈强堂堂市局一把手,沦落到给自己的亲亲小徒弟当司机,这会可能正在回市局的路上,只要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就能猜到今晚估计又是市局的一个不眠之夜。
网宣那边已经发了声明,只说嫌疑人归案,金都的爆破是拆迁,与本案没有特殊联系,案件正在进一步侦查中,再配合今天飚过拥堵路段时私家车集体鸣笛让路的一幕,让曾几何时被骂的狗血淋头的兰城市公安局又一次喜提热搜,刷满了「致敬」和「感动」的视频里还贴心地给特警车里的所有人都打了个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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