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如刀如刃,字字珠玑。
江还愣了一下,然后放下了遮掩伤口的手,沉默了一会才问:“你以为……我的伤是这么来的?你不是在担心我?”
应呈也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你从一开始就对我遮遮掩掩,不会要求我全身心信任着你吧?你对我说的话,有哪怕一句是真的吗?
你伤成这个样子,在晕倒之前还记得清洗我家,保证没有DNA,你敢说你信任我吗?说吧,你昨天晚上到底在哪?”
他垂首,嘴唇有些嗫嚅,最后还是问:“陈局……是在哪被人打伤的?”
“陈家弄的那个废弃仓库。”
那就对了。
——昨天晚上,他就是在那里,以血换血,以心换心,换应呈这一身警服,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不能确定陈强看见了多少,但他知道,打伤陈强的人会是谁。
“江还!说话!你昨天晚上在哪!”
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应呈的脸他会失控,会忍不住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可他不可以。
所以他只能低着头几乎把自己弓成一只虾子:“不是我,跟我没有关系。”
“江还!”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如果你要问的话。”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他再次伸手遮住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在应呈面前,他觉得自己是透明的,而接下去要说的话,让他觉得羞耻。
他不得不撒谎,不得不利用应呈的同情心,也不得不贬低自己。
他说:“我想死。”
应呈一怔。
他一抬头,眼泪真切的流了下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自己要是从未存在过就好了,他从未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死去,甚至迷迷糊糊地想,什么时候死呢?
是遇到应呈之前,还是遇到应呈之后?
还是遇到应呈之前吧,这样,当自己于他只是个陌生人,死去时,应呈也不会被触动一丁点神经。
但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深爱着这个世界也深爱应呈,憎恶着欺骗憎恶着利用,却依然只能说道: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所以我……我没想到,差点把自己捅死,也会给自己招来嫌疑。
所以,我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办法获得你的信任,我怎么样……都不是你的家人。”
应呈沉默。他此刻彻底清醒,终于想起自己养的这只田螺精,除了是个人以外还是个带病的人,也想起了这个人,他有多敏感,多脆弱,犯病时又有多孤注一掷。
而自己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另一把无形的利刃,在这伤口上又捅了一刀。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回话,只听一声「应呈」,谢霖又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看见这整整齐齐的房子先是一懵,看见沙发上那朵血之花又是一惊。
谢霖的突然出现让江还更加暴躁疯狂,他突然用激烈的语调挥手说:“你走吧!”
“江还……”
他突然又颓然靠着墙跌坐下来,揪住自己的头发遮住自己的脸,声音呜咽,仿佛刚刚突然的暴躁只是幻觉:“求你了……你走吧……”
“江还……”
“求你了……就一会也好,让我……让我一个人。”
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必须要靠谎言活下去的自己。
他从未如此剧烈的后悔过,要是那个时候没有活下来就好了,要是没有遇到应呈就好了,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果然,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往后余生每一天的幸存,都是来自于亡者最深最刻骨的怨恨。
对最绝望者,当给予神之光芒,再投入黑暗。
这种折磨,刻骨至深。
40、高烧
谢霖听见了他们明显情绪不稳定的争论,连忙走到走廊,看见着上身摇摇欲坠的江还,先一把把他扶住了:“江还?怎么了,没事吧?”
他似乎短暂的恢复了神智,挣开了他的手:“你们都走……”
“江还,我……”
刚刚平静下来的人因为应呈的一开口就又处在了燥郁的边缘,心脏狂跳不止,剧烈膨大,几乎要从胸口那道小小的伤口里挤出来,脑海里幻觉与现实重叠,讨人厌的火焰噼啪声挥之不去,使得他开始不停捶打自己的头部,歇斯底里:“走开!不要管我,让我一个人……走开!”
谢霖回头看了应呈一眼,后者给他比了一个「PTSD」的口型,他立刻隔开应呈,给他使了眼色让他后退。
他什么都不用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刺激源,而对于劝导崩溃中的受害者,他一向驾轻就熟。
“好了没事了。江还,看着我,没事了。”应呈转身后退了两步远,谢霖一边温声软语,一边转了个方向完全挡住应呈,并试图再次靠近他,“江还,先休息一会,我陪着你,没事的,要不要喝点水?”
他睁眼看了谢霖一眼,颤抖起来,用理智拼命剥离幻觉与现实,努力地忽略耳边的幻听,却依然无法走出恐怖的幻境,只能颓然靠着墙跌坐下去,抓住谢霖的手问:“着火了吗?”
谢霖趁机抓住了他的双手,以免他再自残,用更轻缓温和的语调说:“没有,没事,你好好的。”
“不……不……着火了,着火了!你们都走!”
尖利而恐惧的嘶吼不绝于耳,火焰吞噬一切的声音绕梁不绝,幻觉让他难以承受,突然挣开谢霖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嘶吼着说,“停下,让他停下……救火,救火!救救我……救救我们……”
“江还,看着我,看着我,你看到火了对吗,可我没事,我不疼,那是幻觉。”
他喃喃重复,一遍又一遍:“幻觉……幻觉……”
“对,是幻觉,闭上眼睛就看不到了,来,闭上眼。”
他听话而顺从,谢霖趁机上前一把抱住他:“没事了,你只是生病了,你在发烧你知道吗?”
提起「发烧」,他就顿时觉得脑袋混沌起来,纷乱繁杂,不仅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甚至连刚刚的事情都记不住,又急切地张望起来:“应呈……应呈……他清白了吗?”
谢霖一愣,回头看了应呈一眼,应呈连忙走上前:“我在,放心吧,我清白了。”
江还他一丝不苟,儒雅,冷静,沉稳,他做任何事情都细致小心,有条不紊,是一个合格的好保姆,帮他把生活打理得更像生活。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江还,以至于他竟然忘了,忘了他犯病时痛苦的惨状。
他总是把痛苦藏起来,只展示自己那温柔的一面,让人错以为,他可以一直如钢铁一般坚强下去。
但实际上,他不可以。他的疾病让他比寻常人都要脆弱。
江还迷迷糊糊的,挣出手一把揽住他脖子,在他背后拍了拍,一如既往的温柔:“阿呈……没事了,有我在,阿呈……我会保护你的。”
应呈触电似的一颤,记忆深处有久远尘封的记忆翩然绽放,还等不及他细想,怀里的人就软倒下去。
谢霖搭了把手,七手八脚地帮忙把江还搬到了他睡的客房,伸手一摸又把手缩了回来:“这么烫?送医院吧?”
“刚刚他说他不想去医院。”
“这都烧得说胡话了,他说不去就不去?”
应呈沉默了一会:“就他刚刚那个精神状态,还是顺着他吧,家里有退烧药。”
谢霖白了他一眼,气得磨牙:“那你还站着干嘛,去拿啊!”
他活像个算盘珠子,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连忙「哦」了一声跑去拿药,谢霖气得扶额:“我说就你这生活能力,这些年没饿死没病死还真是走了大运了,买彩票去吧你。”
“少废话,我照顾病人又不在行。”
“你照顾自己也没见得有多在行,看看你之前那个狗窝什么样,我刚刚进门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呢。”
现在整个房子确实温馨而又整洁,但正是因此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诡秘氛围,让他反而怀念起了以前那个狗窝。
“江还弄的,你还别说,自从养了他,我的生活质量还真是显著提高。”
应呈好不容易从花花绿绿的药堆里找出了退烧的药,然后又顶着谢霖的大白眼想起没拿水,赶忙倒了杯开水给送了过去,谢霖毫无防备被水一烫差点把玻璃杯砸了,只好站起来赶人。
“行了我的应大爷,您老别搁我这帮倒忙了,江还我来照顾,以他的精神状态,等他醒了你还是不要出现在他眼前的比较好。您老人家这就回局里接着查案去吧,啊。”
应呈真的被连推带搡地退出了大门,眼见着自家大门在自己面前狠狠关上,还落了他一鼻子灰,忍不住吐槽:“这是我家!”
怎么他成了那个被赶出来的人?
结果只听里面传出了一句——「滚」。
他只好叹了口气,又交代了一句「看好江还」,一转身自己双手插兜,赶回市局去了。
江还毕竟是关于「X」的重要证人,又是「X」的疑似目标,再加上这种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和不退的高热,让谢霖寸步不敢离。
先打了盆水把他擦干净,在他额头垫上毛巾,再放上一袋冰块,然后搬了椅子坐到床边,一动不动地盯着江还。
但他实在是太累太困了,这一天一夜的奔波和事态急速的转变让他身心俱疲,手里的活干完了,床上的人还没醒,那根绷得足以将人绞杀的弦一松,就好像气球被人扎了个洞,困囿其中的空气迫不及待地迅速溜走,他双目一阖,呼了口气,这口气还没舒完就已经睡了过去。
而应呈靠这一身正气吊着,精神得像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又一路驱车赶回市局。
这会,市局一半的人在熬了一宿以后回家睡觉了,剩下的一半依然在努力缉凶。
绑匪弃车的地方是溪桥村,应呈亲自带人去走访,发现村里近半年都没有任何外来人口,也没有人员失踪,同时村民也没有注意到有任何可疑车辆停留,绑架犯的画像也没人认识。
由于溪桥村深处山林并且接壤隔壁省,他担心绑匪翻山越岭往隔壁省跑,一边调了警犬往山里追,一边联系隔壁省的公安力量加大通缉力度联合追捕。
叶青舟蹲守黄毛未果,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丁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他只能转而又带人支援陈家弄现场,再次扩大了走访范围,禁毒支队的兄弟们则翻烂了所有的档案,逐一排查陈局曾经所有的线人和他送进去的歹徒最近有没有人出狱。
很不幸,两个案子两条线,合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收获,绑匪消失的无影无踪,打伤了陈局的人也没有留下任何可用的线索。
然而……
得益于上个月郑远峰逃亡时的枪战,陈家弄周围的住户就零零散散地装起了监控,只不过这些民用监控大多都是自己随意装的,普遍角度不太好,鲜少有正对街道的。
叶青舟不得不大海捞针似的挨家挨户收集这些监控,再一个个仔细看过去,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还真的让他找到了!
他掏出手机想给应呈打电话,通讯录里一划,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而打给了谢霖。
谢霖正睡着,被这电话铃吓得虎躯一震,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脑袋里还是一团浆糊,就已经先接了起来:“喂?”
“是我。你跟应呈在一起吗?”
他完全清醒了,又看了一眼仍在昏睡的江还,一边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一边压低了声:“不在。应呈应该在市局,我在家帮他照顾江还。”
“江还?他怎么了?受伤了?”
很好,烧已经退了。他小小的松了口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没。病了,发高烧,刚退下去,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看起来……很有可能是精神或者心理上的疾病发作了。”
“病了?”
他「嗯」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关心他?”
“他是「X」的重要证人,我关心他才是正常的吧?你打算在应呈家留到什么时候?”
“怎么了,有发现?”
“有一点。”那边突然沉默,随即长叹了一口气,“先别告诉应呈。”
“什么意思?”
“应呈陷得有点深。总之,先别告诉他,我,你,叫上徐帆,我有点东西给你们看。”
谢霖不清楚他拿到了什么,但对于应呈陷得太深这点,却完全赞同,于是应了一声:“好,等会市局见?”
叶青舟说了句「行」就挂了电话,又打电话联系了徐帆。
江还似乎做了一个很深很沉的梦,梦里是一片无边黑暗,他思绪回到那年火灾,他拼命地跑,火焰像洪水一样呼啸着追来,房屋在眼前颠倒,那些孩子在火焰里嘶吼尖叫,应呈的脸交错出现,用力一把把他推进火海,向他一遍又一遍地嘶吼——
“你骗我!”
梦境倏忽破碎,他被生生吓醒,把自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谢霖连忙给他倒了杯水,轻轻一笑:“醒了就好,喝口水。”
高烧过后让他四肢酸软,连骨头都是疼的,脑袋里还有些混沌,茫然地坐起来喝了口水,迷迷糊糊地问:“应呈呢?为什么是谢副队在这里?”
“应呈?你到底管他叫什么?”
“什么?”
“你刚刚发高烧的时候,精神也不太稳定,一直叫他阿呈。”
江还悚然一惊,就算烧到断片,仅剩的记忆七零八碎,也够他还原出一个来龙去脉,只好连忙说:“想这么叫来着,不过……好像显得过分亲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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