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已经被黏在蜘蛛网上,也知道那只蜘蛛正在盘算什么,但……
他绝不会让应呈也这么简单就落入网中。
第三卷:天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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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记忆
暴雨过后,气温依然不见走低,转眼大半个月过去,通缉令在网上掀起了一阵短暂的讨论热潮后就石沉大海,局里上下都心知肚明——
无论是这两个绑架犯,还是那个撞伤了徐帆打伤了陈局的凶手,恐怕都抓不到了。
陆薇薇住了不到一个星期,前脚刚出院,后脚就闹着要回来上班,被谢霖用那万字检讨轻飘飘堵了回去,没想到过了两天,这丫头还真交了一份上来,言辞恳切,字字珠玑,一份检讨愣是写出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恢弘气魄,再一看,好家伙,秦一乐代笔的。谢霖撂下检讨就抄起四十米大刀杀去逮秦一乐了。
顾宇哲扒了好几天,头都快扒秃了,才终于把卖远程POS机那个卖家的IP给扒了出来,只不过早就人去楼空,这个神秘卖家这次消失得更为彻底,无影无踪。
他转而又去帮应呈查他的「私事」,但那个「X」的账号只是个无绑号,网上三块钱一个能买一大把,手机邮箱都没有绑定,连实名认证都没认证过,根本就查不出一丁点有用的东西,虽然挂了监控,只要恢复上线就能抓到IP,但账号早就弃用了。
应呈早有所料,轻飘飘给上面部门打了个电话,第二天,就出了整治这些无绑号买卖的通告。
陈强拆了绷带,脸上沟壑纵横,像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随意缝合在一起,斑驳发黑,远看如同恶鬼,虽然宋清毫不介意,但他的心情却依然直坠海底。
看了好几个整容医生,都说要动不止一次手术,前前后后,少说也要花上三五年才能勉强见人。
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自己是美是丑,但总归要有个人样吧?现在这张脸,就是他自己也看不下去。
不过他再有几年也就退休了,局里决定先给他调个后勤职务,其实也只是挂个名,不过是清闲几年等退休而已。
然后再把黄志远提上去,又提了书记宋志民升副局长。宋志民主要是写文章抓党政的,对实际一线工作不太熟悉,因此两个人分工合作,还算融洽。
案情尘埃落定,人事已尽,只听天命。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日复一日的日升月落里步入更为安稳的正轨,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莫名的紧张,一直盘桓在兰城市公安局上空,挥之不去。
——
今天陈强出院,应呈要去探望,嘱咐江还在家待着,他见外面太阳正好,就把前几天攒下来的衣服都一起洗了。
想着应呈一时半会应该回不来,随手就先拿了一件他的白衬衫穿。
其实,他还是更偏向于白色系。
他在阳台上晾衣服,微风送来温柔的太阳气息,一低头,楼下孩子们正在嬉戏,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的惬意安稳。
可大门把手却兀自一转,在冰冷的客厅冷不丁发出「咔」一声响——有人进来了!
那人把手里东西往厨房料理台上一放,转过身把整个房子扫视了一遍,干净透亮,整洁有序,不错,不错。没把这房子住出跳蚤来就算应呈洗得干净。
她十分满意,双手一叉腰就喊了一嗓子:“阿呈!你哪呢!不是说今天休息吗?家里这么干净,是不是偷偷养了个女朋友?”
江还被这嗓门吓了一跳,打了个激灵浑身一颤,缓缓转了出来,只见来人烫了卷发,一身宝蓝色的修身连衣裙,衬着她的年纪显出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优雅气质——是应呈的妈妈苏月兰。
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正要喝水,一转身见了江还,杯子却轰然坠地一声闷响。
她愣了一下,深埋心底的一个人影突然鲜活起来,乍然想起就紧紧拧起眉,心头一恸,哭不出来,嗫嚅半天开口只说了一个「你」。
江还想起了许多往事,拼命克制住想要拥抱的冲动,也忍住了发酸的鼻尖,只是垂下双手,冷静点头:“是我。”
她甚至不记得去捡那个杯子,呜咽着说不出话,热泪就这么突然滚滚而下,浇得她脸颊发烫,止也止不住,那些记忆都化作眼中的光点,只能奔上前用力捶打他的肩膀,打得他苍松一般秀挺的身子歪歪倒倒:“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不听话!你有什么事不能说?你到底……你不听话是不是!你讨打!”
江还不躲不闪,任她打骂,只是打了两下,苏月兰又一把把他抱住,哭得嗓音嘶哑:“我们回家吧,不管什么事,我们都先回家再说,好不好?”
他依然冷静,冷静得仿佛没有感情,双腿钉子一般钉在原地,一味摇头:“我不能回去,我要留在这里。”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抬头瞪大了眼:“阿呈不知道?”
他又摇头:“别让他知道。”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答,只是扯开了话题:“兰城危险,阿呈现在入局太深走不了,但有我在,我会保护他。走吧,苏姨,别来兰城,再多来一个,我就真的护不住了。”
苏月兰听见他这一声「苏姨」,记忆翻涌而起,忽然又止不住的哭了起来,想起两个孩子打打闹闹,想起小男孩从小跟在另一个孩子身后乖巧少言,想起年少老成的孩子眉眼沧桑却处处温柔,也想起了当年的撕心裂肺……她想起了太多太多。
这也是……她曾经当亲儿子一样宠大的孩子啊。
“你到底吃了多少苦,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告诉苏姨!你应叔给你做主,你别一个人扛着,回家吧,孩子,回家……”
他却忽然笑了起来:“我自己选的路,为了阿呈,从未苦过。苏姨,你走吧,回家去,什么都别管,别留在兰城,也别告诉应叔,谁都别告诉。这是我欠他的,我得还他。”
她被江还连推带搡往外赶,只能一把抓住了他:“你叫我一声妈好不好?我帮你带回去给她,这些年她一直在等你回家!”
江还摇头:“别告诉她,我回不去。求你了,苏姨,别告诉她。”
“你到底怎么回事!”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不去,我回不去了……苏姨,你走吧。”
“你到底牵涉了什么事!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你爸你妈是怎么过的!你怎么……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怎么敢不回家?”
他微微侧过脸:“对不起,苏姨,我真的不能说。”
“为什么……为什么?有什么事情是应叔和阿呈解决不了的?你到底为什么……”
苏月兰一时竟不知道她这算是失而复得还是久别重逢,但交错复杂的情绪突然决堤,令她难以自持,她哭得几乎崩溃,以至于嗫嚅了许久也喊不出那个名字,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有什么事,你就不能跟苏姨说吗?有苏姨在,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还是摇头:“我不能说。为了阿呈好,也为了我好,苏姨,求你别问也别说,现在就走,走!”
苏月兰被他一把推出门,疯狂地捶打着防盗门,然而一门之隔却是一片死寂。
浆糊似的脑袋终于转动起来,她一抹眼泪,站在门外深深地看了大门一眼,仿佛要隔着大门将江还现在的样子刻进脑海,然后才转身决然而去。
——她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去找谁。
——
江还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是毫无知觉的。时间停滞了一会,锥心的刺痛感才一点点回笼,发觉苏月兰忘记拿走杯子,他便蹲下身去收拾,然后终于低低地哭了出来,难以遏制不断流淌的眼泪,颤抖着肩膀把杯子拢进怀里,仿佛是抱住了那个幼年时的自己。
他真的好想家。
想回家,想试卷上飘香的油墨,想操场上和某人打篮球的汗流浃背,想上课偷看他睡觉的侧脸,想在草稿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名字。
他想家,更想那个少年的自己和他。
可家没了,少年也死了。
——
应呈一直到黄昏才回来,眼一瞥看见厨房料理台上放着一只保温杯,“咦”了一声:“你买了个保温杯?”
江还早就换回了那件雷打不动的黑色T恤,说:“不是,是你妈妈的,她忘记带走了。”
“我妈?哦对我给忘了,她说她今天来兰公大开讲座来着。”应呈说完,后知后觉地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惊道,“不对?你见过我妈了?”
江还点头「嗯」了一声,开了个玩笑:“还听她讲了你挺多糗事。”
他头发都快奓起来了:“什么?”
“阿姨说你小时候淘得没边,「你别动」三个字,「动」字还没说出口你就跑没影了。
小学第一场考试,考了50分,老师心疼,想办法给你凑了个60,你还回家跟你爸炫耀你老师可喜欢你了,单独就只给你加了十分,结果被你爸好一顿打……”
江还想着想着就笑了。也不知道就这水平,当年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应呈咬牙切齿:“我妈人呢!”
“走了。她有急事,等不到你就先走了。”
对话突然冷寂,应呈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江还的笑脸,他发觉自家老妈来这一趟,自己的家庭地位显著降低,只好磨了磨牙:“今天听到的东西都别信,我妈写小说的,十句有九句都是杜撰。”
“我不觉得。我看过她的小说,法医系列写得特别真实。”
“你还追我妈的小说?”
江还点头,理所当然:“我很喜欢。”
“这么在意我爸我妈的事,怎么着,你江夫人这就打算跟未来婆婆寻找共同话题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应呈嘴里说不出人话。
“提前搞好关系,方便到时候你拖欠我工资不还,我还能找你妈要。”
应呈仿佛没长骨头,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子就挂到了他脖子上,伸手去勾他下巴:“什么工资,乖,那叫彩礼。”
“房车写我名字,彩礼百万,少一分不嫁……”他也不躲,只是一摊手,理不直气也壮,“应大老板给钱。”
他怔了一下,立刻义正言辞地说:“咱们要破除这种封建落后的习俗,严重影响夫妻感情和睦,破坏社会安定和谐,这是社会的一大毒瘤,作为引领时代的新生力量,抵制彩礼,从我做起!”
“滚。”
他嘿嘿一笑,话题一转:“晚上有饭局,去不去?”
“饭局?你的饭局带我去,不太合适吧?”
应呈心道你不想留DNA,去了也不会动筷,当然不想去。
可问题叶青舟也不是无业游民,他禁毒支队哪能天天分人手出来盯着江还?
现在禁毒那边有案子在身,实在腾不出人手,索性发了条消息给他报备,让他自己顾一下江还,他也是没办法。
“没事,你去当个鹌鹑就行。陈局今天出院,在大排档定了桌请我们吃饭,哪有让他付钱的道理,我得赶紧过去买单,走不走?”
他只好应允:“那走吧。”
——
八月底的天是秋天的尾巴,一直到七八点,依然能见到一点光亮,惨淡惨淡的。
破旧的教堂里弥漫着灰尘与木头腐朽的气味,清冷的光芒从狭小的气窗倾洒而下,在耶稣受难像上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白纱,垂首对饱受苦难的教众们投以温柔怜悯的圣慈目光,上帝公正无私的爱,在这样艰苦的地方依然是庄严神圣的。
慈祥的老牧师头发灰白,手捧一本古旧的《圣经》,附和着诡异的「噗噗」声,用生涩却激昂的英语哼唱着基督圣歌《奇异恩典》。
细微的灰尘在惨淡光芒里翩飞舞蹈,像小精灵似的上下腾跃,落地时却「啪」一声,绽开一朵小小的花——是血。
《奇异恩典》优雅而慈悲,鲜红的血却像小河一样流淌出去,踩着那曲调溅在地毯上,长椅上,耶稣受难像上,教众们的脸上,然后「噗」一声,随着锤子的挥动,一颗破碎的眼球就飞溅到了牧师的脚前。
他将《圣经》合上,眼含热泪,抬头看那圣像,激动得难以自持:“主啊!驱逐恶魔,救救他吧!”
满脸鲜血的教众们仿佛被打开了一个神秘的开关,突然悲恸的痛哭起来,挥动着锤子齐齐道:“主啊!哈利路亚!”
“主啊!救救这个被撒旦挟持的孩子吧!他听不到圣音,他看不到主的降临,他被撒旦迷惑眼睛。
主啊!不要吝啬地拯救你的孩子吧!他无罪,他无错,他只是被撒旦抓住了,释放他吧,我的主!”
教众们又附和着说:“主啊!请赶走恶魔!”
牧师突然向虚空中张开怀抱:“真主降临!哈利路亚!请主接这个孩子前往天堂,今生受尽来生苦难,下辈子就能享受真主赐予的荣华富贵,送这个孩子去天堂见真主吧!”
“见真主!哈利路亚!”教众们再次举起锤子,沾在锤子上的血肉雨点似的飞扬起来。
他们站起来去拿裹尸布,有个女孩却突然出声:“等一下,让我帮他整理整理。”
于是教众们站成一排,静静地看着她放下锤子,用沾满鲜血的手温柔地解开绳索,把他歪掉的骨头扶正,漏出来的内脏塞回去,双手在捣碎的腹腔里发出「咕吱」的声音,又捡回那颗爆掉的眼球,塞进头骨。
然后她捧着血肉模糊的脸,俯身亲吻这一摊看不出五官的烂肉,在自己嘴唇上染上鲜红的血迹,血肉碎末黏在唇角,随后双手相握向那耶稣像虔诚祈祷。
明明一身是血,惨淡的光却在她身后展开一对天使的翅膀。
“主啊,谢谢你拯救我的爱人,主……哈利路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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