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朝夕相处,又让我经手你的一日三餐,我真要对你下手,你根本防不住我。”
“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又沉默了一下,才认认真真地说:“我觉得,你至少应该防着我一点。”
应呈看了他一眼,有点奇怪,调侃了一句:“被害妄想症还有这种幻想自己会害人的症状吗?”
“我是认真的,你不觉得你对我过于信任了吗?”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防你?没必要。”
当初决定把他带回家的时候就知道,这小子根本就是一种慢性的毒药,从一出现的时候就已经中毒了。他自己吃下去的,能怎么办,甘之如饴呗,还能离咋的。
江还一愣,只见他又顾自走了出去,只好沉默跟上,路灯明明灭灭,前面的人影也忽明忽暗,忽远忽近。他脑袋里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竟前所未有地坚定——
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不……只说不会伤害到他的那一部分,然后回到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像一条鲸鱼优雅地陷落,腐败,让森森白骨和累累冤魂,都被海水腐蚀成鱼儿的养料,蚕食至尽,以罪恶为基,诞生出一个深海的乐园,抹去一切他存在过的痕迹。
陈强曾说,说出真相是唯一一条正确的路,但唯有死亡,才是他最后的终点,只有这条路,才是一条谁也不会伤害的路。
可前面的应呈走着走着,突然回过头来,一掏口袋摊开手,只见掌心里躺着一颗红色的奶糖:“漏了,还有一颗。”
他接了过来,拆开吃了,把糖纸塞到右边口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牙疼。
这糖好甜。他好爱这个人。他又不想死了。
应呈很快带着他走到了真正的第一现场,是个又小又破只有一间的小教堂。
木质的椅子都被虫蛀了,满打满算坐齐了也只能容纳二三十个人,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壁画或者西式的彩色玻璃,墙上涂画的尽是些劝人入教的低俗口号,只有侧边摆着的耶稣受难像,石膏做的,算是唯一能看的过去的装饰。
只不过现在……
地上脏污的红地毯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大厅中间遗留了一团血呼啦扎的疑似人体组织,零零散散,血溅得到处都是,血腥味冲天,熏得人反胃。
秦一乐开始自我麻痹,脸上表情木然,就连应呈也觉得受不了,捂着鼻子拍了他一把:“没事吧?不行你出去缓口气。”
他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很好,我受得了!”
看着他强打精神的样子,应呈就在他肩上捏了一下,无声鼓励。
干他们这一行的,都得经历这个阶段,见得多了,麻木了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干了好几年,也确实是第一次见凶残到这种地步的现场。
“怎么样?”
“确认是人体组织了。”徐帆从那堆血肉里回过头,又张牙舞爪一挥手,“站远一点,把手套戴上,让我扫出指纹一律按嫌疑人处理。”
应呈默默把爪子收了回来,往兜里一揣,又问江还:“大心理学家,有什么看法没有?”
“看这个教堂,像什么旧仓库改的,除了那尊耶稣受难像以外,都不伦不类的。估计早几年应该是有个中途信了耶稣的人,倾家荡产改造了这家教堂,但他没有更好的条件,只能改造到这个地步,后来这个旧教堂就变成了邪・教的一个传播地。
而且……既然没有打扫现场,就代表着他们已经弃用这个据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知不知道大概是一个什么样的教派?”
江还摇头:“不确定。但是你看,这个受难像是新的,跟这个旧教堂格格不入,明显是专门添置的。
所以合理怀疑,这个教派应该是以曲解基督教义为主的邪・教,大概率是要求教徒为耶稣奉献家财之类的,但具体,我也不能肯定。”
应呈套上鞋套往前一迈,指着地上的血迹:“你看这,还有这,是不是有种被稀释过的感觉?”
徐帆「哦」了一声:“提取过了,简单的测试了一下,应该是尿液。据尸体的那个情况来看,死者膀胱受到损伤导致尿液溢出是有可能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成了两处,我已经分开取样了。”
正说话间,谢霖就站在那座耶稣受难像旁边向他们招了招手:“应呈,徐帆,你们俩过来看。”
他们俩走过去,只见他伸手把雕像下的一块塑料膜一掀,底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排铁锤,各种尺寸,各种外观,但统一的一点是,上面都沾满了血迹。
徐帆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十二把?”
也就是说,唐建文,那样一个优秀而又前程一片光明坦荡的青年。
最后,竟被十二个邪・教成员,用铁锤活生生殴打致死,甚至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
他忽然间觉得,活着真是一件悲凉的事。
“算上那个穿得像牧师的,应该是十三个人。”应呈说着从徐帆兜里抽出一只手套,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防水塑料膜,想起监控里那堪比恐怖片的画面,肯定说道,“裹尸布的一部分。”
“监控里那张裹尸布还没找到,我已经让鉴证的注意了,找到以后再比对一下,看看到底是不是同一张。”
“行。”
谢霖叹了口气,站起身拿上手机出去了:“我去给黄局打个电话,这案子……超出我们的掌控范围了。”
鉴证跟刑侦的几个兄弟正好赶到,应呈迅速下达了指令:“那这样,徐帆,你既然认识死者的父母,那明天一早,你跟谢霖一起去上门问问。
还有,这现场证据又多又乱,你挨个给我分离清楚,尽快出结果,这案子摆首位,其他都往后稍稍,明白了吗?”
他点头……
“还有,秦一乐,你帮我把江还送回家,今天太晚了,我估计我这位大心理学家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一个人肯定睡不着,你就在我家住一晚上吧。”
江还:?
被应呈一瞪,他只好乖乖承认自己「害怕」:“对,是有点,小秦警官受累,今晚陪我吧。”
秦一乐依然处在麻木状态,被这么乍然一点名吓了个激灵,但随即反应过来,自家老大表面上似乎是和江还联合起来照顾自己。
但实际上,是让自己看着江还,于是连忙把头点成了小鸡啄米,带着江还就走,心下腹诽自家老大实在是太贼。
江还心里和明镜似的,心照不宣。一摸口袋鼓鼓囊囊的,还有好几颗糖,舍不得再吃,只是回味着嘴里的糖味,还是觉得好甜。
见无关人士已经退避左右,应呈这才溜溜达达到门口找谢霖,见他挂了电话,就拽着他往前面的方向走去。
“这大晚上的你往哪走?说吧,想干嘛?”
他笑了一声,转瞬即逝,很快又垮了下来,抬头去看那明亮得过分的一轮圆月,连表面的陨石坑都十分清晰,然后才吐出了一口浊气:“谢霖,我有点慌。”
“慌?你小子嘴里能有慌这个字?你别吓我。”
他靠着路灯伸出手,脸上神色颓然而疲惫:“有烟吗?”
谢霖一把把他手拍开了:“我哪来的烟给你,快说,怎么回事?”
他只好又把手插回口袋:“「X」之前说过下次再聊,这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算计什么,但我总觉得……他应该快下手了。”
谢霖一噎。这一个多月里,应呈被诬陷的事传到上面,成了一个非典型案例,大大小小的会开了好几个,应呈本人被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做反思报告,各级领导的骂都挨了一个遍,就差那么一丁点,前程和未来就全毁了。
假如他又想下手……会做什么呢?
“别想那么多。敌在暗我在明,除了按兵不动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按照我们之前的猜测,以他的性格,猫似的,不玩够是不会下死手的,不然也不会把那三千万给你送回来,要我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不光是我,还有江还。你记不记得当时我们判断,「X」十年前就在犯罪,江还应该是他的目标而非同伙。
但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明显是知道甚至比我们都更了解「X」的,只要他把他知道的东西都说出来,我们说不定就能抓捕「X」,既然他是对方的目标,那为什么还一言不发地护着对方?
我觉得我们忽略了一个可能性,除了目标与同伙之外,他是不是还有可能,是「X」的亲友?”
“亲友?你是指……”
“我没有特指什么,只是怀疑。你想,「X」可以埋那么大一个局,拿我们警方当枪手去帮他抢郑远峰的地盘,还花了六年去养燕然这颗棋子,他一箭多雕,既拉垮了苏氏集团,又把我送拘留室一日游,手底下还养着一个背了几十条人命都没被抓的杀手,这种资源,这种手段,真要对江还下手,多简单啊?
且不说他在流浪的时候,就算是我收留他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是放养状态,要下手什么时候不能下手?可他一直都没有。为什么?”
谢霖说:“还有一个问题也很奇怪,最初,江还是他的目标还是同伙都跟我们没关系,那为什么要把江还送到我们眼前来?”
“准确的说,是送到我身边。”
“可当时谁能猜到你会收留江还,这也是你自己突然决定的不是吗?”
“不,他知道我必须收留江还。第一是因为江还身上有太多疑点,第二是因为……我一定认识江还,只是我现在想不起来。”
“假如,我是说假如,江还真的是「X」的亲友,而且你也真的曾经认识江还,那有没有可能,你也见过「X」?”
应呈脑子里疼得发懵,用力捏了捏鼻梁:“我真的想不起来。但他想保护「X」,「X」却又想害我和他,那就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江还为什么一直缄口不言。那就是他和「X」有某种难以割裂的关系,而且很有可能是血缘关系。”
谢霖沉吟了一会:“假设「X」十年前就在犯案,那个时候能从你爸手下糊弄过去,肯定不简单,保守估计,他现在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以上,你说……该不会是江还他爸吧?”
应呈不置可否:“看来……还是要从江还的身份上着手,只要能查清他的身份,就一定能抓到「X」的影子。”
“也不一定,我觉得查出他和「X」的身份,未尝不是一个新的思路。上次徐帆不是比对过他的DNA吗,没查到有符合的。假如……「X」真的是江还他爸,没有报失踪人口,好像也说得过去。”
他不语,只是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后腰,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江还捅他那一下明明用劲不大,却伤筋动骨,让他浑身关节都在隐隐作痛,他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么认真,让他没由来的产生一种预感——
江还……或许哪天真的会拿刀捅他。
于是他在谢霖肩上一拍:“兰城公墓第四列第十九号,我在那里提前给自己买了个墓地,万一我真的死了,把我埋那就成,以后,我爸妈就是你爸妈,他俩有钱,用不着你养,你帮我时不时去看看就行。”
谢霖被他这一拍只觉悚然一惊,一股寒风吹得他直起鸡皮疙瘩,连忙往后一躲:“瞎说什么呢你,鬼上身了?有病是不是?快给我呸了!活着的时候没少折腾我,死了还想我给你收尸,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
应呈只好笑骂了一句:“妈的,靠不住的东西。”
“我说这案子已经够邪乎的了,你就别给我再一口一个死啊活的,还能不能好好查案了?”
本来那两个现场就已经够血腥恐怖的了,被他冷不丁这么一提,越发渗人。
“放心。我看那些凶器上都没有擦洗过,生物证据板上钉钉,嫌疑人是肯定能定死的,主要问题是这帮人居无定所,老鼠似的,难抓。
再加上背后还牵扯了一个邪・教,抓人现在已经不是主要目的了,把这个邪・教彻底铲除才是重点,我估计,这案子够让我们忙上一两年的。”
谢霖叹出一口长气来:“真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应呈知道他在说徐帆,也正色起来:“人都已经没了,没办法的事,明天你陪他一块去死者家里看看,注意点情绪。”
他点头……
眼见着应呈被徐帆叫走,谢霖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给叶青舟打了个电话,把自己和应呈对于江还的猜测告知叶青舟,让他多注意点江还,结果却被他愤愤挂了电话。
——这小子最近又在跟新案子,忙得脚不沾地,「X」这边的事情,他确实一时半会分不开身。
——
秦一乐开车送江还回家,江还却伸手一指:“小秦警官,这边右拐。”
“队长家不是左拐吗?”
他笑了:“你想睡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就去图书馆,找点资料。这边有家图书馆,二十四小时营业。”
秦一乐二话没说,方向盘一打,直奔那家图书馆而去,江还微微一笑,没说话。
“可是,我们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呢,查什么样的资料?”
“但凡跟邪・教搭边的,都查。反正这一晚上,估计也睡不着。”
他把车停在图书馆门口,江还就领着他轻车熟路,奔着社会文学区就去。
他们分工合作,秦一乐负责查这些社会类书籍,江还自己负责查报纸期刊。
漫无目的地书海遨游,还真让江还有了点收获,他招手就喊:“小秦警官!”
秦一乐一边时不时抬头确认一眼江还的情况,一边一目十行地翻查这些资料,冷不丁被他这么一点名又是一个激灵。
他看完一本就堆在自己身边,这么一会就给自己筑起了一道书墙,只能长颈鹿似的伸长了脖子,才探出个脑袋来:“什么什么?有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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