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殿的灯烛燃到深夜。
当最后一个议事群臣的身影也逐渐被护送出宫时,内廷近侍们常出了一口气。德春望着几位大人离开,刚想掉头去跟师父交代,迎面便看见一架素青车帘、亮银顶盖的马车驶来,这架车马并不华贵耀眼,但却一下子吸引了德春的目光。
他连忙道:“再等一等!”随后亲身过去,快步上前迎接。
然而德春还没走到马车前时,离开紫微宫的群臣车驾便忽然停住,侍中高琨高大人的车马半拦住了对方,随后,这位位高权重的高大人掀开车帘,走到素青马车的一侧,问候道:“自帝师回京,种种原因牵绊,始终无缘得见。谢大人身体可好?”
谢玟此时并不想理会他,但因不能太失礼数,便伸手挑开了一半车帘,稍稍露面,道:“劳烦记挂,已经大体无恙了。”
昏沉的夜色下,高琨抬眸注视着他,过了半晌,他忽然道:“我去过您的灵堂。”
这话听起来颇为怪异,两人曾经同朝为官,谢玟亲眼看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掾属,步步高升至眼前的侍中。高琨跟沈越霄一样,是坚定不移的帝党,是萧玄谦一手提拔的官员……所以他们曾经在颜面上并不算好看,多数时刻都在针锋相对、剑拨弩张。
谢玟道:“布置得如何?”
高琨没想到这样的对话竟能继续下去:“低调内敛。下官猜想,会很合您的意。”
谢玟点头道:“那就好。”
他回答完便放下了车帘,而高琨却并没有走,像是意识不到他的暗示,开口道:“陛下还是应该有个孩子。”
谢玟心想:这就是铁血帝党的弊端了,他也会对皇帝的家事、后裔的绵延,而死谏不退、操心不已。
“镇国公主再受宠爱,也只是一个公主。”高琨继续道,“陛下终究要有个皇后,也应该有后宫为他开枝散叶。阴阳调和,是天地正理,而不是……谢大人,您其实明白下官在说什么。”
童童坐在他身边,小声嘀咕道:“你以为是谁甩不掉谁呀。”
谢玟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地道:“我明白。高大人太操心了,这些话跟我说就算了,务必不要流传到陛下眼前,否则你就该操心自己的脑袋了。”
高琨后退了数步,两边的车马这才擦肩而过。
童童道:“他是不是把自己当萧家的保姆?管天管地还要管皇帝生不生孩子,呸,这个封建迂腐的脑子。”
谢玟却没有任何表示,他懒得将这人放在心上,而是思索道:“什么事需要商议这么久,又为什么让他觉得萧玄谦急需一个后代、一个储君?”
一刻钟后,德春恭恭敬敬地将这辆马车引入紫微宫,崔盛便亲自来领路护送,然而谢玟下车才走了几步远,刚过廊桥的一半,迎面便被来接他的萧玄谦抱住。
侍从在旁边提灯,前呼后拥几十号人,大庭广众之下,谢玟拍了拍他的手腕,道:“听话。”
萧玄谦果然温顺听话,他默不作声地牵住谢玟的手,两人一路回到思政殿,等进入内室之中,皇帝陛下已经忍耐到了极致,在崔盛关上殿门的同时,便迫不及待地问他:“老师今日为什么来找我?”
他的眉宇俊美而凌厉,长相天生就带着一股冷酷劲儿,但这个时候眼眸很亮,凝驻着一股心潮澎湃的热意。他贴了过来,浑身的疲惫似是一扫而空,环着谢玟的肩膀道:“是想我了吗?”
谢玟凝视着他,打了一路的腹稿忽然间用不上了,出口的是:“怎么议事到这么晚?”
萧玄谦道:“西北军……老毛病了。冬末春初,西北游牧部落搅扰边境、劫掠百姓,他们一击即走,抢完就渡河向上,今年的战备不足,吃了个亏。”
他说得轻描淡写,谢玟却听出与众不同的动荡:“有些边地旧部是可用的,你不要投鼠忌器、弃之不用。”
萧玄谦磨了磨后槽牙,语气顷刻冷下来:“名将世家的兵权我早就要收,不光是他们。上回这群人试探我的态度,我已经足够宽容。”
谢玟瞥了他一眼:“就算你是知兵的皇帝,坐镇中枢就已经足够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不是听出来了吗?”萧玄谦舒缓了思绪,“我不要吃这个亏,更不要用那群心中只有将军、没有天子的将。既然我知兵、骑射又堪用,为什么不能御驾亲征,扫荡去这个长久的疾患。”
“太危险了。”谢玟叹了口气,“敬之,你不能这么任性,这件事牵扯得太多太广,就算你条件皆备,这也并不是上上之选。”
“上上之选是什么?是年年吃这个亏!只要稍微抵抗一下、缩小损失,便能称为名将?这群无能之辈……”
他说到这里,才忽然发觉什么,立即温和下语气,声音低柔地解释道:“怀玉,我刚刚没有要凶你……”
谢玟原本在组织语言,让他这样来一句简直打断了思路,刹那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哑然半晌,道:“说正事,别黏我。”
萧玄谦不听,迅速地啄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话语中的热切温度掩饰都掩饰不住:“太晚了,明天再说,难道你只是为了问我这些事吗?”
谢玟心中一滞,那些筹措好词句的铺垫和解释压在喉间,但无论如何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看看你。”
这三个字仿佛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
小皇帝猛地抱住他,那股被人宠着的任性劲儿又上来了,他心中软成一滩水,在对方耳畔反复不断地低语道:“老师……你怎么这么好,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好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纯感情文磨练手感,写得就是反复拉扯,没有什么几十万的事业线,所以也不长,会比较短。
不要指导我加快节奏写剧情,谢谢你们。
第49章 摧毁
这些话在谢玟喝醉时,他也曾说过。但那时谢玟却没有真正地听到心里去,直至此刻。
他应该觉得欣慰才对,应该觉得长夜漫漫、灯烛烧到了尽头,萧玄谦终于明白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哪怕他的病症还有得磨合,但只要他学会这一点,谢玟便能耐心温柔地引导他、矫正他。
可此刻听来,谢玟却喉间微涩,慢慢道:“其实……”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
萧玄谦抬起头,意识到对方情绪的变化:“怎么了?”
谢玟望着他,转而道:“你脑海里还是常有两道声音吗?”
“偶尔会有。”萧玄谦道,“但也只是提供另一种想法而已,我并没变过,只是脑子时而会混乱一下。”
精神病都说自己没病,醉酒者也说自己没醉。
跟随谢玟而来的童童已经被崔大监领下去安置,殿内只有他们两人,伺候的内官都守在外面。夜已深,萧玄谦拉着他一起入寝——皇帝陛下肖想很久了。
那张宽阔华贵的龙床重新铺上了几层柔软的被褥,室内的熏香馥郁温柔。香炉内早已换了另一种,没有以前那么催人入眠。然而就算天子再多暗示,谢玟也纹丝不动地坐在榻边,手里将几本摊开没看完的奏折放在膝上,正正经经地跟小皇帝说了半天国事。
从西北边境动乱、无法根治的流血疮疤,一直谈到国内的士族作风、早该革除的家臣私兵,以及土断、户籍、纳税……以及地方监察机构难以尽责等诸多事项。谢玟这些天虽然没有真正上朝,但对如今的国事很是清楚。
他这个态度,萧玄谦只得按下心思,专注地跟他谈论政务。两人生出的意见不合又不止一天两天,就算是翻来覆去、生生死死地折腾了一个来回,该有的吵架还是没法避免……这跟感情无关,完全是两个派别、两种思路的区别。
萧玄谦辩不过他,一面是对方难得士动化为的绕指柔,一面是被管辖钳制、意见冲突时闷的一口气,简直熬得水深火热、脑子都要分成了两半。等到谢玟终于说完话,伸手勾掉外衣的扣子准备睡觉时,对面这个气哼哼磨牙的小兔崽子便也一同脱靴上榻,死沉死沉地把谢玟压在了身下。
谢玟伸出手来,搭在他肩膀上,哄孩子似的道:“我又没有骂你,我不是还来看你了吗?”
萧玄谦看着他的脸,早就怒火全消,但还睁眼说瞎话,面无表情地道:“你是专程来辅佐天下的,不是专程来找我的。”
谢玟道:“这难道不是你的天下吗?”
萧玄谦见他竟然如此理所当然,以为对方还真是半夜过来“检查功课”的,而不是因为想他了。小皇帝委屈得冒酸气儿,乌黑的眼睛盯着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绷住这张沉稳的脸:“老师真是普渡众生,心怀百姓,你真该是个天上的神仙转世。”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谢玟心中咯噔一下,像是本就绵软的车轮遇到一个坎儿似的,不仅没撞过去,还在泥土里下陷沉淀,窝心得厉害。
他沉默了一下,语调温软地道:“你这么大个人,怎么总在我的话里挑刺找茬,要我哄,要我宠,一句没说到你心坎上,你就过不去,觉得我不疼你。”
谢玟推了推他,对方不情不愿地稍微让开,他便自然地后退一段距离坐起身,拉出一个正常对话的情形。
“我第一次见你,你那么坚韧沉默。后来我考察你,也觉得九殿下坚毅刚强、隐忍低调,跟别的皇子不同,怎么一到我这儿就变了。”谢玟道,“当年你在我房门外磕头,自己说要登临九五、要做治世明君,现在我稍微过问两句,你就嫌我记挂着朝堂政务,没在你身上分心。”
他语气虽缓,但一字一句,说得没有半分虚言。“看着像个事业股,怎么长成个恋爱脑。”谢玟低声地批评一句,不管对方有没有听懂,就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以为你是渴望权力,渴望说一不二、唯我独尊,到了最近我才逐渐明白,原来不是这样,是你这人……算了,不说了。”
他越说越觉得,这话不可能铺垫出告别来,只能让他越来越徘徊犹豫。谢玟停下话,对面挨训的小混账便又贴了上来,凑到眼前给他解下衣扣、卸下玉簪。
谢玟背对着他,宽大的一张床,他就只靠在一侧,被子掩在肩头,就占那么一点儿地方,闭上眼睛也不困,心中翻江倒海地想着自己为什么来,来了怎么又说不出实话?……既然要走,既然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回到故乡,怎么还平白生出这些矛盾和不舍?
谢怀玉自己检讨自己的档口儿,身后忽地伸出一只手臂,从一侧环住他的腰,活像是变态吸猫人把床边趴着的猫咪费劲巴拉地拖进怀里一样——轻柔但执着地把他勾进床榻中央,陷到萧玄谦的怀里。
谢玟要真是一只猫的话,也是剪了爪子的猫,只在被褥上留下一道轻轻拖拽的痕迹。他被小皇帝扳过来,转身面对着他,呼吸直直地扑入耳根脖颈。
萧玄谦低下头埋到他肩窝上,深吸一口气,然后侧过身把人紧紧地搂进怀里,声音低柔:“你在我身旁,却不在我怀里,我受不了。”
谢玟闭着眼道:“我的皇帝陛下,伴君如伴虎所言不虚,你可真是麻烦。”
萧玄谦不在乎这种评价,他被“我的”这种形容烧得心头火热,根本选择性过滤了“伴君如伴虎”这几个字,忍不住凑过去亲他,热意难耐地舔咬他的唇瓣,闹腾得要命:“我这么麻烦,你还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谢玟道:“我是你的老师……”
“还有呢?”萧玄谦问,“我不相信只是这样。你总藏着自己,我看不清楚你。”
或许是回到现代所带来的心头压力,又或许是对方真情流露地太过炽热,谢玟也无法含蓄内敛、独善其身,他像是被一只手拖着拽着、拉进热切沸腾的水泽漩涡中,唇瓣动了几下,很轻微地说道:“我对你是不同的。”
他没有看对方,所以也就没见到萧玄谦熠熠逼人的眼眸。小皇帝浑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灵魂的安定和满足,他简直恨不得跟这个人融为一体,让他长长久久地跟自己契合、缠绵,成为他的骨中骨、血中血。
他极大地被安抚到了,那些狂躁和抑郁都降服在“被爱着”的感受之下。
萧玄谦道:“再说一遍好不好?我还想再听你说一次。”
谢玟没有再说,但他却抬起头,摸索了一下,很生疏地堵住了对方的唇,不过很快又分开,忽然问道:“敬之,如果有一个地方会让我感觉到很开心,会让我很放松,你愿意让我去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萧玄谦一时没能体会到其中更为深沉、更为幽然的内涵,而是道:“你有想去的地方?”
谢玟点头。
“只要那个地方在启的国土上,我便能陪同你前去。如果是塞外之地,无论是雪山、大漠、还是向南的海岛,给我一些时间取得,也没有不能去的地方。”
“是你不能去的地方。”谢玟道。
萧玄谦怔了一下。
他意识到对方说得是“你”,是自己不能抵达之处。别人或许不会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他不同,他跟萧天柔一样,对怀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疏离冷寂感受至深,熟悉得简直达到了畏惧的地步。
对方的超脱并不是名士的超脱,好像已经见惯了另一番天地的风景和文化,所以对眼前的这些就算喜欢,也无法产生归属感。而这种归属感缺失,曾经让萧玄谦恐惧窒息、患得患失,那些“对方时刻会离开”的模糊感觉,早就几次三番地占领他的理智、渗入他的骨髓里。
但萧玄谦没有听谢玟说过“世外之地”,他刹那间沉默下来,呼吸声沉得像一块厚重磐石,他的臂膀越收越紧,似乎在泥泞深潭里喘不过气,半晌才道:“……我让老师不舒服了吗?”
谢玟只是轻微地提及了一下,对方便难以接受地蹭了蹭他:“你告诉我,我会改的,不要说这种话好不好?怀玉,是因为我执意亲征,你生气了么?”
谢玟无言以对,他光是这么试探着询问一下,就已经耗费了许多心理准备。小皇帝这么难过地一拖,他哪敢直白坦诚地掀开,告诉对方“我要回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了”,这不是真要把人逼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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