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翰跟在吴楚身后,他看着吴楚停下脚步,对着老管家口中的小少爷应了声走进大门,不知怎么地,抓着车钥匙的手就松了松。
在路过老管家时,吴翰微微朝着老管家鞠了一个躬,感谢那么多年来,吴楚对整个吴家有着唯一好感的人。
老管家上前,扶住了这个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拍了拍他的手,苍老的嗓音带着点叹息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吴翰沉默,没有说话,只微微扯了扯嘴角,带着点苦涩意味。
吴楚走进大厅,他环视了一圈,大厅收拾得很干净,却没发现想要找的人,便抬头对着身后的吴翰皱眉道:“吴宗盛人呢?”
吴翰只带着他上了楼,去到了四楼。
四楼是整个吴家的禁忌,就连打扫的佣人都不敢轻易踏足四楼,只因为吴宗盛不允许任何人在四楼走动。
几乎整个吴宅的人都知道四楼是他的妻子生前居住的地方。
四楼的长廊尽头挂着一副油画。
吴楚一抬眼就望见了那副油画,油画上的女人侧脸柔美恬静,神情温柔,正插着往花瓶上插着花,跟他想象中的母亲一样温柔。
他微微怔住脚步,却看见吴翰脚步不停,带着他推开了某个房间,一推开门,空气中就浮起了轻轻的浮沉。
那是一件已经装修好的婴儿房。
天蓝色的吊顶,婴儿床上挂着几个风车和奶瓶,飘窗上挂着几件看上去已经泛了黄的婴儿服,好几双婴儿鞋静静摆在了婴儿车旁,甚至还有一张没打完的婴儿毛衣。
吴翰回头望着吴楚,嗓音有些哑道:“那是妈妈给你准备的。”
吴楚愣在了原地。
他听着吴翰轻轻道:“每一样东西,都是你还在母亲肚子里,她就已经开始选的。”
“那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一点。”
“我每次放学回来,都能看到母亲坐在藤椅上,哼着歌轻轻拍着肚子跟你说话。”
吴翰清楚地记得,他第一次知道母亲肚子中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时,心里的激动和兴奋让一向稳重的他头一次在母亲面前露出了任性,急切地想做第一个给他的弟弟起名字的人。
很多人都说,吴家家主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似乎是害怕这个孩子威胁到自己病弱妻子的生命。
但是他一向忧郁,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母亲却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精神渐渐好了起来,吴翰也越发期待着这个弟弟的出生。
飘窗上随着漂浮在空气中尘埃摇晃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人拉回了现实,
“吴楚,她很爱你。”
吴翰眼眶有些红,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会笨拙重复道:“她真的很爱你。”
他不是被随意抛弃在乡下没人要的孩子,更不是被背负着克母名声的野种。
他是他母亲和他哥哥都万分期待的孩子。
*
第94章
但是世事弄人。
老天待人从来都是不公的。
真正被母亲和兄长期待生下的孩子,只能在乡下长大,而本应该像是阴沟中鼠蚁一样不见得光的私生子,却在一开始就在得到了妥善照顾。
甚至在无形中吴宗盛早已替他铺好了路,即使那条路是踩着自己另一个亲生骨肉而造成的。
吴翰嗓音哑得几乎到了嘶哑的地步,他慢慢道:“你也不是因为克母这个名号才被送到乡下的。”
“是吴宗盛那个畜生,用刚出生的你来威胁母亲。”
“他说,只有母亲好好活着,养好了身体,就能把你给接回来。”
那时的吴母,在生下吴翰之后,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不太好,甚至因为在某天深夜,独自一人在吴宅吞下安眠药这件事,被吴宗盛强制送进疗养院。
在疗养院中,吴宗盛想尽办法阻止吴母的寻死,但依旧没有什么用处,那个温柔到苍白的女人,时常会偏头神情很淡地望向窗外,面上神色淡得令人心惊。
这一切在吴楚的到来后发生了变化,当得知自己肚子中怀有新的生命时,她开始小心翼翼对待自己的身体,精神状态也越发好了起来。
吴楚死死咬着下颚,胸膛起伏得有些厉害,他一动不动盯着房间中的婴儿车,半晌后,嗓音艰涩道:“她有后悔吗?”
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他,也许他的母亲就能早一点解脱,所以说从某一种角度来说,他也是囚禁他母亲的凶手。
吴翰哑声道:“有。”
“她有后悔。”
他望着红着眼眶的吴楚道:“她后悔自己没用,才让自己的孩子落到这个地步。”
“心理医生说给她来缓解情绪的日记本上全部都是关于那个孩子的事。”
“她怕她的孩子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生病,怕她的孩子第一声妈妈叫的不是她,怕她的孩子夜里做噩梦的时候没有人哄。”
吴楚眼眶越来越红,咬着牙忍着不在吴翰面前哭出来,只死死盯着飘窗上的风铃,唇瓣有些颤。
吴翰也赤红着眼道:“就连在死之前,她都叫她的大儿子要好好照顾他的弟弟。”
但是他没有做到,不仅他没有做到,甚至还漠然地看着他亲生弟弟被打得遍体鳞伤而滚出家门。
一想到这,吴翰心里猛然抽痛得厉害,那种痛苦,似乎要将胸腔中所有的气息都压榨得一点都不剩,能够将人逼至崩溃。
他红着眼睛抬眼望着站在原地的吴楚,看着那么多年来一个人独自跌跌撞撞长大的吴楚,想起来张锐跟他说过的话。
他清楚得记得张锐神情憔悴,却神情凝重地对着他说:“吴翰,如果上天让我遭遇了吴楚那些的破事,给我这一副烂到不能再烂的牌,好像无论怎么挣扎都挣扎不出那样的泥沼。”
“那吴翰我告诉你,我真的很有可能会在人生的某一个节点上选错某一条路,做出某个错误的决定。”
“但是吴楚没有。”
“他一直好好地走了下去,拼尽全力地去争取,去好好地完成该完成的一切。”
他是不需要他们的。
那么多年,吴楚都一个人走过来了,现在什么都熬了过来了,他们有什么理由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张锐一直在劝他,劝他不要逼吴楚走到跟他们撕破脸皮的那一步,劝他最好不要推翻现在的关系,也最好将他是他亲生哥哥这件事掩埋下来。
不然要怎么让吴楚接受,那么多年他受的折磨,全部都是来自自己的亲生哥哥这件事?
在张锐看来,只要吴翰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他吴楚,吴楚那些年堆积的怨恨涌出来后,吴翰是一丁点被原谅的余地都没有了。
可若是吴楚将恨意都宣泄出来后,能够让心里好受一些,他吴翰做什么都愿意的。
赤红着眼的吴翰嗓音望着吴楚,一字一顿艰涩道:“书房中有我们的亲缘鉴定。”
“亲缘鉴定显示,我们是亲兄弟。”
“但是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吴宗盛带回来的私生子……”
吴楚没有说话,而是望着房间中那件没有织完的婴儿毛衣,安静了很久,才沙哑道:“吴宗盛在哪?”
他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听起来却莫名其妙让人心头发怵。
吴翰下意识上前了两步,紧紧盯着他哑声道:“我来处理他就好了。”
“还有那个姓沈的和姓褚的。”
“你什么都不要管。”
“好好做康复训练,剩下的交给哥哥来处理就好了。”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跟吴楚没有关系,只跟他吴翰有关系。
吴楚偏头盯着他冷冷道:“你说不用管就不用管?”
“凭什么?”
“凭那张亲缘鉴定的破纸吗?”
“你有什么资格不要管?”
他语气越发咄咄逼人,每一句似乎都像是狠狠戳在在面前男人的痛楚上,逼得吴翰神情显露出了几分狼狈的慌乱。
吴翰带着点慌乱道:“没有……我不是要求你不管……”
吴楚没有什么情绪打断了他道:“要的话轮不到你来要求,你也没什么资格要求。”
“别他妈以为仗着亲缘鉴定那张破纸,就能站在我面前当我哥。”
他抬眼平静道:“我哥早死了。”
“死哪了你也别管,反正不可能死你面前。”
在吴翰给那个叫吴楚的弟弟立碑时,他吴楚从此以后就已经当他哥死了。
吴翰赤红着眼,听着吴楚继续冷冷道:“还有剩下那些破事,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
“我妈是怎么被那个畜生逼死的,为什么那个畜生在外面会有私生子,全部给我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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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吗?”
张锐将烟盒递给了车内的男人,自己嘴里含着一只点燃的烟,眼神带着点疲备。
车内的殷缙偏头,望着车窗外的张锐淡淡道:“谢谢,不用。”
张锐偏头吐出一口烟眼,哑着嗓子道:“吴楚没那么快出来的。”
那些陈年旧事,牵扯出来的人和事复杂而繁乱,一桩接着一桩,一时半会还真的没有那么快说清楚。
殷缙神色冷淡,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张锐靠着车门,将烟盒塞进兜里,他盯着灰蒙蒙的天际低声道:“能说说吴楚吗?”
“随便哪方面的都好。”
望着殷缙神情没有什么波动,张锐就知道男人不会开口跟他提一个字,他苦笑着道:“我不是帮吴翰问的。”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他半个哥哥。”
那些年吴翰奔波着寻找弟弟的路上,少不了他张锐的身影。
那么多年了,要说一点感情都没有,几乎是不可能的。
殷缙眼皮子都没抬,神情冷淡。
别他妈说半个哥了,
就是一个哥来了在他面前都没用。
张锐硬是一动不动地在他车窗外等了好半晌,见男人属实是油盐不进后,他掐灭烟道:“别的我不跟你说,但是我就跟你说一件事。”
“你在他面前,玩什么都别玩沈秋泽那一套。”
想起沈秋泽那玩意干的事,张锐眼里闪过阴霾,冷冷道:“不然我跟吴翰甭管你们是两情相悦还是别的,都不可能让你们安安生生在一起。”
囚禁这件事,几乎成了他和吴翰的心病。
殷缙终于抬眼了,淡淡道:“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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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书房中,吴翰将那些年伪造的亲缘鉴定的文件递给了吴楚哑声道:“这是吴宗盛之前伪造的亲缘鉴定。”
吴楚没翻,而是抬起头盯着他道:“前面你说你之前查到的我可能跟吴宗盛没有血缘关系是什么意思?”
吴翰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好一会才沙哑道:“就是他认为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认为你是母亲出轨的产物。”
吴楚呼吸微微一顿,听着吴翰继续道:“但是吴宗盛从你出生开始就做了很多次鉴定,你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才是让吴宗盛最痛恨疯狂的地方。
*
第95章
四楼长廊尽头那副油画,笔触细腻温柔,似乎每一笔每一画都充满着对油画中女人的崇敬。
画这副画的作者在如今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也是吴母的学生,当年在画完那幅画后便出国深造。
那幅画是他送给他老师的最后一幅画,在这位学生看来,他的老师在绘画上天赋造诣极高,若不是早早嫁进吴家,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想必今后的成就都会更高。
他不会知道,他的老师嫁给了一个强、奸、犯。
他老师所有的灵气天赋都已经被日日夜夜令人作呕的痛苦回忆消磨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具麻木的空壳。
没有人会知道。
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这是一对天作之合,吴家的继承人吴宗盛儒雅随和,姚家的小女儿姚静温柔娴静,在结婚不久后就生下了他们爱情的结晶。
但只要是知道真相的人,都会知道一切是多么讽刺。
起初对于那个出现在画展的男人,姚静并没有在意,哪怕那个文质彬彬面容儒雅的男人每一次总是声音诚恳地邀请她共进晚餐,她也都柔声婉拒了。
因为她并没有在国内发展恋人的想法,她不久后就打算出国深造,甚至有着一辈子都不结婚现身艺术的打算。
但那位男人每一次画展都不落下,总是安静默默地陪着她直到画展结束,不纠缠却也默默坚持着,以至于让姚静不忍心起来,告诉了面前的男人,她并没有找恋人的想法。
但是姚静怎么都没有想到,她有没有找恋人的想法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姚家小女儿这个身份。
一个足以让当年吴宗盛放下身段去追求的身份。
当年吴宗盛在吴家竞争中优势并不明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劣势,他母亲是原配,去世得早,在继承公司这一块,吴老爷子几乎没把他放在眼里。
吴宗盛心里着急,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却已经在暗暗打探,直到挑选中了姚家的小女儿姚静。
性格温柔娴静,因为学习艺术,又被姚家人保护得很好,在性格方面几乎就像是一张白纸一般。
挑选上姚静是因为姚静性格好,但遗憾的也是因为姚静性格太好,以至于让吴宗盛找不到任何下手的地方。
没有他接触过的那些千金小姐们嚣张跋扈的毛病,也不会满眼都是算计地微笑与他交谈,只会每天安安静静地待在画室画画,也会很温柔地抬眼跟柔声他说:“真的抱歉啊,吴先生。”
吴宗盛知道这样不行,特别是当姚静跟他说没有找恋人的想法时,吴家的吴老爷子已经快不行了。
他如果再不下手快一点,等老爷子一闭眼,他吴宗盛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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