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家虽已互相有意,却一直没有正式下订,白拖了这几年,你道是为何?还是不因为我家凤举尚未出仕、是个白身,生怕辱没了她弟弟?待到我儿高中,他家必定再没话说,到那时候,我儿不止是新科状元,还是侯府的贵婿、王爷的连襟了!”
齐凤举脑袋中“嗡”地一声,众人的期待、科举的压力已令他极为不安,他唯有自我宽慰,就算这次不中、大不了三年后再考,等江陵侯上京敲定两家婚约,至少能完成一桩心愿,可齐夫人的话让他惊觉——如果这次考不中,不止有无数人等着看笑话,连婚事也要告吹!
齐夫人的贴身丫鬟掀帘而出,见齐凤举脸色惨白地站在廊下,不由问道:“大少爷,怎么不进屋去?”
“不了、不了...”齐凤举倒退了几步,摇着手道:“我、我还要去念书。”
丫鬟抿嘴一笑,“诶呦呦,您还要念书,别的读书人可真没有活路了!”
齐凤举背上都是冷汗,被乍暖还寒的穿堂风一吹、透心地冷,他真想大声怒吼:你们再这样说,才是不给我活路!
可他是清雅从容的齐大少爷,岂能如此举动失措?齐凤举强自压抑、勉强一笑,转身向书房急步走去。
心烦意乱地路过花园时,忽悠瞥见齐鹤唳手握银枪、长身玉立,正与一人低头说话,他定睛一看,那人却是江梦枕的小侍朱痕!心里又是一阵发慌,不知齐鹤唳会不会把寒潭救人的事透露出去。他回到书房翻开四书五经,越思越想越是坐立难安,书上的一个个文字似乎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鬼怪向他扑来,想把他拖进书本里吃得骨头也不剩!
晚上,齐老爷宴饮归来,齐凤举在大门口侍立等候,齐老爷喝得半醉颠颠撞撞地下了轿子,他上前搀扶,闻到他爹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不免劝道:“爹也该多多保养身子,少去与那些人饮酒...”
“我还不是为你?”齐老爷醉醺醺地说:“今儿田大人做东,我已与同僚们通过气,等你高中后安排你去六部当差... ...嗝、分到翰林院编书有什么意思呢?”
齐凤举张开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齐老爷语重心长地握着他的手,“凤儿,你可要给爹争气啊,齐家都指望你了...”
齐老爷被两个美貌侍婢搀回房里,夜凉如水、齐凤举立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久久无言。
这红尘中人,各有各的苦,齐鹤唳如是、齐凤举亦如是,这么看来,世事又是极公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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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忽然就病了?大少爷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齐夫人急得来回踱步,“快、去请大夫来,春闱前定要治好!”
齐凤举神色萎靡地靠在床上,大夫给他把脉时,另一只手仍捧着书读。大夫拈着胡须道:“大少爷这是风寒入体,需要好好休息将养。”
“我儿一个月后就要参加春闱,哪有时间休养?大夫快想想办法,务必要我儿尽快好起来才行!”
“夫人不要着急,我这儿倒有一副方子,只是药性烈...”
齐夫人满不在乎地一挥手,“要什么药材只管说,这病要赶紧治好,耽误了我儿考状元,你可担待不起!”
他们在一旁说话,齐凤举目不斜视地看着书,如若未闻。那大夫开了药方,小厮很快端来了一晚漆黑如墨的药,齐凤举面不改色地喝了,夜里熬夜看书时突然觉得喉头发痒,他用手帕捂着嘴猛然一咳,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大夫被连夜喊来,却说这口血是肺里的寒毒,这会儿咳出来、不几日就该痊愈了,齐夫人连声念着阿弥陀佛,只有齐凤举自己知道,这口血吐出来以后,他连毛笔都拿不稳了。借着烛光,齐凤举觑见大夫面露心虚之色、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他并没点破,反而生出有一种隐约的解脱之感。
半个月后,齐凤举的病仍没见好,江梦枕本以为他是偶染风寒,哪想到竟一病不起,赶忙前来探病。去到屋中扑了个空,齐凤举的侍从说,今儿大少爷精神好些,让小厮抱着琴去花园里了。
小亭中传出断续的琴音,江梦枕站在假山下听了一会儿,发觉曲调中透出悲音,忍不住上前道:“表哥,你的病还没好,何苦弄这些平白耗费心力?”
“梦枕来了,”齐凤举身上披着冬日的斗篷,额头上绑着挡风驱邪的白色布带,看起来苍白憔悴,“我只是不想辜负这春光,你来我家时,也是春天... ...真是流年似水。”
江梦枕坐在他对面,柔声说:“春日年年有,春闱也不过三五年便开一科,这次错过、还有下次,你要放宽心才是。”
齐凤举望着他淡淡一笑,家中那么多人,唯有江梦枕劝他“这次错过、还有下次”,可江梦枕又是他不得不去考试的理由。江梦枕今年已有十九,三五年之后,他还怎么等得起呢?
齐凤举的手指在琴弦上乱拨,琴音与心绪一样纷乱,忽听“铮”地一声,古琴的弦在他手下崩断,二人都吃了一惊。
齐凤举勉强一笑,“让人换了弦,梦枕弹一曲给我听吧。”
江梦枕自然应承,抱过琴来弹了一曲清心静气的《普庵咒》,四周鸟鸣啁啾、姹紫嫣红,分明是生机勃勃的一派春景,却因齐凤举的病容令这一方小亭阴冷萧瑟不少。他疲惫地靠着栏杆听琴,突然又听见“铮”地一声,琴弦竟再次崩断,江梦枕与齐凤举对视一眼,皆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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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鹤唳提着枪来到花园练武,假山上传来隐约的琴声,他抬头一望,只见江梦枕正弹琴给他哥哥听,两个人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在融融春光下俨然是一对神仙眷侣。
他们弹琴泼茶、吟风弄月,为花草作诗,而齐鹤唳舞起枪来,只会把满园的红花绿叶纷纷打落,他就是如此煞风景的一个人。齐鹤唳紧捏着枪杆,暗下决心:大哥的病想来也快好了,待到春闱过后,亲眼见了江梦枕出嫁,他便离家而去,永远都不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下线倒计时!
世上也许很难有“完人”,看似完美的东西大多含有伪饰,
后来知晓真相时才发现,完美的不是那个人,只是我们自己的想象。
第21章 祸福无常
齐鹤唳自那日后,再不去花园练武,宁愿每日提枪跨马跑到京郊去图个心静。
这一日,他正在骑马散心,忽而听见人声呼喝,扭头一看,只见一匹惊马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冲向树林,齐鹤唳忙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待到与奔马并驾齐驱,他腰上使力、一踏马蹬,整个人飞身跃到奔马背上,拉住缰绳、双臂较力,止住了马车狂奔之势。
一名锦衣玉带、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骑马紧随而来,先与车内的人说了几句话,而后打马上前,眼睛在齐鹤唳身上一扫,拱手笑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好漂亮的身手!小恩公救了我的夫人,请受在下一礼。”
“岂敢。”齐鹤唳回了一礼,不欲多言便要离开。
“小恩公且慢,我时隔多年再上京来、不识路途,想请少年郎领我等进城,不知是否方便?”
齐鹤唳见这人谈吐不俗、举止疏朗,心里颇有好感,点头答应下来。二人跟着车驾并辔前行,这中年男子极亲和地与齐鹤唳谈笑风生:“朝廷如今重文轻武,弄得人人只知文治、不知武功,”他轻叹一声,“我年轻时曾随家父到边关一游,亲眼看到边境的蛮夷是如何抢掠我朝百姓,朝廷三五年就能选出一个状元,却这么多年也选不出一个大将军保家卫国、抵御外侮。”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微微一笑,摇头道:“现今的公侯之爵,不过靠着祖宗荫蔽世袭而来,大都把先人开疆拓土的雄心消磨了... ...所以我今日见你,才分外心喜。”
齐鹤唳学武,一开始只为治病、后来是为练成下山,他以为学了一身武艺之后,左右不过锄强扶弱、路见不平罢了,从未从这样的高度去思索自己练武的意义。此时听了这一席话,不免燃起壮志,他父亲都未如此地教导过他,这人与他萍水相逢,竟说了这许多鼓励的肺腑之言,齐鹤唳心中大动,诚恳道:“不知您进城后于何处落脚?若不打扰,我还能去请教么?”
“好说了,我与夫人现在欲往齐尚书家,而后到晋王府暂住,小恩公投帖来,只说找江陵府江碧城便是。”
齐鹤唳闻言一愣,“齐尚书、晋王府... ...您从江陵府来?”
“正是,不知小恩公是谁家儿郎?”
马车一拐,齐府已然在望,齐鹤唳心头百味杂陈,指着府门前的石狮子,“这里便是我家。”
中年男子大吃一惊,随即面露喜色,“难不成你就是齐大公子?这可真是太好了!”
齐鹤唳摇了摇头,“齐大公子是我哥哥,我排行第二。”
中年男子脱口道:“...可惜!”而后自觉失言,忙又说:“原来是贤侄,咱们两家可是沾着亲呢!”
齐府门前已有许多人站立恭迎,中年男子下了马,从马车里小心翼翼地搀下一名绝色的美妇人,她面上的一双剪水凤眸与江梦枕如出一辙。
来人正是江梦枕的父母江陵侯夫妇,如约上京来敲定江梦枕的婚事,齐鹤唳见齐老爷与齐夫人亲热中透着谄媚地把二人迎进府中,一个人握着马鞭站在大门外怅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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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了江陵侯的福,齐鹤唳第一次在家宴上有了座位,他陪坐末席,坐在嫡姐齐雀巧的下首,齐雀巧不屑地低声冷哼,把自己的杯碟往里挪了挪,好像生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
齐鹤唳有些恼火,却见坐在对面的江梦枕向他一笑,举起酒盅道:“我听母亲说,今儿多亏二少爷出手相助才逃过一劫,我这里谢过了。”
江梦枕轻抿了一口酒,齐鹤唳却将一满杯全都倒入喉咙,低声说:“何必言谢?倒显得咱们生分了...”
“正是呢,我一见二少爷便十分喜欢!”江侯爷在席上将齐鹤唳的救人之举宣讲一通,连连称赞齐尚书教子有方,夸得齐尚书的老脸险些挂不住,他何尝教过齐鹤唳什么?
“齐世兄的这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让我好生羡慕!”
“谬赞、谬赞!”
齐夫人忙笑着说:“承侯爷的吉言,我家凤举过几日就要下场应试,国子监的先生都说他有状元之才,我和老爷也盼他能一举夺魁呢!”她岂容齐鹤唳抢了齐凤举的风头!
江碧城倒没多心,抚掌道:“我记得贵祖父曾是榜眼,大少爷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齐府诗礼传家果然不虚啊!”
齐凤举想推辞两句,哪想到喉管发痒、一阵头晕,他赶紧从袖中掏出手绢掩着嘴咳了几声,他本是强撑着身子来赴宴,此时咳得脸颊潮红、背上冒汗,连坐也坐不住了。
他虚弱地扶住身边侍立的小厮,那小厮倒也机灵,赶紧代为告罪:“大少爷昨夜通宵看书,想是身子太乏了,还请贵客海涵。”
江夫人一片慈心,并不以为忤,轻言细语地说:“好孩子,原是我们打扰你温书了,快去歇着,有什么事考完再叙不迟。”
齐凤举说不出话,勉强抬手行了一礼,就被小厮扶了出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江碧城兴头上来,又拉着齐鹤唳说话,齐夫人恨得牙根痒痒,还得连连陪笑。好不容易熬到散席,却因江氏夫妇初到,两家俱不愿显得自家着急掉价,暂未提起订婚之事。
侯爷夫妇乘马车去晋王府安歇,还约定过几天来接江梦枕,一家子在王府团聚几日。
齐夫人攒着火闯进大儿子的书房里一顿唠叨,齐鹤唳的病情她是一句没问,再再地重复要他给自己争脸争气,让贱人生的庶子不能出头。齐凤举本就因为侯爷对弟弟的赏识颇感不安,只休歇了一会儿,便又起来看书。他幼承父母宠爱、师友夸赞,这份优待如今变成了巨大的负担,这时被他娘一闹,愈发心堵气闷、头痛欲裂,想招呼小厮倒茶,一张嘴却“哇”地呕出一口血。
在齐夫人惊恐的呼天抢地声中,齐凤举颓然坐倒,他只觉把一条命全压在了科场上,若能高中、一切不药自愈,若不能中、只怕这病是再也不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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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进场这一日,齐凤举是被小厮搀着走到贡院前的,科试连考三天、就是好人也几乎要熬坏,更别提齐凤举重病在身。今日出门前,齐老爷与齐夫人只问他有没有备齐笔墨用具,并没有一个人顾着他的身子,让他不要去考。
齐凤举手里捏着江梦枕送他的蟾宫折桂的荷包,心里暗想:就算有人拦着,他也是必定要来的,只要闯过这三天,便能大小登科、得偿所愿。
他赌命般推开小厮走进考场时,齐夫人在家烧香拜佛,齐老爷在花街柳巷和同僚交际厮混,齐鹤唳在京郊的小山坡上望着贡院发呆,江梦枕一家在晋王府欢笑团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即将陡然转变。
作者有话要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
为榜单压一下字数,周三不更,周四早上9点见!比心
第22章 问心有愧
齐凤举是被贡院的差役抬回齐府的,白绸衣的前襟上都是血迹,齐老爷还未归家,齐夫人疯了似的摇晃着儿子的身体,觉得日月无光、天塌地陷。
“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你看看娘啊...”
“娘,孩儿不孝,”齐凤举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您...您把梦枕找来,我有些话...想和他说。”
“他被晋王府接去了。”
“派人去...接回来,我怕再不说,就... ...”
齐夫人大哭出声,打断他道:“不许说这些丧气话!我儿很快就能康复的!”
齐凤举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齐夫人绞着手帕来回踱步,她不敢让人把江梦枕请回来,生怕江家人看见齐凤举这幅模样,将婚约作罢。齐凤举年纪轻轻,岂会这么容易说死就死?想来不过是旧疾未愈加之考场上失了手、急火攻心,请大夫来调养几日便会好了。
来了好几位大夫,有的一搭脉连药方也没开就走了,有的说不妨事,照着他的秘方吃几副必然药到病除,留下一副吃不坏人的温补药方,施施然拿了诊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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