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凤举扯了扯嘴角,只道:“娘既不想让江小公子心里存了芥蒂,猫的事便不必往深处查了,否则还不知要扯出多少脏事。这事与江小公子有关,到时候他必有一问,又不好交代了。”
“要我说,直接咬定齐老二完事,偏你帮他摘出来,人家也不一定念你的好!”
齐凤举知道自己的话算是白说了,齐夫人治家严厉却不讲公理,只倚杖一己偏私强压众人,大家表面恭敬、不敢撄其锋,私底下并不服她,因此阴奉阳违之事常有,齐府后宅看着严整,内里早已腐朽混乱。
齐凤举自幼聪慧,如今已有十六,暗中将许多事看得明明白白,他此番有心提点,可惜他娘毫无所觉,仍是一意孤行。怪不得人说,娶妻娶贤、家才兴旺,齐夫人实在当不得一个“贤”字,可他又怎么能直言母亲的不是?一个“孝”字当头压下,多少知事明理的男儿,全成了锯嘴葫芦、徒叹奈何。
辞了齐夫人,齐凤举绕到了周姨娘处,去探齐鹤唳。他与庶弟们并不亲厚,但今日的事齐夫人做的太过,把人打见了血,他到底要来圆一圆场面。
还没进屋就听见周姨娘高声叫骂:“黑心的小兔崽子,人家的猫儿狗儿也比你高贵些,你凑上去做什么?活该讨打!”
这也是个混货,儿子挨了打,她在齐夫人面前一声不敢吭,反倒对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地大呼小叫。齐凤举心中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他站在屋外,隔着窗户道:“姨娘,我来看看二弟,可方便吗?”
屋里安静了一刹,周姨娘急急忙忙地推开门,抚着衣襟讨好地说:“大少爷来了,快请进。”齐凤举是未来的家主,且极少踏足后院,他出现在这儿,让周姨娘很是受宠若惊。
齐鹤唳闷头趴在炕上,丫鬟刚帮他把血肉粘连的里衣除了,背上二次受罪,把他生生疼醒过来。
“怎么还不上药?”齐凤举坐上炕去,拿起炕桌上的白玉药瓶闻了闻,“这药好,里面有不少难得药材。”
周姨娘满脸陪笑,“到底是大少爷懂得多,我们哪儿能有这个药,是方才江小公子那边派人送来的。”
“哦?”齐凤举微微挑了挑眉,不嫌脏地亲手帮齐鹤唳上药,“这回是太太受刁奴煽动,误会了二弟,我替太太给姨娘和弟弟陪个不是。”
“怎么敢当!”
齐鹤唳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出声,听见他大哥温润的声音徐徐道:“其实只要细看看就知道,那金丝虎身上并无外伤,与二弟绝不相干,八成是误食了毒耗子的药。”
就这一句简单的话,齐鹤唳嚷了也没人听,所有人都装瞎子,他根本没地儿叫屈,齐凤举却在发现的第一时间帮他说了出来。齐鹤唳心里很是感激,他并不需要偏袒,只想要个公平——但这“公平”二字,在这个嫡庶分明的家里竟无处去寻。
“...哥,”齐鹤唳仰起头,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多谢你。”
齐凤举摸了摸他被冷汗浸透的黑发,语声轻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四目相对,二人间竟真的生出些兄弟情谊,在这样乌烟瘴气的后院里,不可谓不难得。
“二少爷别难受了,”周姨娘赶着凑趣儿,有意抖个机灵,“瞧你哥哥嫂子多么疼你!”
这所谓的“嫂子”自然是指送药的江梦枕了,兄弟俩脸色都是一变,齐鹤唳把脸又深深埋回枕头里,齐凤举亦正色道:“姨娘慎言。”
周姨娘讪讪地住了口,这时水粉端着茶袅袅娜娜、眼波流转地走上前来,齐凤举起身道:“多谢姨娘招待,茶就不喝了,二弟好生将养,我去江小公子处看一看。他毕竟是客,冲撞了就不好了。”
周姨娘哪有不从,直把他送到院门口,水粉端着茶杯气得发抖,真恨不能把茶水里放了耗子药,一口气给江梦枕灌了下去,让他和那猫一样蹬腿翻白儿!
第11章 乱点鸳鸯
齐鹤唳身上的伤养了大半个月,其间江梦枕又派朱痕来送了几次药,齐鹤唳与朱痕年纪相仿,加之想从他那儿打听些江梦枕的事,一来二去两人熟识不少。
“我们公子待你倒是好,”朱痕坐在炕沿儿,晃着双腿道:“你大哥去听雨楼,十次有八次都见不到面的。”
“哦?”齐鹤唳心中窃喜,把周姨娘的零嘴儿掏出不少推给朱痕,“你吃这个,不要客气!”
“你人真好 ,”朱痕笑得见牙不见眼,“自打从江陵来了这儿,公子和老嬷嬷们总提醒我们要谨慎守礼,平日不许随便乱逛胡闹,真真是好没趣儿。”
“那你来找我玩,保准出不了错。”齐鹤唳拍着胸脯保证,又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离了,准备明儿去你们那儿谢谢梦哥哥。”
“我一会儿就去回禀,你只管来。”
第二日,齐鹤唳起了个大早,换了好几身衣服才终于满意,脚步匆匆地往听雨楼去。
“昨儿公子来了兴致,打了半夜棋谱,故而睡迟了,你在这儿喝茶等等。”朱痕把他带进屋,齐鹤唳点点头,在椅上坐了,一双眼睛却四下环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找什么?”
“...猫,”齐鹤唳有些忐忑地问:“我送了梦哥哥一只猫,他、他养了吗?”
“原来那小杂毛是你送的呀!”朱痕见他小心询问的模样,眼珠一转故意道:“武公子上回来,见了黑白猫好一顿笑,说我们公子这样的人竟养了只杂毛猫,劝他丢了再寻好的去!”
齐鹤唳心里一沉,虽然闷闷不乐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何尝不知道杂毛猫配不上江梦枕?
朱痕眼瞧着他像撒了气的皮球似的颓靡下去,捂嘴一乐,牵着齐鹤唳的手往内室转了几转。推开一道雕花门,绕过画着四时花卉的玻璃屏风,朱痕回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他走到织锦床帐前。
熏笼中轻烟飘渺,朱痕小心地将帐子掀开一线,示意齐鹤唳向内偷窥。他向前凑了一步,只见江梦枕闭着眼睛,青丝柔顺地散落枕上,一条手臂从被子中伸出来,寝衣卷到手肘,露出如凝霜雪的一截皓腕,有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正枕在他臂弯中,睡得无比安稳香甜。
他没有扔掉小猫!他还这样喜欢它!齐鹤唳简直喜悦到晕眩,他想不到自己的心意会被人如此珍视,怔怔地盯着床上,心脏“突突”地狂跳不停。鼻端暗香浮动,齐鹤唳恍惚间觉得自己幻化成了小猫,乖乖软软地倚靠在江梦枕怀里,与他同食同宿、日夜不离——真是死也无憾!
在极静的寝室中,忽而传来裙摆窸窣声,朱痕吓得一个激灵,抓住齐鹤唳的手就往外跑:“不好,碧烟姐姐来了,快跟我走!”
左躲右闪地回到前厅,两个人的掌心里都出了一层汗、湿腻腻的,朱痕觑了齐鹤唳一眼,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有点别扭又有点欢喜,半晌后才甩开了交握的手。
没一会儿,江梦枕从里间走了出来,齐鹤唳叫了一声:“梦哥哥!”而后傻傻地望着他笑。
江梦枕关心地问了几句,见他不怎么回答只是笑,以为是齐鹤唳重伤初愈、精神不济,便赶他回去歇着。
齐鹤唳在听雨楼外的玉兰树下站定,依然觉得魂荡魄飘,直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二弟,你怎么在这儿?”才如梦初醒。
“大哥,”齐鹤唳垂头道:“我...我来谢过江公子。”
“嗯,这是应该的。”齐凤举踌躇了一会儿,又问:“江公子派人给你送药,你们很熟?”
“没有,”齐鹤唳心里一颤,斟酌着说:“就是下雪时在花园碰到过一次,江公子说都是亲戚、没事时可以去找他玩。”
“原来如此...”齐凤举望着听雨楼叹了口气,悠悠道:“大哥有件事想拜托你。”
“何事?”
“你下回去找江公子玩,能不能把这个锦囊交给他?”
齐鹤唳看着哥哥手里绣工精美的香袋,抿了抿唇,“大哥为何不自己给他?”
齐凤举苦笑了一下,“我不像你,能如此方便地去见他。我进一次听雨楼,就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他更要避忌着我... ...说起来,我真羡慕你呢。”
这种羡慕的源头,是因为大家都把齐鹤唳当成一个孩子,而齐凤举作为年纪相当的对象自要避嫌。齐鹤唳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喉咙间涌出一股酸涩的滋味,难道他在江梦枕眼里,永远只能是一个趴在墙头、丑而不自知的顽童?
齐凤举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把香袋往他手里一塞,“无论如何,大哥先谢过你了。”
手里的东西像是一块火炭,烧得他浑身难受,齐鹤唳迟疑地叫了一声“大哥”,齐凤举如若不闻、转身走远了。
若齐凤举上回没有帮他就好了!若齐凤举依仗出身欺凌过他就好了!那他就能毫不愧疚地毁了锦囊,不去做别人故事里的配角——一对有情人不得相见,总要红娘之流帮助他们私相授受。齐鹤唳不愿去做这个成全的人,他希望江梦枕只是他一个人的“梦哥哥”,而不是“大嫂”。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 ,他肩膀上忽然被人一拍,朱痕在他背后笑嘻嘻地问:“你怎么还没走呀?手里拿的什么——好鲜亮的绣活儿!”
“你拿去吧,正好...”齐鹤唳把那香袋如烫手山芋般往朱痕怀里一丢,嘟囔了一句,“给你...送给...”
“给我?送给我了?”
齐鹤唳倒退了几步,心里乱成一团,张了张嘴、到底没解释第二次,扭身拔腿跑了。他边跑边自我安慰道:反正我已说了,朱痕听没听清,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大哥,只这一次、我只会帮你这一次!
朱痕莫名其妙地立在原地,拿着香袋左看右看,很快发现里面装着一张桃花笺,其上写着一句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自小跟着江梦枕,也算识文断字,此时望着这句诗,想到齐鹤唳手忙脚乱的模样和方才手心里的汗湿,竟心神一荡出起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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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武溪春来拜访江梦枕,两人在小窗下下棋,没走几步,武溪春便拈着棋子开始发呆。
“这倒怪了,今儿个怎么一个两个地都犯着愣?”江梦枕把白棋掷回棋篓,“朱痕倒茶洒了一桌子的水而不自知,你又要构思出什么样的珍珑,刚下了十步不到就这样犹豫?”
武溪春深深叹了口气,也丢下棋子道:“我的心事也难与别人去讲... ...安致远和我说,永安伯夫人要给他说亲了。”
“是个怎样的人家?”
“是个商户之女,”武溪春脸上有些愤然,“她家现在虽豪富,祖上不过是个屠户,实在太不成体统了!”
“他娶商户女或世家子,又与你什么相干?”
武溪春气呼呼地斜了他一眼,闷声道:“我当你是个好人,将心事说与你听,你却如此地明知故问...”
江梦枕摇头而笑,“我早与你说过,与外男相见要分外小心,你不听、才有今日的烦忧。”
“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他,只是后来,实在是越发怜惜他的遭遇... ...永安伯府本该由他继承,现在却要逼他去入赘商户,简直岂有此理嘛!”
“只有安致远入赘改姓,才能把嫡长子的位子让出来,永安伯的两位夫人再不和,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会成为同盟。”
“可不是吗!先把安致远挤走,而后她们再斗,除掉一个是一个!你说,这可怎么好呢?”
“这局棋看似走死了,实则是在等个绝处逢生的时机,”江梦枕用指尖敲了敲棋盘,“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看某个人愿不愿意入局了。”
武溪春倏然住口,江梦枕望着他渐渐涨红的脸色,有些担忧地拉着他的手说:“桃源,你可要考虑清楚。永安伯府就是个泥潭,里面鬼祟丛生、不知道有多么险恶,你虽背靠着武阳伯府,搅进这趟浑水里,只怕也难独善其身... ...那个安致远,真的值得吗?”
“我也不知道,”武溪春捂着心口,蹙眉道:“他来找我的时候,我便觉得欢喜,他若不来,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按理说,我们不该谈这些的,可我实在忧心... ...我已是个傻的、你却比我还痴,你心思如此纯稚,一心一意地怜惜他,可知那安致远又是怎么想的?”
“他...他...”武溪春垂头嗫嚅着说:“他虽未明言,但我写的诗他俱能记诵的... ...”
“如此说来,也算有心了。若他真心对你、你又在他微贱时慧眼识英,总胜过盲婚哑嫁。”江梦枕顿了顿,思索道:“其实也不必急,你大可让武阳伯夫人放出一点风声,先打消了商户让他入赘的心,然后再做计较。”
“正是、正是!”武溪春粲然而笑,反握住江梦枕的手说:“我若嫁了人,就不能常来找你啦,那你多寂寞呀!”
“张嘴安致远、闭嘴嫁人,武公子好不害羞呢!”
二人说笑一阵,武溪春欢欢喜喜地去了,江梦枕望着他的渐渐远去的身影,站在门边久久伫立。武溪春与安致远因一只猫而结下姻缘,而他的姻缘,又在何处呢?对方可是良人、可堪托付终生?十四五岁的少年,想到“一生”二字,总是感觉沉重又期待。
朦胧间,他竟觉得好友的背影透出一股义无反顾的孤勇,如同要奔赴一场未知输赢的战役——也许一场心动、二姓联姻,真的一如两国交兵,点齐所有兵马拼杀一场,胜负生死谁能预知?
越想越是思虑万千,江梦枕猛地打了个寒颤,伸手缓缓掩上门。
一轮初升的弯月下,武溪春独自去往不知前途的夜色里,而江梦枕紧闭门扉,淹留在孤枕独眠的高阁中。
第12章 珍重芳姿
“父亲母亲本说要上京来的,只是临行前母亲染了风寒,父亲不忍她舟车劳顿,便罢了。”江梦幽拍着江梦枕的手,柔声道:“你不必忧心父母,今日腊月二十三,咱们姐弟俩团聚一番,你我都好、他们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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