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主人真的适应了他的存在,期待着与这小东西和平共处相亲相爱的时候,他却炸起浑身的毛,无论如何要与人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仿佛两人之前所有的相处和情谊都是他一厢情愿,也仿佛那些拿脑袋蹭他掌心和脸颊的日子都是别的小妖精所为,总之,这小东西对着他自己的影子吃干醋,坚决不肯再配合,要抛弃他这座房子了。
周培青想到这里,伸手捏了一下商淼远肉乎乎的脸颊。
睡梦中的人皱了一下眉,手脚并用地将始作俑者推得远一些,可这作怪的人却着实不要脸,偏偏要把人困锁在自己的怀里,紧紧地箍住他的肩膀,还要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咬一口。
商淼远梦中呓语:“大……大灰狼……”
周培青笑着松开狼嘴,又亲了他一口。
六七点钟,草地上结满露水的时候,周元帅牵着半梦半醒的“周培青”跑出了家门。可能是人老了话多,就连堂堂将军也不例外,他一边晨练,一边对着“周培青”发牢骚,数落他儿媳妇一点不知道体贴自己丈夫的辛苦,还要给只狗起这么个同名同姓来泄愤。
“周培青”是只撒开丫子就六亲不认的傻狗,也不知听见没有周元帅的怨言,难得有这么个老当益壮的能陪着他在空中放飞自我,登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撒丫子狂奔起来。
等周元帅回家的时候,精神面貌已与往常大家长的风范截然不同。他牵着狗绳一路气喘吁吁地回到家,把同样累得吐舌头的狗交给余珮,说:“这狗的竞争心太强了。”
余珮:“……”与他相处几十年的夫人没忍心吐槽,只是静静地接过狗绳,给狗将脖子上的项圈松开。
周元帅问:“孩子们呢?”
“应该还没起。”
“这个周培青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娶了个妲己就想学‘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周元帅一边拿毛巾擦自己额头上的汗,一边向卫生间里走。
“你瞎说什么呢?”余珮道,“左右也没什么事,小别胜新婚,你管得太宽了,总得给年轻人留点空间。”
元帅哼哼唧唧没再说什么。
夫人在旁边看着他洗手洗脸,忽然问:“你前段时间去看过培松没有?”
周元帅洗涮毛巾的手顿了一下,半晌才说:“不符合纪律。”
余珮听他这样说,也没再争辩什么,说:“那我自己想办法。”
日上三竿时,周培青才从房间里出来,身上还带着股慵懒劲儿,与往常精神肃整的军人风貌大相径庭,让周元帅好一阵数落:“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周培青并不在意他父亲的唠叨,而是走到餐厅里倒了杯温水,端着那水又上楼去了。
余珮问:“淼远醒了吗?”
“醒了,渴了,我下楼来给他倒杯水。”
余珮说:“这上下楼倒水确实不方便,不然我们再买一个饮水机放在楼上吧,以后宝宝出生也方便一点。”
元帅本想说商淼远娇气,听见“宝宝”两个字,立刻倒戈,道:“买最好的,厨房里也应该装一个净水器,现在水质越来越差,全是污染。”
旁边母子二人都没有理他,周培青端着水杯上楼去了。
商淼远还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抱着一团被子,听见门响连眼睛也没睁,昨晚上受了累,白天就困得不行。
周培青一只手托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水杯,说:“水来了,张嘴。”
周少校其实也没怎么照顾过人,商淼远之前质疑他不爱他的时候,他就想不通,倒不是觉得自己的付出需要什么回报,而是想说,哪个二愣子会每天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人鞍前马后,而且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翻着花样做好吃的?
但商淼远这娇气的小猫没察觉,他也觉得对自己老婆好是应该的,就一句没提过说过,倒叫商淼远以为他对每个人都是这么体贴周到。
京郊的监狱是一座半球形的透明建筑,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罩,给人们画了一个圈。案犯们每天放风时间都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却比看不见还要难受和恐怖。
号子里的生活没周培松想象得那么糟糕,也或许是他父亲的身份起了一定作用,住了一个月,没什么人难为他,但日复一日的消磨比真正受到虐待还要难熬。根据联邦成立以来的刑罚标准,很少有死刑立即执行的判例,最严重的,也只是无期徒刑而已,但对周培松来说,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他曾经想过如果真的失败了会是什么结果,最糟糕的不过是为了宏伟的理想战死疆场,这显然是他自己一厢情愿浪漫化了的场面,他希望他的死能唤起元帅夫妇的悔恨和父母之爱,让他们如同当初怀念周培青那样日夜为他的逝去感到难过甚至落泪。
这场叛逆的行动与其说是为了拯救苍生,不如说是周培松为了引起父母注意而发动的恶作剧,但小孩子的恶作剧顶多吃一顿竹笋炒肉丝,而他的这场任性,却要用上百人的生命和他自己一生的时光来偿还弥补。
元帅府的飞行器到达监狱顶层时是上午十点整,余珮戴着一顶巨大的宽沿帽,身旁跟着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奥措。探视时间是提前预约好的,由正常的渠道进入,在一个用坚固的透明材质完全包围起来的房间进行,探视者与罪犯相互能看见听见,但不能触碰。
余珮看见周培松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前是一个瘦脱了相的人,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形销骨立,有种风一吹就能吹走的脆弱感。
周培松与她对视了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眼皮。
余珮难以克制自己奔涌而出的泪水,看着他,好半晌才说:“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土豆饼和饼干,我亲手做的,还带了一些水果和衣物,都已经交给管教了,等会儿他们检查过了就会交给你。”
周培松嗯了一声。
余珮看着他,胸中的难过和悲痛汹涌而至的潮水,却相顾无言。
周培松半晌才问:“爸爸呢?他不愿意来见我吗?”
“现在他已经请辞,正在家里思过,不方便出门,也不方便在判决之前见你。”她擦了擦眼泪,可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想到周培松余生可能都在监牢里度过,她的难过甚至比当初得知周培青失踪更加强烈。
“是因为我吗?我的事影响到他的仕途了?”
余珮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她想了想,才说:“方毅做了一些手脚,让你父亲在整个星系丧失了声誉。”她以为周培松已经知道了方毅和他的关系。
“他把商淼远那件事曝出来了?”周培松显然了解他领导的想法,问,“爸爸真的打算退下了吗?”
“目前是这样打算的。”她问,“你在里面有没有受到什么欺负?或者有什么短缺吗?我今天本想带些书过来,后来你父亲告诉我,这边有跟联邦图书馆一样规模的阅览室,我就没有带。”
周培松并没有接她的话茬,而是问:“妈妈,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从小到大藏在心里,从没敢问出口。到了现在,如果您能告诉我,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他说,“我见过我的亲生母亲,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靠近去打招呼……”
余珮听见这话吃了一惊,不知这是从何说起,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听他接着往下问:“强势如您,当初为什么会同意爸爸把我带回家?让我这个野种在外面自生自灭不好吗?”
余珮愣怔半晌,问:“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是我亲生的?”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在家附近的树林打弹弓,打死了几只麻雀,您当时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儿子,甚至不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当时把我吓哭了,后来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再后来,我就通过一些渠道自己知道了。”
“什么渠道?方毅吗?”余珮问。
周培松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余珮说:“你跟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初中一年级,一次回家的路上,培青跟他当时的女朋友约会,留我一个人,方司令拨通了我的通讯器。”
余珮说:“然后他就告诉了你这一切,你就相信了?”
“我后来偷偷拿你的头发去做过基因检测。”
余珮半晌无言,最后长叹一声,问:“你一直没有见过方毅吗?”
“没有,方司令从不与属下见面。”
余珮脸上露出个苦笑,垂下头,半晌,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帽子,说:“……因为你的亲生母亲已经找到了真爱,马上要结婚,而我作为一个大度且持家有方的主妇,要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展现自己的身为元帅夫人包容高尚的品德,你可以这样理解。”她嘴唇颤抖着说。
周培松完全没看出她神色中的异样,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件事要拜托您,可不可以托人加重刑罚,直接判处我死刑?”
“我即便不是你的生母,也是养育你将近三十年的母亲,培松,你对一个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自己残忍吗?你让我如何能答应你?如何能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步步走向毁灭?”她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心寒,或者是因为眼看着孩子误入歧途却无能为力的悲痛。
温暖的房子里传出阵阵饭菜的香气,这一餐由周培青掌勺,余珮回家时刚好闻见从门里传来的香味。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上楼回了房间,再下楼时,虽然还带着疲惫的痕迹,面上却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笑容。
商淼远率先看见她,端了一杯温水过来给她喝,道:“饭菜已经快好了,您稍微等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周元帅从书房里出来,问:“培松怎么样?在里面还好吗?”
周培青将锅里的白灼青菜盛出,送到餐桌上,没说话,打量了他母亲一眼。
“他还好,情形不算太坏。”她这样说了一句,坐到餐桌前,道,“确实有点饿了。”
两天后,周元帅递交了辞呈,并在信中推荐下一任接班的人选,交由飞利浦定夺。若是往常,飞利浦定然大喜过望,但此时到了危难之际,并非是他独揽大权能解决的问题,战场上,最熟悉方毅的人莫过于周知源,整个联邦上下,资格最老,最有作战经验的也只有周知源,如果现在因为个人私心而签署通过了这封辞呈,无异于将整个联邦架在炉火上煎烤,垮塌指日可待。
因此,飞利浦总统难得珍而重之姿态极低地拨通周元帅的通讯器,向他进行了一番恳切的挽留,甚至说明:“如果您在这个时候选择辞掉职位,我认为,您这是珍惜私人的名誉大过了国家的安危,是自私的行为……”
第39章
网络上的声浪与飞利浦总统的想法却完全不同,因为目前活跃的年轻人们对战争的想象只停留在前不久的两次恐袭上,而这仅有的两次袭击,除了第一次被周培青少校击落一架攻击机扳回点儿面子,第二次已然是血的教训,却并没有看到军部有任何有效的挽救措施或回击。
于是在元帅失德的舆论加持下,大众对这位领导人更是失望透顶,一心想他下台。
人生六十一甲子,此时的周知源也算耳顺之年,他没什么想不开的。可飞利浦的话把他架在了那儿,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然而方毅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和思考的机会。
周培青刚刚跟自己的夫人说这些天可以好好在家陪他休息,军部那边就十万火急与周元帅取得联系,说在北纬28度东经77度监察到敌方的机甲信号,问现在该怎么办。
周元帅说:“你把通话切给佩雷斯上将。”
周培青的顶头上司佩雷斯一接通电话就诉苦道:“那个地方宗教信仰不是一般的狂热,我要是下令在天上放炮,说不定马上就要给当地民众当成一朵烟花给放了。”
周元帅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给放了?”他气急败坏,“只要监测到信号,不管是哪里,只要保障人民的生命安全,就算是玉皇大帝家门口,也得给他炸了。”
当晚,周培青被他爸从被窝里揪出来,披上衣服十万火急地往军部赶。
到了统战中心,佩雷斯上将正在调度室里喝茶,一边翘着脚,一边指着屏幕说:“那儿……那儿还有一个,炸他!”那个悠闲的劲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玩儿扫雷。
周培青立刻看到他爸的脸由红转黑,状态已经在发怒的边缘徘徊,他刚想说两句话打个圆场,然而部队不是家里,容不得他这个小兵开口。
却看佩雷斯上将听见门响回头,见他们走进来,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着一杯热气蒸腾泡得刚好的黑茶,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往周知源手里一塞,说:“老哥,我可喝不惯你们这边的茶,还是给你吧。”
周知源一愣,那茶接在手里,骂他不是,不骂他也不是,在那里楞了半晌,才语气无奈道:“你这个老滑头……”
炮火声响起前,佩雷斯并没有像他电话里表现得那样懦弱,而是雷厉风行地在整个第四星系下达了戒严通知,为免误伤,建议民众在这几天放弃空中交通工具,并通知各区域加大陆地公共交通的投入,以解决民众的出行问题。
而他那扫雷似的几次下令也并非玩闹,命中率百分之六十,共六架敌方攻击机被击中,经过查验,其中有两名驾驶员是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
周培青拿着他们的身份证件,看着上面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脸庞,不由想到了此时正在监狱里的弟弟周培松,忍不住长叹一声,将尸体和证件都交给了身后负责清理战场的步兵。
这一晚上,方毅损失了十二架攻击机,六架机甲,按照周知源对他的估算,他手里能用的武器应该不超过百台,前些天广场上那次聚众应该就是他的全副身家,全被他叫来装门面发传单了。
佩雷斯说:“要是那天能直接给他来一炮就好了。”
周元帅呵呵一笑,道:“那个洲的地区管理非常混乱,当地官员各自为政,事发之后光与他们军部取得联系就用了半个小时,哪里有那么现成的导弹给你用?等我们支好炮仗,别人早逃之夭夭了,方毅此人思想虽然有问题,但心眼多,当初读书的时候知识就学得扎实,这些事,早在他的算计之内。”说完,他又不由可惜,“这样一个人,如果是我们的人才,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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