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力克站到他身侧,跟着他的视线往上望。
安娜二世斜靠着黄金座椅,长长的权杖搭在她的腿上。黑色的虹膜藏在深凹的眼眶中,与高高的额头形成令人心悸的对比,她抬着下巴,眼神从上而下俯视着生日宴现场。
这么去看,安娜二世也长了一张人类的面孔。金力克想。
但是薛旦现在看的不是安娜二世,他在看五个亲王。
被允许登上平台的亲王有五个,他们无一例外都长着柔嫩的面孔,身形在男性中略显娇小,白皙的皮肤、柔顺的眼神。有两个亲王的眼神很是忧郁,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从她偏爱的异性特质可以看出,安娜二世绝对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但她的征服欲不一定很强。
这五个亲王中,有一个亲王很特殊。
就在薛旦和金力克一同抬头看的这段时间内,他很是调皮地取走了安娜二世腿上的权杖,吃力地举着它,将它倚靠到皇座侧面,然后踮着脚,坐到了安娜二世的腿上。
金力克想出的搭话说辞刚到嘴边,见到这一情景,立马情不自禁地给薛旦介绍道:“这是维弗亲王,安娜二世似乎一直很宠爱他。”
维弗亲王确实长了一张很精致的脸。他的长相不算特别乖顺,但有种灵动和活泼,杏核形状的蓝色眼眸一直弯着,两只酒窝点在晕着嫩粉的脸颊上。
说话间,他又很是自在地放低身体,用脑袋挡住安娜二世的视线,跟王说了句什么。
安娜二世低头,似乎是轻轻吻了吻维弗亲王。
金力克嘟囔了句「也不知道该羡慕谁」,接着和薛旦搭话:“您是东南移民吧?”
薛旦简略答道:“是。”
金力克叹了口气:“像你我这种长相,恐怕只能靠自己拼搏了,不讨上位者喜欢。”
薛旦刚想囫囵地应付过去,忽然脑子一转,想到自己身上,便答道:“未必。”
金力克摆摆手:“不说这个。您可是我第二个看到的敢于直视王的人,不愧是东南移民。”
薛旦有些好奇:“第二个?”
金力克像是没听见他的问题,盯着安娜二世和维弗亲王看了一会儿,又感叹道:“您怎么不下去交交朋友?”
薛旦明白他是问出了金力克不愿回答的问题,便没有深究,巧妙地回应道:“呆在这里也不一定交不到朋友。”
金力克花了一秒钟才理解薛旦说的是他,便哈哈一笑,伸出手来,微微躬身:“我的名字是金力克,担任皇家禁卫军二队队长,很高兴认识您。”
薛旦松松地环住他的手掌,上下略微一摆,便客气地收回:“我叫秦汲,约尔斯郡郡主长子的爱人。”
约尔斯郡郡主,竟然有儿子?
金力克笑道:“传闻约尔斯郡郡主辛西娅女士是皇族一级支系,在结婚后跟着爱人搬到了黎明共和国,三年前才被铁潮逼回卡莫帝国,没想到她还有个儿子。”
薛旦心想,你不光没想到她还有个儿子,你还没想到她儿子叫卢卡斯・德摩斯,现在这位儿子自己缺席生日宴,以至于薛旦大将军不得不作为他的爱人和辛西娅女士单独见面。
薛旦就是为了这事才逃到二楼走廊来,现在他紧张得快呕了。
他道:“哈哈。”
金力克一点也不尴尬,热情地道:“您既然是约尔斯郡郡主的家人,那您也很支持王吧?”
薛旦猛地明白过来,金力克来找他是有原因的,要么是想要找他一起推翻安娜二世,要么是怕他起反心来试探他。
薛旦道:“我听我爱人的意见。”
金力克笑笑:“要是我有爱人,我也会很听他的意见。”
他似乎是终于看出薛旦对继续谈话兴趣不高,从口袋中抽出一张名片,写上「秦汲」,递给薛旦:“您只要拿着这张名片,凭着上面的字迹,就可以随时来找我。”
金力克欠身:“我就不打扰您了,祝您这一周玩得愉快。”
薛旦颔首:“也祝您玩得愉快。”
金力克离开他,往第三舞池走去了。
薛旦叹了口气,他看看时间,明白自己不能再躲下去。他有些焦灼地摩擦着指肚,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薛旦在卡莫帝国活得很不舒服,他甚至觉得如今的自己并不是本来的自己,他找不到原来在亚陵山区如鱼得水的感觉。
人与人之间都很文明、很友善,但似乎又缺了点什么,让薛旦连骂脏话都骂不出口。
他现在竟然会害怕见爱人的家长——他在三年前什么时候活得这么束手束脚过。
他觉得自己像被迫裹在西装里的虎豹,滑稽而又憋屈。他必须要刺杀安娜二世,不仅仅是为了人类的未来,更是为了活成原来的自己。
辛西娅女士坐在第二舞池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谢绝了一切的社交活动,统一口径都是「在等人」。
她确实在等人,而且是等一个让她无比好奇的人。
卢卡斯和她的感情不算浓厚,但也说不上淡薄。在她看来,她的儿子心智过于早熟,是一个很像她的人。
但卢卡斯和她又不很相同,他比她更冷漠、更薄情,他会将人生目标放在一切感情的前面。
辛西娅女士想不通,竟然有人会让卢卡斯以「爱人」而不是「情人」的身份介绍给她。
而且辛西娅女士真的从卢卡斯的眼中看到了爱意。
辛西娅女士做了很多猜想。这个小男孩或者小女孩的年龄一定比卢卡斯小,一定很真诚、感情很炽烈,而且和卢卡斯一同经历了不少事情,才能够让卢卡斯爱他。
她垂眸思考着,余光瞥到一道走来的人影。
她只扫了一眼,便礼貌地点点头,疏离地道:“抱歉,我在等人。”
那人停下脚步:“我想我就是您要等的人,辛西娅女士。”
辛西娅愕然抬头。这人的脸庞一看便是东南移民,英俊却锋利的五官无一不在散发着侵略性,辛西娅敢断定,这个人手上沾过很多条人命。
他的相貌确实很年轻,但是辛西娅从他沉静、审视的双眼中看出,他并不是个年轻人。
辛西娅心中有些不可置信,她询问道:“您是?”
他谦逊地稍欠身:“我是您儿子卢卡斯・德摩斯的爱人,我叫秦汲。”
辛西娅心中想要见见紧张的小孩儿的梦想破灭了,她赶忙站起身,握住这个男人的手腕,引他坐下:“你好你好,快坐下吧。”
薛旦便顺势坐到辛西娅身边。他的嗓子发干,心里想呕的冲动越来越强烈。早知道今早就该坚定内心,绝对要带卢卡斯过来。
辛西娅此时竟然开始担心他的儿子了。
她本以为在这段感情中,受伤害的很有可能是对方小孩儿,但是——
算了,算了,让他们两个互相祸害去吧。
她客气道:“听卢卡斯说你和他相处了挺长时间,谢谢你包容他,他向来风流,能够安下心来不容易。”
薛旦心里苦笑,他包容卢卡斯?是挺包容的,就算他差点没被卢卡斯气死在亚陵山区,最后也稀里糊涂地就原谅了议会长:“我和他从来都是互相包容,您不必这么客气。”
他绝对是个久居上位的人。辛西娅判断,难道是卢卡斯从东南联盟拐来的某个将军?
她试探着关切道:“你之前一直在东南联盟生活,来到卡莫帝国会不会不太适应?”
薛旦笑道:“毕竟在东南联盟生活了很多年,忽然间换了环境,肯定会有不适应的地方,卢卡斯一直在这方面帮助我。谢谢您的关心。”
辛西娅燃起了继续谈话的欲望:“卢卡斯在这方面帮助你?”
他帮助了才有鬼。薛旦点头,脸上维持住笑意:“是的,他为人处世的方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很多。”
辛西娅心里了然,果然她儿子不会主动去操心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还得靠秦汲先生的话术挽回:“卢卡斯的感情不怎么浓烈——”
音乐声忽然停了,辛西娅止住话头。舞池中的人们一对对停下舞动,左右环顾,有些摸不清状况。
直到坐在高台上的安娜二世握着权杖,在地上敲击了一下。
“辛西娅女士,安娜姐姐找你。”维弗亲王在一片寂静中巧笑嫣然道。
作者有话说:
辛西娅您没想错,薛旦就是个情感真诚而炽烈的小朋友。
——救命,这话要让薛旦听到,他估计会直接告我污蔑。
45、安娜二世之死
安娜二世的皇宫盘踞在皇城中心,以它为中心,周围均匀地被划分出六个街区,能够居住在其中的人全病
安娜二世的皇宫盘踞在皇城中心,以它为中心,周围均匀地被划分出六个街区,能够居住在其中的人全部是贵族。
六大贵族街区外散落着五片大平民街区,猫厅建筑在最西边的第四街区,算是五大平民街区中最小的一片。
五大平民街区只能通过主路与六大贵族街区相通,六大贵族街区呈环形拱卫皇宫,每片街区间夹着一条皇道。
今天的六条皇道有哪里不一样。
贵族街区说是住着贵族,然而自从安娜二世上位,为了削弱贵族权力增加平民土地,基本上削掉了皇族以外大半部分姓氏的实权,甚至连贵族区屋顶的铁尖都被削走了。
没有几户皇城贵族有资格参与安娜二世的生日宴。
从清晨开始,天上就飘着小雨,阴沉沉的黑云压在头顶,将人们的生存空间向下挤压成薄薄的一层大陆表面。
六大贵族街区门户紧闭,不少人家还拉着花纹仍显繁复的窗帘,也许是还没有起床。
每条街道打头的五栋房屋不允许贵族居住,它们平时住着皇家禁卫军,现在屋中空无一人,所有的禁卫军在巨大的皇宫身躯周围排列成一圈圈,手中持着的铁矛被阴雨浇灭了光亮。
第一街区,皇家禁卫军一号房窗边,有一张脸颊向内凹陷的脸贴在墙边,隐在房内的黑暗中,紧紧盯着皇宫高大的白玉正门。
梅昂手中握着一只亚历克钦赶制的粗陋版传信筒,蛰伏着,等待薛旦随时有可能到来的传信。
革命者们藏匿在六大街区打头的一共三十栋禁卫军房内,只要一声令下,随时都会从藏匿了几年的阴影中奔出,将所有的韬光养晦迸发成带血的进攻。
这是梅昂梦想过无数次的情境。但现在她的心脏仍旧规律、稳定地跳动着,心潮澎湃唯一的作用就是使她的大脑更加清醒。
卡姬玛救下的小女孩趴在第一大道一号楼的楼顶,她手中握着一支长长的旗杆,炽红的旗帜卷在旗杆上,被她藏在屋顶的一道小沟壑中。
她瘦弱的身躯紧贴着排成排的瓦片,从她的视线中,只能看到阴雨和黑云下皇宫金色的顶层、八处尖顶和六座塔楼。
限于身形,只有她能做革命的旗手。这使她格外满足,她想,卡姬玛姐姐那晚的付出终究也有了些回报和作用。
那个叫山姆的人和养活他的安娜二世,一同埋葬在今天吧!
小女孩几乎与雨丝融为一体,她的决心使她更加寂静无声。
雨下得越来越大,从柔软的丝线变成激烈的敲击,小女孩的耳中全部是噼噼啪啪的响亮雨声,她的发丝被淋湿,贴在额头前和后背上。
雨幕中的金色宫殿几乎变成了灰黄色,空气中渐渐弥漫上遮天盖日的水气,灰茫茫地覆在世界的表皮上。
小女孩放松肌肉,麻木着自己,防止自己打哆嗦。她确实很冷,随着时间的推移,嘴唇开始发紫,露在外面的手背变得红彤彤的,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寒意,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冻成了冰块。
不行,她得再等等。
小女孩坚持着。
不知过了多久,震颤耳膜的雨声中多了些别的声音。小女孩打起精神,仔细分辨。
好像是……铁器相击的声音?
是的,就是铁器相击的声音!
可是,可是。小女孩摸摸兜里的传信筒。她没有接到开始进攻的青铜传信。
铁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大,小女孩按捺不住地想要探头看看。
不可以,她一定要等到青铜传信来,她不懂他们的计划,所以绝对绝对不可以擅自行动。
小女孩红彤彤的手指悄悄捏住了革命红旗的一角。
身下响起人类的惨叫声,连绵起伏。
忍住……
皇宫最高的一处塔楼轰然倒塌,爆炸激起四溅的建筑金属,在水雾弥漫中几乎有一种美感。
忍住……
梅昂的吼叫声钻进了小女孩的耳朵。
她愣了愣,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不对,绝对是开始进攻了!
小女孩的四肢有些冻麻了,她踩不住屋顶的瓦片,只好再次趴下,拖着旗杆,操纵着麻木到像是四坨软趴趴的小圆盘一般的四肢,艰难而快速地爬到屋檐边上。
她看到了她今生最难忘的场景。
不知从何而来的铁人从地上一个个往外钻,皇家禁卫军吃力地抵挡着,几乎经受不住这些铁人的两击。
平日里风光的禁卫军似乎像是没有人性的豆腐,血液被灰蒙蒙的雨丝染成一种不真实的灰红色,溅满了皇宫周围的一圈大道。
皇宫白玉栅栏围住的院落内暂时一个铁人也没有,但是皇宫各处不知为何仍旧在发生爆炸。
又有一座塔楼被从内部炸破,摇摇摆摆地脱离皇宫,轰然砸在皇宫顶部。
梅昂站在第一街道的路口,革命者们也都密密麻麻站在了各个街道的路口。
专注冲进皇宫的铁人们还没有理会站在它们背后的革命者。
好多铁人、好多铁人。小女孩身体已经忘记了发抖。她难道就要见证世界末日,见证人类最后的覆灭?
她这时才忽然明白,原来什么慢慢的、有伏笔的灭亡都是笑话,和平就像一块打湿了的纸巾,想要戳破的时候,快到一点也不要征求你的意见。
忽然,小女孩的传信筒向她发出青铜联结邀请。
她赶忙接受。
梅昂五分钟前联结下的演讲顿时从所有革命者们的传信筒内一齐传出,几千个她的怒吼合在一起,盖过了雨幕、铁器相击、惨叫和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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