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还记得数十年前光景的除却武盟中的前辈,世上便再无他人了。玉求瑕也是在想起一切后才隐约记起许久以前曾从义娘手里看过一幅群侠画卷,那泛黄的画纸上,擎风掌黄默身姿英武,让他心里生出万般向往。他过后再细细一回想,这才惊觉那在嘉定里老得脑瓜子糊涂的武馆师傅的眉眼竟与画卷上的一模一样。
老黄牙摸着花白发丝,喃喃道:“唉……我早忘记啦…老了,上了年纪,阿年死后又总忘了事儿,便到嘉定来歇息……”他定定地看着玉求瑕,道,“王小元,你是老头儿我这武馆的常客,又救了我一命,我说甚么…都要还报你一回。”
玉求瑕恭敬拱手道:“全听凭您吩咐。”
黄默将他打量了一番,只见雪纱微动,露出一头霜华似的白丝,又见他脸上神色淡淡,难掩疲意,竟似于朝夕间经了极大变故,不由得心里一痛,问道:“小元,你这是…玉女心法的缘故么?”
原来那玉女心法分上下二卷,念记上卷能清心平意,故天山门弟子平日常常念诵也无事。而下卷散佚已久,数代前的刀主便已对这下卷心法闭口不谈。黄默虽非天山门中人,却也能猜到其中缘由。
若是修习了下卷心诀,虽能于玉白刀法上大有进益,可却十分损耗气元。玉白刀主代代皆不长命,便是同这心法脱不开干系。
虽说身负绝世神功,能挥得出惊世一刀,可若将过往尽数忘却,连自己挥刀的缘由、想护着的人尽皆遗忘,此生又有甚么滋味?是故无人愿习这需经千难万险才能学得、又会减寿自害的刀法,玉白三刀也因而难有敌手于天下。
黄默眉关紧锁,不住叹息:“罢了…也许要如此方才能敌过左不正……唉,小元,也难为你练成这完完本本的第三刀了。”
白衣刀客却道:“在下…没有练成第三刀。”
老黄牙呆住了,此时却见他脸上忽地显出几分狡黠神色,先前淡漠神情雪霁冰消。他勾起嘴角,颊边露出浅浅梨涡,还是王小元时的模样。
“未…未练第三刀?”老黄牙颤声发问。
玉求瑕点头:“对,为甚么要练呢?”
“老头子我逮住过一个濒死的候天楼刺客…听过你两年前与夜叉在天山门断崖上的一战……原本的第三刀恐怕奈何不了她!”老黄牙双目圆睁。“等等,莫非你虽看过心诀,却不曾念诵习练过?这样又如何去对上左不正?”
这可是天下第一奇事。虽说常人皆因玉白刀修习之道宛若天险而退避三舍,可真迈过了槛,略学了些门道后便会发痴似的越陷越深。何况于武盟群雄而言,若是玉女心法下卷摆在眼前,便似一块到口肥肉,怎有不吃的道理?
“可是我不想练。”
玉求瑕忽地换了口气,扑眨着一对墨玉似的澄澈双眼。热风拂得一袭白衣猎猎,他仿若一片轻薄雪雾般迈开脚步,向远方飘去。一面走,他一面轻声道。
“要是练了,我就再也记不得少爷了。”
黄默在他身后迈开大步子,焦急道:“那你…真……真要这样对上夜叉么?”
玉求瑕点头。
老黄牙支吾道:“你…你会死的!哪怕是整个武盟对上她,咱们都无十全十的胜算。若无第三刀,那便会死得更快……”
“老师傅,你觉得死和忘记这两样物事,究竟哪个更可怖些?”
“自然是…死了。”老黄牙抹着额前冷汗道,“若是死了,这辈子也算是完啦,还有甚么转圜的余地?”
“可是在我眼里,心灭也等同于身死。甚么都忘记了,那便是我认得的人都不曾活在这世上。”
玉求瑕道,“我宁愿一直记得少爷直到死,也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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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伏笔…应该没人记得了叭
第316章 (三十三)生当复相逢
天穹上仿佛生了一片淤肿,乌青浓烟与血红焰辉交织在一起,看着怵目惊心。
颜九变紧攥着天雨铁刀迈出焦墟,他虽拖着一条跛腿,一瘸一拐,却步履稳健,颇有从容不迫之风。他知道自己将要去赴死,可此时的心情却既沮颓又高昂。
守在出口的候天楼刺客见到他的身影,就如同嗅闻肉香的饿虎般直扑而来。他们在热风里舞出一团团剑花,寒芒逼人。颜九变牙关紧咬,指间牵开天蚕线,银弦如电射出,转瞬间布满候天楼刺客身周。
他扬手起刀,脑海中瞬时浮现出他与金五在竹篁中比划的光景。弓步,伸臂,起势,罗刹的刀法与剑法尽皆刻在他心底里。他在金五的身影后活了许多年,不论甚么都学得极似。此时陡一出刀,虽无本尊力劲,却先仿了七八分相像。
“……是少楼主出来了!留神!”
候天楼刺客们高叫着,一时间,火海中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方从焦灰里钻出的人影身上。无数道仓皇惊怖的眼神投向他,仿若众星捧月一般将他高高奉起。颜九变恍神了一刹,若在以前,他该对这种尊崇注目欣喜若狂,此时却只觉怅然若失。
空有这敬畏又有何用?他是夺衣鬼,是水九,是颜九变,一旦撕下这酷似罗刹的皮囊,他便只是个被人唾骂的恶鬼。
颜九变猛地牵动天蚕线,银光烁动间,他运起周身气力,将痛楚抛之脑后,犹如离弦之箭般向前方蹿出。刺客们狂嗥而上,剑刃擦着他的面颊而过。颜九变在那鳞鳞剑光里穿梭,一个秀美的女人在鬼焦神烂的火海之处等着他。
他看到了左不正。这么多年了,这女人仿佛不曾有过变化。只是今日她未身披坚硬山文甲,一袭雪衣犹如出世纤云,微微曳动。
夺衣鬼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脸上缠着白布站在深门重檐之下。缝着的天蚕线的面庞隐隐作痛,他忍痛抬起脸,望着漫天无边的大雨,檐边垂落的晶莹水珠子落在身前女人的脸上。那女人视若珍宝地捧着他的脸,雨珠子淌过她白皙宛若娇花的面庞,似是一道泪痕。
“你是…我的新主子么?”他惴惴不安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左不正伸臂抱住了他,怀抱温暖而有力。她轻轻缓缓地道:“不,你是易情。师姐来接你了。”
“我们会回到候天楼……那是你一手建起来的…我们的家。”
弯折的街巷里,黑衣女子撑起兰竹骨伞,一手牵起一个面上缠着白布的小孩儿。女人迈动轻袅的步子,那小孩儿急匆匆地跟在她身侧。两人穿过雨雾,消失在一片茫茫青灰里。
恍惚间,颜九变又看到了同乐寺灰白的寺墙与朱红的门柱,在烛光黯淡的土牢里,遍体鳞伤的水部刺客颤抖着低声问他:
“水九…你……不怕左楼主么?”
那时夜叉布下的数次声闻令都以惨败收场,那美艳又有若蛇蝎的女人即便在床帏之事上也显出残虐本性,被开膛破肚者有,被徒手拧断脖颈的人也不在少数。每日都有新的尸首抛入深谷里,做了白鸷的肉食。
被凌虐之后的水部刺客们坐在土牢里,四周蔓延着浓郁的血腥气。
他在给身上创口敷刀尖药,凉丝丝的药膏落在艳红的伤处,漾起一阵异样的疼痛,似是裂纹般一直蔓延到心底。他头也不抬地道,
“怕啊。”
“那你为何还能对左楼主曲意逢迎,成日里口口声声地说‘喜欢她’?”
水部刺客们咄咄逼人地问道,忽见那面色苍白的少年抬起头来。沉默只延续了片刻,一滴晶莹泪珠赫然从他眼角垂落,在尘地里溅开一朵小花。
“那你们想让我如何是好?”他反问道,语调平静,却似生了刺人荆棘。“我若是不骗自己,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他这一辈子都似是一直走在欺骗旁人的路上。
这张脸孔、这个名字,他的体态、动作与腔调都是从旁人那处窃来的,似乎没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物事。
熊熊焰海里,夺衣鬼衣角翻飞,宛若一只轻捷飞燕展翅扑向夜叉面前。他在勉强自己受伤的身躯动作,转眼间血湿重衣。在他的身后,候天楼刺客如趋光蛾子般密密追来,柄柄寒刃密如林立,直指他的背心。
颜九变紧攥天雨铁刀,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在设想左不正此时的神色。他如今是左不正最宠溺的金五,她是会如同初见时那般温柔可亲,还是会摆出一副可怖的狞然之色?
可惜这些设想尽皆落空,他闪身至夜叉面前,与她打了个照面。但见她螓首蛾眉依然,妍姿艳质如故,惊心动魄的艳丽不减。但她的脸是茫然的,美目与他相接时流露出一分欣喜,又戛然而止。
“易情!”
左不正的眼眸亮了一亮,却又很快暗淡下去:“…你不是金五。”
夺衣鬼心中一颤。此时又听她问道:
“你是谁?”
这话好似一记惊雷,将他心中仅余的一丝幻想轰击得一干二净。颜九变哑然失笑,心中顷刻间充盈着沧凉。原来左不正根本没法认出除了金五之外的每一位候天楼刺客,在她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供她亵玩的一模一样的皮囊。
左不正轻眨眼,忽而恍然大悟道,“啊,你是水九么?是先前想背叛我,又被我一掌打进地里的水九?”
夺衣鬼却摇头,将口中鲜血硬吞入肚里。他像每一位在武场上背负师门与世家之名的江湖侠士一般,咬牙切齿地报出自己的名号:
“不,我是齐省颜家,颜九变!”
能杀夜叉的机会只在这一瞬间。颜九变十分清楚,若是在焦墟中潜藏,便只有被烧死这一后果。他已忤逆左不正,即便能侥幸在今日于候天楼眼下保得一命,也难以苟延残喘。候天楼的爪牙会掘地三尺,将他从尘泥里翻出,然后用尽酷刑来折磨他。
他只能放手一搏了。
天蚕线倏然收束,将刺客们手中刀剑捆起收拢,像拢起了漫天星光。颜九变虽属不善杀伐的水部,却时常苦练剑法刀法,加之受过金五指点,武盟盟主真传,倒也要比寻常刺客要好些。他将银弦一动,顷刻间便有百十柄利刃破空而来,直击左不正。
剑刃飕飕而过,掀起声势浩大的烈风。但左不正却只是伸手一抓,便将一枚剑锋钳在指尖间。她再拈着剑锋一旋,便将周遭剑刃一一打下。
颜九变眼皮一跳,方想闪身后撤,便忽见她伸手拨弦似的一弹,指尖便似生出了无穷气力,把百道弦线牵扯在手里。夜叉手指一绞,那百柄剑刃便似是对她俯首帖耳,转了头便对她反戈一击!
一刹间,寒芒破体而出。
半空里织起了一张鲜血垂落的线网。那与金五酷似的人被细弦缠住手脚,吊在空中,身躯被密密麻麻的剑刃贯穿。仿佛一只落入蛛网的蛱蝶,凄惨而透着一丝残忍的美丽。
夺衣鬼口中鲜血狂溢,即便如此,他苍白的脸上仍在微笑。
左不正蹙眉,像在看着一只肮脏的蝼螘,道:“明明都快要死了,你在笑甚么?”
颜九变口里泻出纤长的血线,垂落到地上。他无力地笑道:
“我在笑——因为我的接应人来救我了。”
话音落毕,斜刺里忽地闪过一道冷冽寒光!
左不正猛然转身,只见眼前掠过一道黑影。浑身浴血的罗刹从焦灰里翻身而出,他脸上挂着残破鬼面,一只眼血流不已,可此时却满身杀气,神采奕奕。被银线吊在空里的颜九变一松手,狼头天雨铁刀兀然坠落,却正恰落入罗刹掌中。
先前只顾着对付颜九变,无人发现罗刹竟已潜藏到了夜叉身后,伺机而动,露出骇人獠牙。
夜叉难得地震悚,往后退了一步。她瞥见罗刹口里衔着一枚苦实豆,其上有血丝般的鲜红。
“血苦实……金五,你又吃了一次这阎王索命的毒豆子!”夜叉两目一颤,旋即声色俱厉,怒火上涌。
这血苦实虽能使重伤之人亢奋异常,甚而能起身奔走,可即便有了左三娘留下的解毒方子,使一次依然会十分伤身,大大短寿。
金乌将齿间血苦实猛然咬碎,碎屑与口齿间浓腥咽入肚里。他飞手劈出一记“霜刃”,这精短的一刀犹如钉楔,霎时间刺在夜叉的护心镜上。这一刀使出了十成十的气力,金乌腕骨折碎,闷哼一声,刀尖却也破镜而入,刺进夜叉肌肤。
这是夜叉第一回 在众人面前负伤,那刀虽只划出浅浅一道口子,却也是破了她的守势,一时间教武盟众人精神一振,拍手高呼。金乌却不敢再与她交手,用另一只手拎着刀,趁她勃然大怒、一掌扇来时急急后退。
掌风掀起大片尘土,一声巨响后遮天蔽日,掩住了众人视线。银线随之放松,四下里传来刀剑落地的呛啷声响。金乌乘机退后,一把接住了从空里落下的颜九变。
颜九变浑身血红,左不正操使的银线更是险些将他拦腰截断,此时腰腹间血糊糊的一片,显是已活不长了。
金乌垂眸望着他。
“水九…你还有甚么想说的话?”
夺衣鬼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几个微不可闻的气音。
“谢……谢。”许久,他吃力地道,“我…很……高兴。”
“为甚么这么说?”金乌低声问。
“因为……这一回。”颜九变闭上眼,鲜血淌过他惨白如纸的面庞,血蛇蜿蜒爬入了地里。“没有…听到…欢喜铃……”
“你就…来了。”
第317章 (三十四)生当复相逢
金乌沉默着将颜九变的尸首放下。
罗刹微微发颤的手还能感受到这具尸躯的温暖。夺衣鬼几乎被银线绞作两半,可他的面庞却是安宁祥和的,仿佛只是无甚苦痛地睡去,再无声息。候天楼刺客总是在面临数不尽的别离,罗刹做过许多人的接应人,几月、几日的接应人做过许多回,颜九变是陪着他最久的一位。
“再见了,水九。”
他道,将颜九变放在地上,火舌渐渐爬上了尸身的黑衣。过不了多久,这具身躯便会化作无名的焦灰,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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