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只觉诧异,转头一望,只见人人都聚在长龙似的队列处,倒无人发觉此处动静。钱仙儿牵着王小元走过去,只见得那奴仆将眉一横,不客气地问:
“喂,你两个,是从何处来的乞儿?我怎地不曾见过你俩?”
王小元眼珠一转,当即答道:“咱们两兄弟是从南面来的,本来住在浔江边,可家被大盗砸了个干净,爹娘都死啦。”
奴仆微微露出狡诈笑意,“那便是说,你俩无爹无娘,这地儿也没甚能帮你俩的人,是么?”
“是。”王小元点头,旋即便见那奴仆从身后取出件上好的潮素绸衣,道,“穿上这衣衫,帮役大人不一会儿便来了。你替咱们家公子随他们一趟,办些公事,不消半日就能回来寻你哥哥。事成之后,咱们主子便会给上五两白银。”
钱仙儿浑身一颤,他隐隐猜到了这奴仆想叫王小元做甚么,便心焦地用肘尖捅了捅王小元,悄声道:
“小元,别随他去。准是他们家里公子逃了税银,衙役来拿人,便请你去顶替。这叫‘请人代杖’,我听说这边的乞儿多少都有被打残、打死的,银钱虽给得多,可没那命消受!”他又焦急地道:“这狗奴才见你生得白净,还能充个富家子弟,至于你的死活…他们可是分毫都不顾及!”
王小元却摇摇头,对钱仙儿道:“你们上回卖我去的那户人家,我在里头没搜刮到甚么银钱,偷来的镯子、珠串也都是上了漆的假货……这样下去,不知甚么时候才能给爹攒齐路费。”他埋下头,用草履踢着地上的沙石,小声道。
“虽然他总是爱把我卖来卖去,可每回我肚子饿瘪的时候,都是爹省了自己的饭食,分了一大半给我。他想去天山很久啦,我想让他去见我义……义娘一面。”
那青衣奴仆狡黠笑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嗯,让我去罢。”王小元抬头大声道,“但是你也得给我五两银子,一点儿也不能少!”
钱仙儿看起来还想说些甚么,那贴身奴仆却嘿嘿一笑,挥手让身后家丁上前来,将潮素绸衣在王小元身上粗暴地一套,呵斥着将王小元拉扯着带入旁门里。钱仙儿想上前阻拦,脸上却被了印了一拳,登时眼窝发紫,满目金星。
漆门砰地一声紧闭,王小元的身影被掩没在门页之后。钱仙儿两眼发红,扑到门上不住捶打,叫道:
“王小元!……开门!把王小元还回来!”
日暮时分,廊坊里的摊铺慢悠悠地收了,夜市的纸灯笼亮了起来,星星点点,逐渐汇成流淌的溪河。卖丹参香囊、糖肉馒头、大碗热茶的走贩推着小车,摇着铃铛高声吆喝。钱仙儿蹲坐在一片盛景里,孤另另地抱着膝,任夜风将身上吹得冰凉。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长街那头走来,一瘸一拐,踉踉跄跄,一路上似是撞到了不少行客。人人惊异地瞥了一眼那跌撞的小娃娃,旋即又嫌恶地撇过眼避开,生怕那小孩儿身上脏污玷了衣角。那似是个小乞儿,身上尘灰遍布,脊背、臀上血肉模糊,似是被板子狠狠打过了一番。
钱仙儿赶忙心急火燎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那小乞儿面前。王小元喘着气,脸色苍白如雪,勉力挤出一个微笑,将紧紧捂在怀里的物事掏出来给钱仙儿看。
那是几粒沾着斑斑血迹的碎银。
“我回来啦…对不住,是不是让你等了好久?”王小元疼得龇牙咧嘴,每说一句话就得喘一口气,眉头弯成个八字,眼里泪珠子不住地掉,“皂隶大人都好凶…他们打了我许久,我的屁股是不是已经被打成三瓣儿了?”
钱仙儿抖着手接过碎银,在手里掂了一掂,统共不够五两。他绕到王小元身后,只见鲜血淋漓,怵目惊心,颤声道:“没,大概被打成一片儿了。”
王小元的眼泪立时哗哗直流。
“但是,这样离凑齐爹的路费又近了一步啦。”王小元泪水汪汪,抽噎着道,“我再…我再给他们打上几十回,就能赚够银子了……”
“我替你去买些刀尖药,再喊上王太哥。”钱仙儿道,匆匆地起身,“你就在这儿别动,别坐下来,成么?”
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钱仙儿回头一看,只见王小元一头栽倒在地上,软塌塌地没了知觉。
王小元休息了大半月,许多时候都躺在桥洞里,时不时伸手入江水摸里几条小鱼,生火烤熟,吃得不亦乐乎。钱仙儿夜里得闲了,便跑来给他上药,买药的钱倒是花了不少。王小元初时只觉身上疼痛欲裂,每一回上药都是煎熬,路也走不得几步,如今能稍动弹些,可伤口仍然发疼得厉害。
“好些了么?”过了几日,钱仙儿问他。王小元正在石砖上滚来滚去,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钱仙儿:“好了。可是屁股还好痛……”
钱仙儿笑道:“你若是能走动,我就陪你一块儿去东街。王太哥今日在那处等咱们,说是要请咱们大吃一顿。”
听了这话,王小元一骨碌爬起来,蹦得老高,可旋即又捂着屁股龇牙咧嘴:“我去!带我去!”
日头正高,却不毒辣,晒在身上微暖,似有种醺醉之感。两人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东街里,只见王太戴着一顶大笠帽,手里提着只鱼篓,冒作鱼贩子在街市中探头探脑。待得他们二人走到眼前,王太喜上眉梢,拽着他俩到狭巷里,咬耳朵道:“你俩…肚子饿了么?”
钱仙儿与王小元摸了摸空瘪瘪的肚子,齐声道,“饿了。”
这处是城里,不似在顶天大山中随处能摘些树果充饥,何况他们囊中从来空空,一文钱也无。
王太嘻嘻笑道:“那咱们一会儿便去饱餐一顿,今儿老子相中了家好酒店,那处的羊肚包肉、盐酒腰子可是一绝。”低头一看,只见王小元盯着鱼篓,涎水已经垂到了脚底。
“看甚么看,一条鱼都没有!”王太将篓盖揭给他看,里面没有鱼,只有些白花花的衣衫,王小元失望地将口水吸回去。
王太再一看这小矮个儿,前些时候他忙着偷鸡摸狗,有十余日没仔细瞧过这崽子。此时只见王小元脚步晃晃悠悠,身上还有股刺鼻药味儿,当下心中疑惑,方想开口发问,却听得钱仙儿将信将疑地道:
“哥,咱们身上半文钱都没有,如何吃得上酒楼好菜?”
“老子说成便成,你王当家何时说过大话?”王太从那鱼篓里摸出几件衣衫,抖开来给他们看。那是几件素白的披雪道袍,白绫系带,看着用的是上好的绢布。
还未等两个小孩儿开口,他便不由分说地将衣袍罩在王小元身上,用破布沾了水,把那脏兮兮的脸蛋擦了一擦,系上板巾。王小元早习惯了被人套上各式衣衫,拉去交在人贩手里,此时着了这白衣,倏地俨然一副小道童的模样。
“这是……”
王太得意地开口:“这是天山门的道袍,教老子费了可大工夫!”
钱仙儿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身上的素袍。仔细一瞧,这袍子袖边皆有谷纹,正同长乐玉璧上的纹饰一模一样,且料子软顺贴身,确是出于天山门。钱仙儿大为疑惑,问道:“王哥,为何叫咱们穿天山门的袍子?而且…这衣衫是从何处来的?”
“老子敲晕了几个天山门弟子,在他们身上扒来的!”王太拍着胸脯道,“今儿东街酒楼里来了不少天山门生,咱们便混作他们的模样,去吃上几口好酒!”
第327章 (四)只愿期白首
东街上的茶酒肆中人头攒动。
当垆的胡姬巧笑盈盈,向酒客们明送秋波,扭着婀娜的身姿起舞。肆中不乏雪袍道士、板肃交谈的天山门生。天山门人下山一趟极是少见,传闻他们在雪原之中潜心练剑,为求索世间武学正道竭尽心力,鲜少能在俗世中见到他们身影。
王太一行人贼头贼脑地混进这群白衣人间,努力作出一副冷肃模样。可惜王太与钱仙儿做二流子做惯了,脸上神色猥葸,王小元身上雪袍又甚是宽大,曳在地上,随着步子一拖一荡,松垮垮地挂在肩头,看着古怪得很。
所幸天山门弟子正一个个吃着清茶,低声议事,似是未曾注意这伙奇人异士。钱仙儿耳尖,将脑袋微偏过去,王小元也悄悄钻到桌底下,蜷着身偷听他们的话。
只听得两个天山门弟子交头接耳,悄声道:“喂,南赤长老去哪儿了?”
“方才他吃了些酒,面上看着醉得厉害,红彤彤的一片,大抵是去撒酒疯啦!”
王太听了这话,心中微微觉得惊奇。想不到这回领着天山门弟子下山来的是南赤长老,这老儿臃肿便便,行一步路肥肉便似水波般漾动,从山上下来这一段路途准该将他累个半死。
天山门弟子道:“我听南赤长老说,这回下山来倒不是为了武盟大会,是去给人送道贺。”
“奇了怪了,咱们天山门可是武林大宗,还有甚么人是值得咱们去巴结的?”
“是宁远侯。”弟子道,“说是巴结,却也不对。宁远侯是何等威名远播、又清廉正直的人物,天下谁人不知?可这回咱们不是去寻他,而是去给他家夫人生辰宴道喜。说是给夫人送贺礼,却也不对,咱们是去看一看那传闻中的金府公子。”
另一人不解:“为甚么?那小公子又是个甚么来头?”
先前发话的天山门弟子神秘兮兮地压着嗓子道:“听闻那小公子有过目不忘的惊世之才,又出身武学世家,根基底子好,明年便要到他学岁啦。到那时,天下各大门派岂不是都要抢着把他要了去?”
“这倒是……”
“所以咱们的玉北玄长老爱才,偏要将他收进门中,今儿咱们就是来探探他的底,明年好顺理成章地将他领入咱们门下。”那天山门弟子笑嘻嘻道,“喏,这回南赤长老还特地带上了信物,是第二代玉白刀客亲手篆的玉佩,说是只要手里持着这玩意儿,管他是甚么妖魔鬼怪,都得收了进来!”
王小元慢吞吞地从桌底下爬回,攀上竹椅,却悬着屁股在那儿不敢坐。一抬头,只见钱仙儿和王太都两眼放光地望着他。
“你们怎么了?为啥都在盯着我?”王小元呆呆地问。
钱仙儿一脸雀跃,对王太低声道:“哥,咱们光攒路费银子可不成。若是到了天山,他们把得严,恐怕你连天阶都上不得一步。”
“好小子,你同老子我想得所差无几。”王太嘿嘿笑道,“我看呐,咱们还得把那信物盗了来。去过天山一回后,便转手卖掉,准能大挣一笔银子,教咱们几年里衣食无忧!”
他俩一拍即合,转过头对王小元嘻嘻笑道:“小元,全看你的了。”
“蠢崽子,到你一展身手啦!”
王小元听得稀里糊涂,心里却先生出了些不祥的预感,一颗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在他俩间踟蹰不已:“要我…作甚么?”
两人伸手将他的脑袋揉得一团糟乱,脸上笑容险诈:
“自然是让你…去给咱们把东西偷来!”
说起偷鸡摸狗这事儿,王小元可算得行家。他自小在满是地棍捣子的恶人沟里长大,只觉取用别人的物事理所当然,不算得坏事。走在街市里时,他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旁人顺袋中摸出铜板银钱,王太和钱仙儿对他的手段极是放心,因而才想教他将那信物摸回来。
王小元东张西望:“可是,方才那些人说…那玉佩放在南…难吃长老那儿,难吃长老在哪里?”
钱仙儿帮着他张望玉南赤在何处,可仔细在酒肆内瞧了半晌,皆不见那圆球儿似的身影。此时只见天山门弟子忽地齐刷刷起身,有个眉眼清俊的小少年手提长剑,淡声道:“时候到了,去金府罢。”
其余天山门弟子奇道:“执徐,南赤长老莫非是先行过去了么?”
那被称作“执徐”的天山门弟子神色冷淡,点头道:“长老吃多了酒,出门散酒气时正恰碰上金府仆侍前来相邀,索性便一齐过去了。他派我回来知会各位一声,咱们也过去罢。”
于是众弟子点头应允,迈出槛木,雪袂飘飘地往金府去了。
天山门弟子一走,酒肆内空阔了不少。王小元懵懂地目送他们的身影远去,转头对王太道:“爹,有件事儿我很纳闷。”
“说。”王太和钱仙儿正胡吃海塞,扯着油乎乎的鸡腿子往嘴里拼命塞去,口齿不清地道。天山门似是早付给过店东家银钱,王太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冒作天山门弟子乘机大吃大喝。
“如果想混进那个白花花的门派里,只要把他们的剑偷过来不就行了么?爹,你方才偷扒了几人的衣衫,怎么没将剑一块儿盗来?要是有了那几枚玉|珠子,是不是就不用我偷信物啦?”王小元指着天山门弟子腰间的长剑,只见人人剑柄上都挂着数枚玉|珠,走起路来时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他方才暗里数了一数,发觉模样厉害些的天山门弟子,剑上所系玉|珠就愈多,于是便猜测这玉|珠之数指的便是其人的厉害程度。如此算来,这珠子应当是对天山门弟子极重要的物事,若是将这玩意儿窃来,再搭上如今身上的这条雪袍,倒也能将天山门弟子仿个九成相似。
王太抬手扇他的脑袋:“蠢娃子,老子先前打昏的那两个弟子是新入门的,珠子都还未来得及系到剑上,你要老子如何再变得几枚珠子来?再说了,你要是混进去了,被发觉了该怎么办?老子要强逼着他们把你收下,不准反悔……”
才说了几句,王太便忽而后悔地捂住嘴。方才他一不留神,竟把自己心里话道出了口。一抬眼,只见钱仙儿揶揄地望着他,嘴角含笑。
钱仙儿笑道:“王哥,您看着成日里总将小元使来唤去,心底里却还是在乎他的嘛。”又躬身对王小元道,“小元,你爹想把你送进天山门里,随一群厉害的哥哥姐姐们学剑,往后做个受人景仰的大侠,你说好不?”
“你笑个屁!”王太努着油光遍布的嘴,指着王小元对钱仙儿道,“这娃子又呆又傻,平日里吃的饭又多,咱们恶人沟养不起啦!还不若趁老子去天山的那趟,早点把他拐进天山门里。哼哼,要那群穿丧服的替咱们养这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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