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却见王小元摇头:“我不要。天山好远,我想和你们待在一起。”
两人忽地沉默下来了。
良久,钱仙儿作苦口婆心状道:“小元,天山门可是天下第一大宗,有多少富家子弟挤破了头想进去都不成,若是在那儿习得一手好剑法,往后便能在武盟里有些名声,得人人敬重。王哥这是为你着想。”
“等取到了信物之后,老子先去天山门晃悠一阵,再把你在那儿安顿下来。”王太撑着下巴道。心思被拆穿后,他便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心不在焉。
“就这末说好了。喂,王小元,一直以来我叫你去偷东西,得来的钱财可不是光给老子享用的。我都存起来了,埋在竹林口第五根竹子下,待哪一天攒够了钱,老子就带你们去天南地北地享福。”男人似是喝醉了,大着舌头道,神色却有些微的悲伤,“小元,你终归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别和咱们这些二流子在一块儿……”
王小元却没听,从椅子上跳下来,慢吞吞地往门外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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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中人声鼎沸,往来行客比肩接踵。
在喧嚷的人群中,一个身上罩着宽大雪袍的小孩儿正慢腾腾地挪着步子。王小元垂着脑袋,心里正如一团乱麻。他不在乎往后过得好不好,他只想留在恶人沟里,同长老们、钱仙儿和王太一起过日子。可是王太却想送走他,要他去那个冰雪漫天盖地的酷寒之地去。
王小元惴惴不安地想,是他惹了爹生气么?王太不喜欢他了,所以要把他抛弃给那群腰里带剑,面如冰霜的道士?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可方才对着王太和钱仙儿时,却梗塞在喉中难以吐出。
他此时愁肠百结,浑浑噩噩,不知觉走过了连片廊坊,顺着卵石墙走到了僻静之处。
说是僻静之处,却也不对。王小元四下张望,顺着绵延的卵石墙看去,只见得远处石级堆砌,绿油门大敞,许多衣饰华美的人进进出出,喧声沸天。他再抬头一看,只见那漆柱间悬着块牌匾,写的是“金府”二字。
“…是这儿么?”王小元呆怔地望着大门。他以前闲了无事,便随着硬头簧长老写字,倒也识得几个字儿。
方才他听天山门弟子说要去甚么“金府”道喜,南赤长老先将玉佩送了过来,想讨得金府的公子欢心。而王太想要他偷来那块玉佩,好教他俩能混进天山里,既让王太能见他义娘一面,也拿那枚玉佩作要挟,逼天山门收下他这个弟子。
王小元左顾右盼,见人人都挤在大门处,无人注意他,便像猴儿似的蹿上了树,藏在浓枝茂叶间。
他才不想去天山,可为了让王太能见上义娘一面,这作信物的玉佩不偷不行。
黑板瓦被日光晒得热烫,风里飘来一阵阵醇醴般的桃李清香,扑面而来,教人半酣。王小元爬过瓦檐,只见得墙后是一个秀美庭院。细水九曲,竹径碧色掩映着长漆柱廊,廊间时常有人谈笑往来,稀弱笑声隐约朦胧。翠草间疏栽着秋海棠,花儿还没开,宽卵样的绿叶在风里轻颤。
墙边倚着几株春海棠,袅袅轻风一拂,便有漫天香瓣飞舞。那海棠花儿开得娇妍无比,晕红如霞,洁白胜雪,教王小元直看得痴了,不由得伸手去想摘一二朵。
可就在他的手触到海棠花的那一刻,树下忽地传来一个冷冽声音:
“…你是谁?”
王小元打了一个激灵,循声低头看去。只见树下站着个小孩儿,正冷冷地望着他。先前他只顾看花,竟未发觉树下有人。
那说话的小孩儿身着金线芙蓉锦衣,在日光映照浑身行头都金灿灿的,几乎要把王小元两眼都晃瞎,看着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少爷。
可与王小元见过的其余公子哥儿不同,那小孩儿发丝微翘,脑后结了条胡人似的小辫,碧眸莹莹似玉,翠波流转,正如一只凶狠的幼狼。
小少爷凶恶地瞪视着翻过墙头、又悄声溜到树梢的王小元,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王小元被他死死盯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不知怎的,王小元心中似是忽地漏跳了一下,一种久未到来的惊慌感忽地攫住心神。心口怦怦直响,仿佛身躯都在震动。
踌躇了片刻,他支吾着道:
“我是…嗯……一个小贼。”
第328章 (五)只愿期白首
侯府之中,树上树下。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相顾无言。
王小元只觉这小孩儿凶神恶煞得紧,明明年纪与他相仿,却仿佛天生有着股逼人的气势。王小元同他四目相对,只觉膝腿发软,战栗不止,连八十个长老一齐呵斥他都不曾教自己恐惧过。
沉默许久,王小元喉中干涩,问道:“我…我已经报上自己的名儿啦,你又…又是谁?”
那小孩儿冷笑一声:“我是捉贼的人。”
“你…嗯……要捉我么?”王小元迟疑道。
“是啊,我要把你抓起来,捆在树上,拿藤条抽个一百下。”小少爷道,两眼里迸出凶恶精光,忽地扑上来,抱住海棠树使劲儿摇了几下,嚷道,“竟敢跑到我家里来偷东西,给我滚下来!”
王小元道:“不…不,我现在就走,不必劳您大驾。”他转身,想往黑板瓦檐上爬,可那小孩儿发狂似的摇着树干,吓得他心惊肉跳,手脚弹颤,一时间也不敢乱动,生怕从树上跌下去被逮着了。
那小少爷一面摇树,一面凶暴地扯开嗓子大嚷:“阿爷,阿爷!这儿有个小贼,翻过墙头来,要到咱们家偷东西啦!”
他这一喊,王小元愈加惊慌,身上冷汗淋漓而下。若是真挨捉住了,他决计又会再挨痛打一顿,原本未愈的伤只会更坏。今儿是偷不成信物了,他得快些逃掉。
此时王小元死死巴在树上,讪笑道:“别累着您家老爷子了,人家拄着拐棍,路都走不稳,怎么来捉我?”
小少爷得意地笑道:“哼,哼哼,你是没见过他的厉害。他要是来了,准一伸胳臂就把你从墙头像小鸡崽似的拎下来。”
可一连喊了几声,院里皆静悄悄的,不见有人前来。王小元松了口气,嬉皮笑脸地道:“我就说嘛,你家老爷子腿脚不便,说不准这时直在路上翻筋斗儿,赶不过来啦!”
“瞎说!”小少爷对他龇牙咧嘴,像要爬上树来狠咬他一口一般,“阿爷可是这世上最凶的人,他能一个时辰跑八百里,每顿得吃十个像你这样的小白脸。”
王小元听得有些害怕,却仍贫舌道:“哈…哈哈,那他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根本不喜欢你,不认你这个孙儿?”
他只是随口一言,不想那小少爷竟止了摇树的手,怔怔地仰头望着他,方才那副横暴的模样倏地不见。王小元望见了他澄碧的两眼,微挑的眦角教这小孩儿生相凶戾,可那双瞳里却似含着凄怆轻波,让他看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看起来还有几分可怜。王小元想。
“干么一副想哭的模样?”王小元嘻嘻直笑,“我懂啦,你一定还没断奶,成日求着阿爷给你举高高。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觉得羞羞……”
“闭嘴!你给我下来!”那小少爷愈发忿恨,张牙舞爪地在树下闹腾。王小元在上头给他扮鬼脸,吐口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可小少爷将树晃得簌簌作响,枝叶摇曳,王小元摇摇欲坠,只觉粗枝撞得屁股生疼。他刚想再往树下啐几口,可一不留神被磕到了伤处,顿时一股剧痛涌将上来,疼得哇哇直叫,竟不慎松了两手,从枝叶间跌了下去。
那小少爷没想到他倏地从树上跌落下来,避之不及,被撞了个满怀,一个踉跄往后。他俩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一阵,竟落入了庭中水池里,扑通一声溅起巨大水花。
池子中并无奇峰磥石,只有些田田碧叶掩于其上,两人一坠下来,百来条红鱼便惊遽游散。王小元只觉头脸被磕得生疼,又吃了几口水,在水里不住挣扎。
他本来在恶人沟中时常与孩童在溪中戏耍,颇熟水性,这池子虽不浅,却也困不住他。只是谁知那小少爷却死死揪着他,两手两脚都缠到了他身上,教他身上太重,寸步难游。
王小元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在水里扑腾,总算将脑袋探出水面,对巴在他身上那人大声嚷嚷道:“放开我,快放开!要不咱俩都得淹死啦!”
小少爷也灌了一肚子水,不住呛咳,依然凶巴巴地道:“放个屁!我要是一放手,你就……就会一溜烟地跑走,还不如拖着你…一块儿淹死在这池子里!”
一时间,池中白浪翻卷,菡萏贴波,他俩在迸溅水花中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天昏地暗。王小元被那小少爷捶得受不住了,顶着青肿的眼窝讨饶:
“饶命,饶命,我不跑啦。我带你游上岸,你别捶我就成!”
那小少爷吐了几口水,狐疑地望着他:“真的么?真的不跑了?”
王小元点头,学着他爹的模样很有气概地道,“我…我王太说过的话,从来都不假,你就放一万个心罢!”
小少爷望着他,果真止住了捶打他的手。这凶暴小孩儿不说话时倒挺可爱,王小元悄悄打量他,只见这小少爷微翘的发丝浸了水,柔顺地贴在额上,倒不似方才那般凶相毕露了。他又生得一副肤白眼翠的样貌,五官倒比王小元见过的嘉定人都深邃些,虽似中原人,却更似方才在酒肆中见到的胡姬。
“……长得真奇怪。”王小元一面带着他慢腾腾地往岸边游,一面不自觉地嘀咕道。
“你说甚么?”小少爷像奓开了毛的猫儿一样狠狠地瞪着他。
王小元道:“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小孩儿,你的眼睛像…像……”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像坟头上闪着的鬼火。”
小少爷大恼,张口就咬上了他的肩。王小元痛得怪叫连连,费了吃奶的劲儿凫水,好不容易才浑身湿淋淋地爬上了岸。
那小少爷咬了他许久,此时总算嫌恶地放开嘴,爬起身来往他脊背上踢了一脚。王小元被踹了个狗啃泥,艰难地回首一看,只见肩上留了圈带血的牙印,顿时心中忿忿,嚷道:“你咬这么用力作甚,都出血啦!”
“你叫王太是罢?”小少爷叉着腰俯视他,冷哼了一声,“哼,我恨方才咬的不是你的喉咙,而是你的肩,竟没把你给咬死。总之,我记住你的名儿啦,你就等着被皂隶捉去打板子罢!”
王小元想起那非人的剧烈疼痛,顿时吓得面色苍白。小少爷见他如此害怕,得意地咧嘴发笑,可还没笑几声,王小元却突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踢出一脚,把他再一度踹入了池中。
小少爷被踢了个措手不及,王小元的膝正恰顶在他胸腹上,把他顶得哎唷直叫,往后仰跌而去,最终狼狈地落进水里,彻底成了只落汤鸡。王小元嬉皮笑脸道:
“等你真捉住了我,再说这话罢。”说罢他便转身往庭中林深叶茂处跑去,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他跑走后过了好一会儿,那小少爷才挣扎着从池里爬上来,湿透的金线芙蓉衣水光淋漓。
“姓王的小贼…!”小少爷咬牙切齿,在庭院里疯也似的跑动,高声大嚷,“去哪儿了,给我出来!”
王小元贴在墙边,将青藤揭起,将身影藏在没膝的长草间。他看着那怒冲冲的小孩儿,觉得十分好笑,有几次都险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便赶忙将自己的嘴巴捂实了,免得再发声息。
小少爷东奔西跑了一会儿,踢踢假山石子、翻翻垂荫板蕉,却是没见到王小元的半点行迹,不由得心焦意乱,生气地胡乱跺足。他还想再翻找,却听得游廊上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嗓音:
“金乌,你在作甚么?”
躲在青藤间的王小元暗想道:“金乌”,这盛气凌人的小少爷的名字叫做金乌。果然人生得怪,名儿也怪。
那小少爷听了这嗓音,竟倏地止了脚步,脸色煞白,冷汗涔涔。王小元只见他倏地收敛了气势,垂首立住。游廊上走下一个灰袍老人,精神矍铄,双目宛如鹰隼般锐利,目光淡淡地停在小少爷身上。
金乌见了那老人,就似耗子碰上了猫一般,话顿时都说得不利索了,颤声道:“阿…阿爷,我……我在…捉从府外来的小贼。”
老人冷哼道:“甚么小贼?我瞧你就是一副小贼模样!”他踱步至金乌身边,忽地伸脚一踢金乌的脊背,喝道,“还穿着这湿透的衣衫作甚!今日各路贵人来给你娘道贺,更有天山门的长老下山特要来见你,你就如此吊儿郎当、无甚正形?”
小少爷听了老人呵斥,将头埋得更深了些。他最怕阿爷了,成日对他凶神恶煞,若是衣衫、步态中有甚么纰漏,他准会被狠斥一顿,从未得过笑脸相迎。
“滚回房中去,换过衣衫再出来见人。”金震冷冷地瞥他一眼,从他身旁走开。
金乌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踉跄着步子回卧房。他的身影孤寂,脚步迟缓,在石阶上印下一片片水迹。
待回到卧房中,金乌才松了口气。他慢慢地拾起衣桁上的潞绸衣,拍了拍上面的灰,却忽听得架子床上传来吱扭儿声响,一下一下,像是有大耗子在啃床足般。他疑惑地走过去,只见床上高高隆起一个小山包,衾被鼓鼓囊囊。
他蹙着眉掀开衾被,只见先前那个踢他下水的小贼正卧在被窝里,吃得满口满床都是酥饼碎屑。王小元咬酥饼咬得正欢,抬头却见小少爷一张发冷的脸摆在眼前。
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嗯…咱们又见面了。”王小元沉默了片刻,扑眨着眼道,“我想了一下,觉得没从你家偷点值钱玩意儿,总归不好回去空手交差。”
金乌冷声道:“那你可来错地儿了,我这屋里没甚么名贵物事,最值钱的就是我。”
王小元想了想,把嘴角的饼屑舔净,又把床上的碎渣子用手掌拢了起来,倒进口里。他口齿不清地道:
“那我偷你回去,这样就好啦。”
第329章 (六)只愿期白首
话音未落,王小元便忽觉眼前一黑,鼻梁上似挨了重重一击,登时满眼金星直冒,似有雪点缭乱纷飞。他晃了一晃脑袋,这才发觉那小少爷竟迅捷无伦地飞身而起,一拳直呼到他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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