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将手拢在嘴边,不放心地对他嚷道:“记得买,别瞎晃着就忘了——”
“一定一定!”
说罢,王小元便一跃而下,脚底抹了油似的奔进了街巷里。
天色渐暮,渡口江潮款款退去,挑夫们三三两两地散去,留下一地细碎金沙,蜿蜒着伸向街巷里。酒肆外悬着火红的胖灯笼,烛光透过雕花窗格,在酒客们脸上落下一片红霞。
人人把酒言欢,喜气洋洋,坐在角落里的破落乞儿也不例外。有三个乞儿坐在长凳上,一人满面胡茬,麻衫袖洞里露出两截精实有力的臂膀;另一人剃着光瓢,眉头也光秃秃的;只有一个小孩儿看着像话,着一身佣仆的青布衣衫,看着似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帮工。
这三人正如扑食饿虎,风卷残云似的扫刮着面前碗碟中的吃食,一时间吃得滑舌油嘴,肚腹鼓胀。
若是有恶人沟中的山鬼在此,定会识得这三人便是王太、钱仙儿和王小元。可哪怕是最熟知这三人的恶人沟长老也不会想到,今日这晚膳竟是王小元做东。
王太将一碟炙老牛胘囫囵吞进嘴里,大嚼起来,嘴边油光发亮。待连吃了几碗米饭,他才口齿不清道:“蠢崽子,你…你从哪儿一夜挣了这么多银子来?”
钱仙儿叼着鸡骨头:“王太哥,姑且不论小元是从哪儿得了这些银子,难得他请咱们一顿,咱们吃饱这顿饭就好啦。”
“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王小元抓起几大块葱泼兔肉,塞进嘴巴里,眨着眼道。“从他那儿捞了好多钱……”
“噢……”王太若有所思地点头。
可下一刻,他与钱仙儿就拍桌而起,震惊道:“甚么?你说的是甚么话!”
王小元仰起沾满饭粒的脸,不解他俩为何如此激动,迷糊地道:“我说——我傍上了个富家少爷……”
钱仙儿赶忙一把揪住王太,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道:“王太哥,咱们可算把他给卖出去了!这世上居然会有肯收留小元的人家,真是奇事儿…”
“嗐,那蠢笨崽子就是个拖油瓶,啥事都不会做,又只会吃喝,留着他早晚会被吃空家底。”王太低声道,“老子养了他五年,早被他吃穷了…”
他俩拿既欣慰、又大喜过望的目光瞅着王小元。王太使劲拍了拍王小元的肩,在他的青布衫子上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好好干,争取别被赶回老家来了。能榨干人家的银钱,就绝不要手下留情。”
钱仙儿也笑盈盈地道:“小元,别忘了每月给咱们寄些银子,咱们能不能饱餐一顿、睡好一觉,可就全赖你啦。”
王小元点头,“是呀,吃干后还要抹净,这可是爹你教我的。”他翻了翻鼓鼓囊囊的顺袋,喃喃道,“咱们这顿饭值二两银子……”
“你带了多少银子出来?”
“十五两。”王小元坏笑道,“我把银子都给你们好啦!再过半个时辰,我再回府里,和少爷说给他买的炉饼在路上洒了,甚么都不给他带回去。反正他手里这么多银子,日日能吃上白面馒头,也不会缺这一两张饼……”
“你这小子真够坏,不愧是老子教出来的娃子。”王太朝他竖起拇指。
钱仙儿望了一眼外头天色,只见黛色天穹里已缀上了几粒稀零的星子。他约莫记得王小元是午时后出来的,此时约莫过了四个时辰,心底便不由得有一丝担忧,问道:
“小元,你不是说你是听了那富家少爷的使唤,这才出门来的么?若是回去晚了,会不会惹他生气,他要拿住你打骂?”
王小元吮干净一条蟹腿,含糊地道:“别怕,他打不过我。”
他此时心里颇不服气,一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儿,怎地能敌得过他呢?王小元自小便在恶人沟里随长老们厮混,学了些三脚猫功夫,早将沟里的孩童治得服服帖帖。因而那日在金乌手下吃了些亏后,他心底也不愿认,只觉是自己疏忽,下回准能将这小少爷打得哭爹叫娘。
待三人吃净盘中饭菜,留得满桌狼藉后。王小元又与王太、钱仙儿闲话了几句,这才抱着发胀的肚皮慢悠悠地走出酒肆。
街巷里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瓦垅之下的纸灯笼鲜红地发亮,仿佛在夜幕里张开的一只只眼睛,一直绵延到远方,将天尽头映得微曙。
路过将要收起的烧饼摊时,王小元望着摆在摊上、用油纸包起的发凉的抟饼犹豫再三,还是向着摊棚里的胡人叫道:
“劳驾,师傅,给我两张麻饼儿!”
麻饼已经发凉,揣在怀里时像两块硬邦邦的石头。王小元一面打着饱嗝,一面往金府慢腾腾地迈着步子。他在漫漫地想,不知道那小少爷如今在做甚么呢?
他在午时之后就跑了出来,拿金乌给他的银子大肆吃喝了一顿,花了四个多时辰。那小少爷准已等乏了,现在该在被窝里睡大觉,待明日起来,便会气冲冲地拿他臭骂。可王小元也不怕,做恶人的人,自己连良心都没有,总是不会怕别人指摘的。
一轮银月高悬于空,清霜似的月光流淌在卵石墙上。王小元攀着坑洼处爬上去,骑在墙头,往院里一望。
庭院中静无人声,偶有一两声土蛰鸣叫划破一片死寂。油桐花娑娑作响,淡如墨迹的影子在地上轻柔拂动。
海棠树下有一个人影。
王小元怔住了,眨了眨眼,才看清那是个着织金锦衣的小孩儿。那小孩儿落了一身的海棠花,抱着膝,在寒夜里紧紧地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像一块圆石。
那是金乌。
金乌一直在等他回来。在约莫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就孤仃仃地在这儿坐着,眼巴巴地盼着他带着麻饼回来。王小元望见他困乏眨动的两眼,眼角有些泛红,似是方才落过一场泪。
他似乎听到了金乌的喃喃自语。这小少爷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随着抽噎声一耸一耸地颤动:“死王小元…怎么还没见影儿……”
过了许久,又闷闷地嘀咕:“臭王小元…哼……”
不知在这四个时辰里,这小少爷把王小元的名儿翻来覆去地骂了几百遍、还是几千遍。金乌骂得乏了,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纹丝不动,似是睡着了。
王小元小心地从墙上溜下来,踩着草叶小跑过去,待跑到金乌跟前,他迟疑片刻,试探地叫出声:
“…少爷?”
金乌没动,肩膀微微翕动,落在身上的海棠香瓣随着呼吸轻颤,似是睡得正酣。王小元凑过去,想碰一碰他,金乌却忽地猛然抬头,一对湿润而莹亮的碧眸死死盯着他。
纵然是素来鬼话连篇、信口开河的王小元,在这一刻也不由得哑然失声。
“…去哪儿了?”
对视良久后,金乌没好气地问道。
王小元磕巴道:“我…我去买麻饼了。”
“我等了四个时辰!”
“少爷,人生苦短,四个时辰一睁一闭眼也就过去啦。”
金乌跳起来揪住他的脸,抻面团似地拧着。王小元吃痛,却见他两眼水汪汪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以为…我以为你被人牙子捉住,卖到别处人家里去了。”
王小元摸摸脑袋。他爹就是整个嘉定最大的人牙子,光是卖他一个就来来回回倒卖过十几二十回。
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歉疚,心口微微发疼。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两只冻得冷硬的麻饼,递给金乌。
“给。”
这两块炉饼只花了他六文钱,比起他今夜在酒肆里吃喝的好酒好菜、还有金府里的体面吃食来说,可谓是有天上地下之别。可金乌见了这两枚干瘪的饼,却两眼放光,脸上写满了雀跃与欣喜。
金乌一把将那两张麻饼夺过来,抱在怀里,气冲冲地道:“以后不许那么晚回来了,别以为下回,咱们这儿的门房还能放你进来!”
王小元小声道:“我能翻墙……”
小少爷伸出手指磕他的脑袋,“说了不许就是不许!”
他俩坐在海棠树下。金乌小心翼翼地解了包着麻饼的油纸,将又冷又硬的两张饼抓在手里。
看他这样高兴,王小元有些愧疚,别过了脑袋。可金乌却拿胳膊肘捅了捅他,王小元扭头,却见一张麻饼递到了眼前。
金乌费劲地嚼着另一张饼皮,道:
“拿着,给你的。”
王小元吃惊地摇头:“不…我不……”
他方才诓了金乌十五两银子,在酒肆里大肆吃喝了一番,满腹油水,这两张干硬的炉饼着实勾不起他下肚的欲望。
可金乌却固执地把麻饼塞进了他手里,闷声道:“拿着!”
“我爹说过,好的吃食得和朋友一同分着吃。”金乌道,“不然甚么都吃起来不香。”
王小元沉默地望着手里的麻饼。他不懂这个道理。恶人沟里的人总是教他,若是一个大饼和小饼同时放在他与另一人面前,他不仅要将大饼抢到手,还要让旁人吃不上小饼。他偷过、抢过,唯独没有给予过旁人甚么物事。
肚子依然鼓胀,但王小元缓缓地撕起了那张麻饼,将小块的饼屑送进了嘴里,慢慢嚼动,再咽下去。
“好吃么?”金乌扭头望着他,眼里含着忐忑的期盼之情,仿佛这张饼是由他揉面、从砖炉中取出锅的一般。
自然不好吃。对于酒足饭饱的王小元来说,这张饼吃起来就同在咬铁板一般,还不如说,相当难吃。
但王小元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吃。”
金乌的眼亮起来了,口上却只哼了一声,把那咬了半截儿的麻饼郑重地用麻纸继续包上,收进怀里,闷闷地道:“下回,你再给我带些别的玩意儿吧。等我攒够了银子,你就给我带串糖葫芦回来…炉饼那么贵,糖葫芦是不是也要二十两银子?嗯……”
他正喃喃自语,王小元已将装满银子的顺袋从怀里偷偷取出,别在了金乌的系带上。他偷花了二两银子,还有十三两,拿在手里嫌重,还是还回去的好。金乌没发觉他把顺袋还了回来,还在苦恼地想着买两串糖墩儿得花多少银子。
待做罢一切,王小元心里畅快了许多。他将胳臂背在脑后,往草叶里一躺,老实地道:
“其实,少爷,买一串糖球果子只用两文钱……”
声音在夜色里渐渐息静,被浓浓春意与缭乱虫声淹没。一弯儿月牙恬静地照耀着院落。月光被海棠枝叶剪碎,落在地上,像还未融化的疏碎的小雪。
第333章 (十)只愿期白首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便过去了。
嘉定依然烟雨霏霏,可柳枝已吐新绿。小青瓦被春雨润了一回又一回,像细密紧列的鱼鳞,在天光中蒙蒙地发亮。
金府的油绿门中宾客稍稀,庭院里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可后院里却时常传来铮铮兵戈交戟之声,像是有人在日复一日地练武。
“哎唷!”
王小元痛呼一声,往后跌去,屁股墩被摔得生疼。他像个球儿似的往后骨碌碌滚了一圈,握着刀,沾着满身泥尘艰难地站起。
他手里握着一柄獠刀,刀脊在天光里泛出一道冷冽的银弧。一柄钢刀对一个小孩儿来说还是太重了,王小元几乎是用上了全身气力,才将刀柄把在手里。
但金乌却不然,再重的刀剑到了他手里,都能行云流水地挽出花儿来。这时金乌将马刀收了鞘,扛在肩上,得意洋洋地嚷道:“喂,王小元,再来过呀。你不是说我是决计打不过你的么?”
这个可恶的小少爷。王小元恨得牙痒痒。他当初被金乌捉来陪着练武,却没想到自己会像如今这般被打了个鼻青脸肿、满地找牙。恶人沟长老们教的“拔葵啖枣”、“惹花拈草”的几式全都不管用,他被金乌凌厉的刀法逼得节节败退,好几回被打了个狗啃泥。
亏他先前还觉得这成日被逼着练武的小少爷可怜,如今看来,倒是他看走了眼。
王小元使出吃奶的劲儿,攥着刀站起身来,气喘吁吁又虚情假意地恭维道:“少爷…你……比咱们山沟里的长老们…厉害多了。”
金乌的尾巴几乎要翘上了天,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那是自然,我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乘这间隙,王小元眼里忽地精光一现,贴地一滚,将獠刀往空里一抛,双手缠上金乌的两腿。同时双足一并,牢牢夹住正恰落下的獠刀柄,往金乌脸上刺去!
他满腹坏水,又古灵精怪,甚么卑劣龌龊的招数都使得出来,偷袭更是不在话下。
“哈哈,少爷,你大意啦!”王小元猖狂地笑道。
可谁知金乌伸手用刀柄轻轻一格,便将来势迅捷的獠刀尖抵下。他一手抓住王小元的脚踝,忽地发开力来一甩,王小元像只麻袋似的被他甩了出去,跌在地上,又摔了个仰面朝天。
王小元摔得懵了头,呆呆地躺着,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金乌丢了出去。
金乌踱步过来,朝他肆意地挤眉弄眼,嘴角几乎要咧到了耳朵根:“哼……死心吧,就你这点小把戏,一辈子也别想赢过我。”又得逞地发笑,“你就等着天天被我当沙包揍吧,哼哼…”
这些聒噪言语蚊蝇似的在耳边嗡嗡回响,惹得王小元憋了一肚子气。有甚么好神气的?不就是比他多练了会儿么?等他学会了刀法,就把这小少爷痛揍一顿,偏要打得他哭爹叫娘不可。
廊上忽而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喂,金乌,你拿刀的架势可真是大大的不对,上紧而下松,这才教那小孩儿钻了你的空子。若非如此,你怎么会被他抱住了腿?”
金乌打了个激灵,王小元也好奇地从地上抬起头,往游廊上望去,只见一个着天蓝绸裙、铜钮坎肩的女人坐在阑干上,在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俩。
王小元平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宛若白瓷般细腻而光洁的肌肤,一对儿翡翠般澄碧的眼,束着一条乌油发亮的大辫子。他见过的醉春园倌人、乐工和酒肆里最美艳的胡姬都仿佛不及她万中之一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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