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你做了坏事儿,阿爷准会把你捉住,狠狠抽你的屁股。”金乌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也会扇你耳刮子…总之,就是不许你做坏事,更不许你当恶人。”
“可是少爷你不知道,我生来就是个坏蛋呀。”王小元抱着胳膊,勉强笑道,心里却有些酸涩,“和少爷你不同,既没有一个英武的爹,也没有温柔又漂亮的娘……我爹常说,现在我还是个小混子,等长大了以后便会做大混子…做个大恶人……”
“少爷,我才不值得做你的朋友。”王小元狠了狠心,索性不再相瞒,撕破了脸皮开口道,“我就是来偷你的玉佩的小贼,打从一开始便根本不想做你的朋友!每回替你跑腿,我总会多拿许多银子,这些银钱全在酒肆里挥霍掉了!至于这回偷跑出来,我也绝不是想带你出来开开眼,而是想乘机讨好你,好打那枚玉佩的算盘!”
“所以说,我真的是个再坏不过的人了。”王小元声音渐弱,“…我才不会同你道歉的,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从恶人沟里出来的孬种、坏蛋。”
金乌却拿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
许久,金乌缓缓地道:
“你若真的如你说的那般坏的话,为甚么又要同我说这些话呢?”
王小元结巴道:“因为…既然你不愿给我玉佩,接下来我便要拿走它,用偷的,或是抢的…我生来就是这样,才不会干甚么好事儿。”
金乌却问道:“为甚么这种事,是生来便已定下的呢?”
王小元愣住了。
“你爹是天上的星君,能管人气运么?”
“……不是。”
“那你爹又是阴曹里的判官,管你生世轮回?”
“…也不是……”
金乌拿瞧着蠢人的目光望着他:“既然如此,你还信他的话作甚么?老实说,哪怕是星君下凡、判官降世,来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去睬他,你爹的话就更当耳边一阵风,吹过便罢啦。”
“可…可是……”王小元支吾了好一阵,却也说不出话来。
“王小元。”金乌忽地也趴到他身边,胳膊肘支着桌子,侧过脸看着他,嘴角微扬,似是在笑,却又极认真。“你会成为一个大善人,做一个比玉白刀客更厉害的大侠客。”
昏黯的茶棚中,暖澄澄的火光透过发黄的灯纸落在他俩身上,浅浅的辉光给金乌的侧脸镀了层金边,王小元怔怔地望去,竟觉有些眩目。灯纸上绘着李药师、菼执、来护儿等一众小人的影子似是与金乌的身影重合,虚虚幻幻,分不清是梦是醒。
“你若是真要找一个人、寻一句话来信的话,倒不如就信我这句话好了。”
——
河堤边生了一片绿茸茸的细草,柳枝如帘低垂,乌燕轻剪东风。一群扎着冲天小辫的孩童正将柳枝骑在腿下,赶马儿似的一蹦一跳。
其中一个孩童吸了吸鼻涕,忿忿地嚷道:“那妖怪不知跑去哪儿了,我拾了好多石子,都没丢上!”
他口中说的“妖怪”,自然便是指生着副异相的金乌。金乌目色如青绀,肤白如雪,虽大体有中原人样貌,身上却也有着蒙兀儿人的浓重影子。
何况蒙兀儿国中的哈茨路一支更是凶暴残虐,家中大人时常面色惨白地同孩童叙说他们的豺狼虎豹之性,所以孩童们才会对闯进他们街市的“妖怪”义愤填膺,恨不得把金乌痛打一顿,把他打得哭爹叫娘、屁滚尿流地逃回家去,一辈子也不出来为好。
其余小孩儿连声应道。“是啊,是啊,咱们方才打他还不够重咧!”
“哼,只是头上擦伤了一点儿,过了几天又该出来野了。”有孩童恶声恶气地道,“还是该打断腿,要他一辈子在家里吃奶水,别出来祸害人。”
他们正叽叽喳喳地吵闹,忽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喂,你们好。”
小孩儿们回头望去,只见一个着青布衣衫的小仆役站在青翠的草地里。那仆役年岁比他们略长些,发丝用白绸束着,齐齐整整,身上也无尘埃污泥,看着似是从大户人家里来的下人。
可最引人瞩目的是那仆役的一脸笑容。他眉目生得清秀,皓齿明眸,颊边有一个浅浅梨涡,看着便教人倍生好感。
“你是谁?”孩童们疑惑地叫道。
王小元道:“我?不过一个下人罢了。至于名姓,那便更不必提,毕竟我的名儿每三四户便能捉出一个同名同姓的。”他背着手,缓缓地踱着步子,微笑道。“我家少爷先前蒙大家照顾,想托我向各位送些薄礼,谨表一片绵薄谢心。”
他成日里爱跑去茶棚子里听评话,倒也学了口文绉绉的词儿,如此一说,竟也似个势家中颇识得几个字的规矩仆役。
众孩童被他唬住了,大眼瞪小眼,东望西看,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至于甚么“少爷”“送礼”的话,他们更是全然不解。只是一听到有物事可白拿,便十分欣喜雀跃,纷纷挤到王小元面前,贪心地伸手去讨。
小孩儿们悄悄交头接耳,“他说的‘少爷’是谁?咱们见过么?”
“管他见没见过呢!反正只要能白拿些物件便好啦。说不准是纸包饴、小木块甚么的。”人群中有个小孩儿说,转头望向王小元,嚷道:
“喂,你说要给咱们送礼,究竟送的是甚么?”
一只只手掌递到眼前,王小元只微微一笑,将手自背后缓缓抽出。掌心缓慢地摊开,孩童们踮着脚、将脑袋紧紧地凑上去一瞧,只见他掌心里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
孩童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这不是甚么都没有么?”
王小元摇头:“不,有的。”
他将五指慢慢收拢,紧紧握住。孩童们也屏息望着他动作,只见他将手指攥在掌心里,手背上青筋鼓起。
“我要给你们…”王小元环视众孩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白牙。“每人一个拳头。”
第337章 (十四)只愿期白首
夜幕垂临,重岩叠嶂在如墨夜色中沉寂蛰伏,弯月在轻纱似的薄云间款款穿梭,在院里留下一片白霜似的光印子。
金府的后院里静悄悄的无甚声息,柴房门扉扣着,紧紧地掩着。
可没过一会儿,只听得轻轻的喀嚓声响,黄铜小钥在锁孔里细微转动,将房门打开。
王小元听到这声响,赶忙从柴草堆上一骨碌地翻身起来,却又不慎牵动了浑身淤青,不由得低低痛呼了一声。自打今儿出去,见到金乌被孩童们用石子儿砸了后,他心里便闷着一团气,就背着自家主子去将今日那些扔石头的孩童教训了一番。
可他身上这伤倒不是被小孩儿们打的,而是回府后被金震狠狠训斥之后打出来的。他俩回府中时,金震见金乌垂着头瑟缩着立在门外,头上的血口子用袖布裹不住,仍在汩汩地出血。那老头子不由得眉头大蹙,怒喝一声,便抄起手边扫帚,顺手将把金乌偷送到府外的王小元狠揍了一通。
王小元这回可吃了大苦头。他揍那些说闲话的孩童揍得爽利,却被金震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浑身骨架子似散开了一般,各处酸痛不已。他被金震痛揍了一顿后,又被撵到这窄小的柴房里,饥寒交迫,难捱得紧。
此时听得门扉轻响,王小元艰难地抬头望去,却见月光下有一个小脑袋自门扇间探了出来。
他本以为来的是替他送吃食来的其余下人,却不想竟是金乌。
金乌探出头,朝柴房里小声地问道:
“没睡?”
王小元龇牙咧嘴道:“方才被你阿爷痛打了一顿,伤口还痛着咧。”
“你…你没走便好。”金乌小心翼翼地推开柴房门扉,将身子从缝隙里挪了进来。王小元这才看清他额上伤口换了新的细布,不再渗血。微翘的发丝之下,一对明绿的招子惴惴不安地扑眨。非但如此,他手里还抱着一只漆食盒,一捆小卧被。
“我为甚么要走?我可是你府里的下人,要是跑了,就拿不到你给我的工钱啦。”王小元奇怪地问道,却见金乌已经走了过来,将食盒放到地上,推到他眼前,心里不由得又是一奇,“少爷,这…这是给我的么?”
“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的?”金乌气呼呼地道,“你晚膳还没用过罢,快点儿吃,我还等着把你这食盒送回去呢!”
这主子竟给自己一个下人送饭食来了,王小元诚惶诚恐,两手捧过木盒,郑重地打开盒盖,就差没三拜九叩了。盒里盛着几张油饼、小碗肉羹与干酥果子,虽看着不多,却似经精心挑拣。王小元肚中空瘪,此时忙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油饼,塞进口里大嚼起来。
“哼,总吵着要我给你发工钱,我都不知道你在府里干了甚么活儿!”金乌没好气地道。
王小元嚼着饼,扳着手指道:“我明明做了许多,拾柴火、劈柴、挑水、烧饭…还有去捉跑出去的稻鸡……”
小少爷冷哼一声,不去理他。王小元正吃得一身饼屑,却见金乌已趴下身来,在地上铺开卧被,仔细地理好被角褶皱,坐了下来。王小元一惊,动着鼓囊囊的腮帮子问道:“少爷,你要做甚么?”
方才金乌抱着卧被入房来时,他便隐隐觉得不妙。如今这不祥预感景应验了。
金乌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我…”
沉默了片刻,金乌凶恶地嚷嚷道:“…我今晚在这儿睡!”
叼在嘴里的油饼险些掉了下来,王小元惊道:“可…可这里又黑,又冷,若不是你阿爷要罚我,我才不会进这儿来。”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金乌,毕竟人家是平日里雉头狐腋、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而他早在恶人沟中混得皮糙肉厚了,哪怕是叫他在荆棘丛里睡也不打紧。
金乌望着铺在地上的卧被,道:“我以前也常挨阿爷罚,他总数落我些仪容不端、练剑不勤,三天两头把我丢进这儿,这里我早睡惯了。”
王小元怔怔地点了点头,将吃干净的食盒收起。他一面从柴房角捧起干草铺在地上,一面听着金乌说的话。
“其实,我觉得这里很安心。”金乌埋头铺着厚衾,说,“又安静,又不会有人来打我、训斥我。除了没甚么灯盏,这里可比我那空荡荡的卧房好多啦。”
月光从小窗里钻进来,淡而凉的银辉为柴房内添了些寒意,纵横的柴草在土壁上映下巨大影子,妖鬼似的缓缓曳动。王小元只觉眼前这景色可怖之极,可金乌却说这处安心,真是奇也怪也。
铺好了干草,王小元往上一躺,闭上了眼。他有些尴尬,不知说甚么来接这小少爷的话,心里打定主意:就这么闭着嘴巴直挺挺地睡一晚好了。
可他悄悄地一睁眼,便见金乌恼怒地望着自己。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有,有啊。”王小元愣愣道。
金乌坐在卧被里,将厚衾掀开了一角,用力地拍了拍身边:
“那你给我过来。”
“过…过来?”王小元牙齿不住地格格打战。这是甚么陷阱么?金乌想把自己诓过去,好一口咬死他?他想起自己今日向金乌坦白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满肚子坏水与丑恶心思都倒给了金乌听,想必一定是惹了这主子生气。他若是一走过去,金乌便会在被窝里勒紧他,勒到他口吐白沫、就此撒手人寰。
“你晚上就盖一层干草,不冷么?又薄,又四处透风。”金乌嘟囔道,“反正我都费了老大劲儿把被子搬过来啦,不盖白不盖。”他又重重拍了拍身旁,凶暴地叫道,“磨蹭甚么呢,快点过来!”
王小元想起他的尖牙利口,不由得浑身发颤。他僵硬地走过去,掀开被褥,像块铁板一般直僵僵地睡了进去,两手贴着腿,双腿蹬得笔直。
卧被倒是十分柔软,盖在身上不一会儿便暖洋洋的,可王小元这时算得与金乌同床共枕,隔着衣衫传来的温暖触感直教他一颗心几乎蹦出喉咙。
金乌躺在他身边,不满地道:“你抖甚么呢,还不够暖么?”
“我…我……”王小元道,“我怕你…咬我。”
他不说倒还好,这话一出口,金乌便扑了上来。王小元一瑟缩,却忽地觉得自己被抱住了。金乌抱着他,两臂环在他身后,身子温温热热的,像一只揣在怀里的小火炉。
王小元轻颤了一下,金乌搂得太紧了,压到了他背后的淤青。可他一声也不敢叫,只是咬牙忍着。
“你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才不会呢!我是瞧你冷成那样儿,帮你暖暖手脚罢了。我娘说冷着的滋味可不好受,夜里会睡不着,还容易得风寒。”金乌忿忿地道,一巴掌捂到他眼上,强行把眼皮盖上,“快些睡,我可不管你啦!”
“嗯,我这就睡,我睡着啦,少爷。”王小元连声应道。金乌松开了手,满意地闭了眼。
过了一会儿,金乌却又睁眼,生硬地道:“睡不着。”
王小元哭笑不得,“那你要如何才能睡着?少爷,要我给你唱支小曲儿么?”
金乌眨了眨眼,“不要。”
“那倒是最好啦。我唱起歌来同哭丧似的,连寿棺里的老爷子都能惊醒,保准教你非但睡不着,还想摘掉两只耳朵。”
“……”金乌沉默了片刻,“那给我讲讲故事罢,王小元。”
王小元偏过脑袋,“讲故事?”他这一偏脸,正恰与金乌四目相接。他俩躺在卧被之中,温热的鼻息挠在脸庞上,有些微微的发痒。
金乌凝视着他,低声说:“是呀,卵石墙的外面是甚么样子的呢?外面也有海棠树么?有油桐花么?会有像阿爷一样凶暴的人,还是像阿娘一般温柔的人?”他问完这些话,便困惑又迷怔地望着王小元,似是在等着回应。
“外面甚么都有,又甚么都没有。”王小元说。他在脑海中努力地搜寻着过往的光景,将在恶人沟中、篝火旁自山鬼口中听到的那些故事与金乌一一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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