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蛇人用手指压着眼,眼光仔细往远处探了一阵,又似是把言语在肚子里好好揣摩了半宿,才支吾道。“好像多了个人。”
玉甲辰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位庄主请来的戏人们聚作一团,乐也不奏了,每一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上的白衣人影——八成也是被王小元那惊世一刀慑住了心神。
玉甲辰打量着那群戏人,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儿。他默数起了人头:一个是戴着兽面,使得一手“取头术”的精壮男子,另三个是分别执鼓、笛、萧的乐人,面上皆覆着有花草纹饰的面具。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年轻道士顿时呼吸一滞。待他透过气来时,周身已是冷汗涔涔,而两眼也发昏迷蒙起来。
这群戏人自入庄时就只有五人。一个是身旁的耍蛇人,一个是戴着兽面演幻戏的男子,另三人是吹弹乐器的乐人。
那末,还有一人是从何处来的?
青烛微动,火光明灭。在明暗间,那一人身形与面容轮廓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他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戏人们后头,有如鬼魅般幽幽注视着庭中景象。
那人也与其他戏人一般戴着面具。但这面具却非同寻常。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面相摆在那人脸上,朱发碧眼,凶恶异常。
这副面相一入眼,玉甲辰几乎心胆俱裂,不觉喝出声来。“……罗刹!”
何时来的?怎会来到此处?此人是谁?
玉甲辰自认为武功虽比不得举世无双的师兄,但也是同辈中的鹤立者,在当今武林中算得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而眼前这人竟能瞒过他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人群中。
可这并非让玉甲辰震怖之处,真教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人戴着的面具。
只见那人头戴一罗刹面具,面目狰狞,鸦羽似的漆黑斗篷笼不住他一身杀气,不是传闻中的黑衣罗刹又是谁!
由于此人出现得过于突然,玉甲辰的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他自是认得这黑衣罗刹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候天楼少主,当今天下最厉害不过的暗卫。两年前他曾率候天楼刺客血洗天山门,于断崖处与玉求瑕殊死一战。
若玉求瑕真在两年前的那一夜陨落,那么眼前这黑衣罗刹便是杀害他师兄的仇人。
而这仇人此时正幽然伫立于人群之后,以狰狞而嗜血的眼神打量着在场百姓。
想到此处,又念及被候天楼夺去性命的同门子弟,玉甲辰不禁心头震怒。他此时心里有若冰火两重天,既生着灼灼怒火,又结着百尺寒冰,不仅痛而愤恨,一股强烈的忧疑瞬时涌上心头。
黑衣罗刹来到此处是为了何事?
答案只有一个。
玉甲辰猛地转头望向高台上的白衣人影。此时他忽地醒悟过来他们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误。话不用多说,天下第一的刀客现身此处,身为老仇敌的黑衣罗刹怎会放过这机会?
原来,被这钱家庄群英会的假“玉白刀客”吸引而来的并非仅有乡民与他们几人,还有作为世间无人不知晓的玉求瑕的对头——黑衣罗刹。如此一来,让王小元去扮演“玉白刀客”一角简直是犯下了弥天大错!
这黑衣罗刹,便是来杀玉白刀客的!
想通了这点,玉甲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未及他出声提醒在台上作玉白刀客扮相的王小元,那黑衣罗刹便动了。
他一动,身影就好似经强风拂掠般倏地消弭不见。纵然目力强健有如玉甲辰,也仅能于刹那间以余光瞥见数道银光划过,似是被拨断的琴弦——
王小元正顶着那垂纱斗笠与各位乡邻们说着话。
他一开始还觉得这行头有些繁杂,但渐渐的竟也习惯了,自纱幕里往外看倒也有种新鲜感。台下众人无不仰首热切地望着他,争先恐后地叙说被凶犯、衙役胁迫侵扰之事。各家事有各家忧,王小元听得一时眉头紧蹙,一时心里生疼,立时打定主意要扶助有难乡民。
“天山门玉求瑕…咱们走、走着瞧!”银元宝在地上扑扑滚动,一面狼狈地旋着身子避过众人来抓打他的手,一面粗着脖子大声嚷道。他已将王小元方才报的名号记下了,下定决心要借恶人沟之手好好报复这孙子。
毕竟顶着天山门的名头,王小元不觉有些心虚,但仍勉强笑道。“那在下就诚心等着了。”
话音未落,自头顶忽地传来了一声轻笑。
“——等?倒不必等。”
这声音来得突兀,言辞间透着一股睥睨世事的傲气,锋锐难当,直教少年仆役瞬时如芒刺在背。
是谁?
王小元一个激灵仰首望去,却只瞥见一个黑影疾疾掠过。他目疾未愈,只依稀辨出那黑影手上数道泛着寒光的弦线星驰而出,掀起利风阵阵,转眼间就将银元宝的头颅削下!
在一片激喷的血雨中,无头之身瞬时软绵绵倒下,银元宝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抽搐几下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可怜他话未说几句,转眼间已一命呜呼。
见此惨状,谁不是心头大骇?王小元连忙将刀横在身前,急喝一声。“来者何人?”
那黑影倏地将两脚点在台上,桀桀笑道。“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这可叫人伤心。”
此人是谁——想必已经没有必要再问。
因为当这人从阴影里走出,幽幽青光映在他那副面具上时。众人于惊骇中又是一震:他们都认得这人!
一张靛色的丑罗刹面上,是一对灼灼似灯的凶眼。此人头戴戾气大盛的罗刹面具,着一身漆黑短帔,周身弥漫的杀气似刃,威逼众人。
“是…黑衣罗刹!”
有人先在人群里叫出了声,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片刻静默后,惶然声如惊雷般自众人中炸开,不少人丢了魂儿似的往庄门处仓皇奔逃而去。
这也难怪。试问天下最最恶贯满盈的人物为谁,黑衣罗刹定是榜上有名。
传闻他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曾为取得一宝刀踏破鹤形门,杀天穿道长;又横挑东西武派,屠尽带兵刃之人。直到两年前他率候天楼一众血洗天山门,对上了号称天下第一刀客的玉求瑕,对方将其手足废去才得以让他消停一会。
只不过众人皆听闻在两年前那断崖一战过后,黑衣罗刹手足尽废,元神大伤,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玉求瑕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今夜这仅在江湖传闻中出现的两人陡然出现在了这小小钱家庄的台上,除了教人震恐万状外还能为何?
王小元此时却紧张得手心发汗。他很清楚一件事——假“玉白刀客”遇上真黑衣罗刹,这可算得上是最坏不过的巧合。
黑衣人邪邪一笑。“恶名远扬倒也不是件坏事,省去我自报名号的功夫。”
他转身望向少年仆役。纵有面具遮掩,王小元仍能察觉到有两道利矢般的目光疾利地射向自己。仅此一眼,其中杀气已盈溢四周。
黑衣罗刹打量了身着白衣的王小元一番后开口道。“玉白刀客。”言语间毫无犹疑,显然不是在问他身份。
少年仆役此时已惊出一身冷汗,但念及方才刚用了玉求瑕的名头拆穿钱家庄骗局,这时露了马脚可谓功亏一篑,于是咬牙道。“正是。”
“两年前断崖上,你我曾见过一面。”黑衣罗刹道。“那时情景我仍历历在目。”
王小元心里发虚,却强撑门面道。“我…在下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寻常事尚且不记,更别提那些陈年芝麻谷子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黑衣人两手十指轻轻颤动,方才一度现出的银光又灼灼现于眼前。原来他手上缠着细细弦线,这线在其精妙操纵下甚而能削肉入骨,刚才他就是凭着此线将银元宝头颅割下的。
但听黑衣罗刹道。“记不得倒不要紧,你只需晓得一事——”
一道凛然杀气袭来,少年仆役下意识旋身一避,斗笠却已被弦线削去一片儿!若要再晚半分,削去的可不是竹篾而是血肉了。
这堪称天下最恶的人冷冷笑道。
“那时你废我手足,今日我便要取你性命。”
第31章 (十九)藏刀不见影
话说到这黑衣罗刹,需从数月前说起。
李家媳妇还记得,自她见到黑衣罗刹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翻天覆地地变了一番。
那一日的清晨有些不同寻常。
李家媳妇晨起后立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院内悄无声息,鸡犬不闻。天边素晖朦朦,寒风里挟着一股腥气,教人初一张眼就心里惨惨澹澹。
她心神不宁地梳妆毕了,迈出房门。往日此时下厨已生起火来,喧声渐起,今日却四下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竟似无半点活人气息。
滴答。
走到檐下时,有雨点坠在她的面颊上。
李家媳妇仰首望去,只见空中光白一片,不像是要落雨的模样。她伸手去拭那雨珠,却发觉指上一片殷红。这不是雨,是血!
这血源自何处?她头脑发昏,将视线颤颤地挪了几分,终于瞧见了一件物事。檐上似是放着浑圆的“某物”,而淅沥的血雨便顺着檐角落下。
“头……”她喃喃道。
当意识过来那究竟是何物时,李家媳妇尖声叫着往门外逃去,有人割了她夫君的头,掷在了房檐之上!想到此处,她满眼皆是她夫君那两只呆呆滞滞的、全无生机的眼,以及泄流一地的暗红血色。
谁料到了门前,她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因为门槛上也放着一个头颅。
她家的小福满生性好动,坐不得片刻,平日总爱上檐捉雀,下水摸虾,总将一对儿白胖的脚丫沾着塘泥四下跑动,而这号称一刻也坐不住的小福满此时竟安静下来了。
李家媳妇颤巍巍地捧起了小福满的脸,只觉冷冰冰好似顽石,青紫面庞上瞪着粒僵直的眼珠子,眼瞳里好似蒙上一层云雾,那是浑浊的惊疑。另一粒眼珠不知遗落在了何处,空余一个触目心惊的血洞。“死不瞑目”这词儿今日她总算领教到了。
发生了何事?是何人所做?是谁害了她夫君、她孩儿的性命,作出如此惨无人道之事?
她发出溃不成声的惨叫,将那头颅抛下。纵使疑问纷纭,李家媳妇此时心头也如僵死眼珠里浮着的浊雾般迷迷蒙蒙。
叫!她仿佛是再扯着喉咙将惨叫声往外掏,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呕出一般尖声大叫,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步步紧逼的恐惧与绝望略略送退半分!须要撕心裂肺地叫,才能将挟着惧与怖,痛与悲的惊怍之情从躯壳里泻出来。
“人死了,果然就只能称之为器物。”
忽有一个声音自旁传来。
李家媳妇两眼直直,失魂落魄地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院里。只见在惨淡白日下,几具浸在血泊的尸体边上,有一人定定的立在那处。兴许是方才被夫君与孩儿的尸首慑住了心神,她一时狂乱,竟未发觉有人站在院中。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在这旷落院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最为诡奇的是,他的面上戴着一副青面獠牙、有如恶鬼的的面具。
如墨汁翻倒的黑衣上,唯一有着异色的便是那枚凶暴至极的面具。李家媳妇从未见过这般面目——两眼狞厉飞起,眼洞里似是泛着幽莹青光,伸出利齿的丑口则好似在不断呼出血气。俨然一派罗刹面相。
地上倒着的正是平日里在家中帮忙打下手的长工们,此时皆已断了气,仅余几具寒凉尸身。而他们的头颅俱被割下,一个挂罥于树梢染红了梨花,一个被那出声的人提在手里,正淅沥地滴着血水。
那人提着头打量了一番,似是失了兴趣。但见他随手一扔,用足尖点了几下,便把那头颅直直踢过一旁,边叹边笑道。“即便如此,连器物也不如。铜镜纵使破裂,亦有残存;红木生纹,可用鱼胶修补,但人又如何?”
他仰首望日,邪邪笑道。“一旦破损,就再也复原不得。肉一离体,便只会腐败化泥。因此‘人’真是连器物都不及的低贱|货色,易死难生。”
李家媳妇只见他被血染得黑红的手上拿着一粒圆珠子,不,那并非珠子——而是她家小福满的、被生生挖去的眼珠!
看到这骇人景象的那一刻,恐惧与愤慨有如决堤之洪席卷了她的心头,她以不近人声的凄惨语调叫道。“是你——是你杀了——”
“不错。”
这身着黑衣、戴着罗刹面具的人干脆利落地承认道。
“为何要杀……”为何要杀掉她家中的人?在此之前,她从未与这黑衣罗刹打过照面,此处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更无半点与江湖人结怨的可能。
面对李家媳妇的颤声质问,黑衣罗刹摇了摇头。“没有缘由。”
“没有…缘由?”
“你也该听过玉求瑕…玉白刀客的名号吧。”黑衣人冷笑道。“他救人从不问缘由,他也自认为不需要缘由。那么相对的——我杀人也哪需什么缘由?想杀便杀,这才担得起这天下第一的恶名。”
他所说之话在她听来完全是一派胡言,歪理邪说。若是照他所说,这黑衣罗刹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入了她家门,又心血来潮地杀了她全家,其中全无道理,也无法用常理来说通。
仿佛是看穿了李家媳妇那惨白面色下的心思,黑衣罗刹又颇为轻佻地一笑。“不过,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我经行此地,数月来已杀了不少人,男女老幼,一类不少。你知道这是为何吗?”黑衣人问道。
李家媳妇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一个杀人恶鬼的心思她怎么可能了解?她此时满眼都是以诡怪姿势瘫在地上的尸身,以及一个个被黑衣人残忍割去的头颅。血,眼前、口里、心头似乎漫散着血色。她头昏脑胀,逐渐神志不清。
黑衣罗刹轻描淡写道。“因为我听到了钱家庄‘群英会’的传闻。若我杀人,不知那玉白刀客是否真会出面来阻挠我?这鼠辈避了我两年,他若不出面,我便一个个杀,直到他肯露面为止。”
他说此话时轻轻松松,竟隐隐露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期待来。若不是所说之话过于残酷,再加上面上戴着的那副染血的狞恶面具,李家媳妇几要以为他不过是个心性些略顽劣的少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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