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李方生,永定帮主李枯藤的次子,长得不大讨喜,粗眉下一对黑溜溜的圆眼,瞧着人时一动也不动,定定的有些吓人,总似能瞧破人心中隐秘。他方头方脑,爱横冲直撞,如今冲得过了头,直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嘉定来了。
此时正是暑热时候,街中摩肩接踵,行客汗出洽背。那叫李方生的少年解下颈上用红绳串着的、所余不多的铜钱,小心地递给茶摊主人,买了碗凉水吃。他正埋头饮水,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
一个着白纱裙的姑娘正抱着些桑皮纸包,匆匆地在人群里穿梭,可兴许是行得急了,胳臂竟不慎撞上了个地棍。那地棍蓬头历齿,身裁壮实,霎时怒目圆瞪,像捉小鸡崽儿似的拎起那姑娘,狂喝道:
“喂,你这小娘儿们恁地不长眼,撞你爷爷身上啦?”
地棍伸掌一拍,便将那姑娘手里的桑纸包打落了一地。系绳散了,露出些白及块、檵木根,都是些药材。着白纱裙的姑娘怔怔立着,眼里透出懵懂与惶乱。
“对…对不住……”
“说对不住有甚么用?”那地棍挤眉弄眼,又捂着臂膀大声高呼,“唉哟,唉哟,我这只手被撞得不中使啦,骨头尽裂啦!”见那姑娘容资清丽,他不由得大起欺侮之心,伸手探向她荏弱肩头。
那少年眼见此景,不由得义愤填膺,胸中热血激荡,丢了水碗便先一步上前喝道:
“不许动这姑娘!”
整条街巷的走卒、贩夫都倏地将目光投向他。
李方生觉得那一道道目光像在油锅里滚过似的,落在身上时有隐约的火辣辣之感。他定了定神,暗暗摸了把背上长刀,挺着腰杆对那地棍道:
“方才那一撞我瞧在眼里,不过轻轻地一撞,怎能断了你的臂骨?”
地棍斜眼,咄咄逼人地喝道:“你小子是甚么人?”
“我是你老子!”李方生也硬抻着脖颈,同他倔道,“人家姑娘撞了你,又同你道了歉,你还得寸进尺甚么呢?”
“他娘的,死瘪三,不知这嘉定是你爷爷的地盘么?”地棍怒火中烧,忽地出拳,那本应被撞断手骨的手掌猛地抬起,掀起呼啸疾风,打向李方生!
李方生虽在北派里习过功夫,这一拳却呼来得猝然,不由得教他后退一步。可这一步却硌到了地上翘起的青砖,一个趔趄便往后跌去。地棍嘿嘿狞笑,方要打上李方生面庞,从旁却突地伸来一只手。
那只手洁白如柔荑,轻轻地捉住了地棍粗壮腕节。只袅袅婷婷地一拧,便要那地棍手腕青紫,软软垂下。地棍惨叫一声,只觉全身似被狂风裹挟,眨眼间天地滴溜溜轮转,一霎间便被重重甩在地上!
呼痛的叫喊一声叠着一声,地棍捂着手臂,两腿乱蹬,在地上直打滚。李方生艰难地起身,往旁一看,却呆住了:出手的是那着白纱裙的柔弱女子。
方才她只用两指拈着那壮汉,便将他轻轻提起,像拈着手绢儿似的摔在地上。这姑娘可谓天生神力,谁也瞧不出那莹润的指尖竟有如此似蛮牛一般的力气。
“这位大哥,我方才摸了摸你的臂膀,没甚么大碍。”那姑娘蹲身下来,笑盈盈地对地棍道,“但我怕看走了眼,便再给你正了正骨。虽说有些痛,可过会儿便好了。”
岂止是有些痛,地棍痛得面色煞白,嗬嗬喘气。旁观的众人默默地退开,这姑娘看来是个练家子,提起一个七尺男儿竟也不喘一声。
着白纱裙的姑娘站起身来,瞥见灰头土面的李方生,愣了一愣。
“多谢你出手相助,小兄弟。”她笑了一笑,从袖里取出素绢递给他,要他抹净头脸,“你瞧着面生,是从哪儿来的?”
李方生怔怔地接过帕子,嗅到其上有淡淡的春兰幽香,霎时红了面,嗫嚅道,“我…我从北面来的。”
“真巧,我也是从北面来的。”玉丙子拾掇好了桑皮纸包,对他一笑,两人在街上悠悠地迈开了步子。“你听过天山么?我是先前住在那儿,但现在下山啦。”
自然是听过的,心里还对那号称西北第一大宗的门派颇为向往。但李方生憋着满腔激热没出声儿,只口吃道:
“嗯。我…我知道那处!但我住在大兴山,是永定帮的…弟子。”他说罢这些话,心头却有些悲苦涩意。但这苦楚之情不一会儿便一挥而散,他立即挺起胸膛,鼓足声问那姑娘。
“姑娘,你在这处待得久,比我明白。我初来乍到,问你一问,这儿最厉害的人是谁?”
玉丙子愕然,凝望了他半晌,忽地扑哧一笑:“你找他们作甚么?”
“我要寻他打一架!”李方生脱口而出,竟也不觉得害臊。
“为何要打架?”
“因为我要做这世上最厉害的大侠!”李方生拍了拍背上的刀鞘。
玉丙子眨眼道:“可方才那大哥虽生得壮实,却也不是甚么厉害角色,竟教你险些着了他的道。比那大哥厉害的人多着啦,你都要寻他们来一个个打架么?”
李方生假作没听见,只用力拍了拍背上的刀鞘,“看到这柄刀了么?北派乱山刀举世无双,我在北派里练了八年刀,刀法早超过了爹爹和兄长,如今派中无一人能敌得过我!”
他又得意道:“我本来想到天府找武盟主,大败他一番的,只可惜武盟主不在。罢了,让他过多几日做盟主的安稳日子罢!”
玉丙子却若有所思道:“唉呀,那北派里如今有多少弟子在呢?”
李方生脸红了。
半晌,他支吾道:“只…只我一个了。”
北派早散了个干净,只留他一个做个光杆儿传人。玉丙子又笑道:“只你一个,确实派中没有比你厉害的人,也没有比你弱的弟子了。”
街边有些行客闻言窃笑,对李方生指指点点。一个看起来穷困落魄的小子,竟来到此处出言不逊,真是教人笑掉大牙。
“你一个人千里迢迢地到这儿,确是很有本事。”玉丙子微笑,向他指了指东面的旧祠。宝顶被风吹掀了一半,隐隐能看见泛着朱色的牌匾。
“那处便是乡里的武馆了,平日有几位师父在那儿带弟子习练,你若是想学些刀剑拳脚的功夫,便向他们讨教讨教罢。”
——
李方生抓起褡裢,拖着疲乏的步子在攒动人头中前行。
草履磨破了他的脚底,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从大兴山走到这儿究竟有多少里,他走了多少步呢?他已然不大记得清了。他只知道自己要变强,变得无人可敌。
他仿佛看到父亲李枯藤健实的背影,像浓厚的墨块般屹立在他面前,沉声道:“方生,快跟上来。”
兄长李青藤的影子从他身旁迈过,向他温和地一笑,“你已变得足够强了,方生。”
所有的声音汇作一句话:“替咱们报仇,方生。”
李方生摇摇头,甩掉那些盘桓在脑海中的影子,继续往前走。
他行过巷口,只见得有不远处有个小棚场,几个纨绔子弟搬了藤椅坐着,正凑在一块儿看笼里的蛐蛐相斗,不时有嘘声、喝采声、叫骂声从那处飘来。
兴许是开闸快了,两只虫儿厮扭作一块。坐在北面的着冰纨衣衫的公子一收玳瑁扇,脸涨得猪肝也似的发红,叫道:“赢了,要赢了,我家的‘神爪将军’要赢啦!”
坐在南首的人却冷声道,“赢个屁。”那人手里捧着只薄薄的琉璃盒,里头尽是冰粒,说着便从盒中取出一枚冰粒,于指间细细捻动。
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那个头硕大的“神爪将军”竟跌了下来,一枚细小的冰粒从它身下滚出。它在笼中一动不动,竟是死了。
“你…你……”那冰纨衫公子目瞪口呆,半晌,怒喝道,“你出老千!”
“还有,你可知道我这‘神爪将军’是费了多少金银才买来的?这是爹爹给我的生辰贺礼!”那公子扑上前去,紧紧揪住坐在南首的人的衣衫,“你杀了它,还给我,还给我!”
“杀你一只虫儿又算得甚么?别说是你老子给你的虫了,我连你老子都杀得!”
那坐在南首的人猖狂笑道,一伸手,便将冰纨衫公子推倒在地。那公子狼狈地骨碌碌滚了一圈,刚在仆侍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又被那坐于南首猛地踢了一脚,哎唷叫唤着瘫倒于地。
坐在南面的人以手支颐,慢悠悠地道,“拿钱来。”
冰纨衫公子对他怒目而视,肩上却又被重重踢了一脚。那人冷笑道,“我要你给我你的银钱,没听见么?”
李方生见那坐在南面的富家公子蛮不讲理,又趾高气扬,心里不由得火气顿生,走进棚场里,一把扭住那人的肩,喝道:
“慢着!”
棚场里的纨绔子弟们齐刷刷地望向这灰尘满面的少年。那冰纨衫公子更是面上涕泪交加,跪在地上怔怔地望着他。
“你干么要害死人家的一只好虫儿,还要向他索钱?”李方生恨恨道,低头看着那坐在南面的富家公子,“欺人钱财,又蛮横无理!”
那坐在南首的公子哥儿冷冷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光天白日地在这儿乱吠?”
李方生听他口气轻狂,不由得将他望了一望。只见这坐在南位的公子一身捻金锦缎衣,衣饰颇为华美。但奇的是他发丝微翘,结着条胡人似的小辫,一对碧眼中光华熠熠,像双狼瞳。
“你…你不能这样……”不知怎的,李方生舌头开始打结。
“我就爱这么做,嘉定是我的地儿,还轮不到你来撒野。”
金乌将那虫笼踢开,笑容阴狠地道。
“怎么了,你要来教训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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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番外!(´•ω•`)
第366章 不见旧时人(二)
李方生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自觉天不怕地不怕,可不知怎的,此时一见那锦衣碧眼的公子哥儿,竟手脚弹颤不已,只觉天要崩坍下来一般。那仿佛是久浸血海的杀气,连北派中持刃数十年的长老都不曾给他过这般威压。
但不一会儿,这威压却忽地散了,仿佛不曾有过。李方生倏地喘了口气,再一看那公子,却又觉得这人平平无奇,虽生有异相,却一副窝囊颓丧模样。
方才的杀气兴许是错觉罢。李方生这么想,却听得那坐在南面的人不耐烦地道:
“喂,回话啊。你究竟想怎样?”
兴许瞧出了这人不大好惹,那着冰纨衫的公子与其余纨绔子弟乘他俩说话的间隙一溜烟地跑了,脚底抹了油似的,不一会儿便散了个精光。
李方生梗着脖子道:“我…我看不惯你所为,欺人太甚!”说着便上前一步,揪起金乌的衣衫,“我要…我要你同那公子磕头认错,往后再不干这种坏事儿!”
这么一扯,竟是轻易地将这人从椅上拽起,仿佛扯起了一片轻飘飘的云彩。李方生望见了他裹在襟领里的脖颈上有几道隐约的刀疤,不由得愣了一愣。
金乌嗤笑,扭过头去:“人都散了,我又没拿他怎地,不过杀了只小虫。没了这让他游手好闲的玩意,他爹还该谢我呢。”
见他一副死不悔改的嘴脸,李方生心里愈加发恼。“你不愿认错?”
“我有甚么错的地方?即便是错了,还轮得到你来叫我认错?”那锦衣少爷恣意发笑,“我告诉你,我就是这儿的地头蛇、大恶霸,这种事儿早做多啦。”
一柄寒光锃亮的铁刃倏地搭在了金乌脖颈上,李方生腾出一只手,摸上背后刀柄,脸涨得通红似血,嚷道:
“那好,像你这般横行乡里的恶棍,我爹和我大哥说过了,就该教训一顿!”
自来到这嘉定后,李方生愈发觉得这处人情险恶,不仅在街上有光天白日下要对姑娘动手动脚的淫徒,还有专爱欺侮人的富阔子弟。这处的百姓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日受地棍欺负。
金乌斜睨了那刀一眼,当即叫出了那刀的名字。“…乱山刀。”
李方生底气足了些,咧嘴一笑,“不错,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派乱山刀。想不到你一个四体不勤的富家公子,却也念得出些江湖门派。怎么,怕了么?要不要乖乖认错,再给方才的公子同我磕几个响头?”
他方想再从肚里掏些北派的光辉过往细数,却听得被他揪住衣襟的那纨绔少爷道:“乱山刀虽好,却还是太粗。持刀时爱大开大阖,总漏些胸胁破绽,刀尖又下垂得多,防上盘不太成。”
那少爷只说了几句,便把李方生说愣了。可最教他来气的不是挑拣乱山刀法里的偏倚,只听得金乌冷笑了一声,道:
“…比玉白刀差远了。”
霎时间,一身热血突地奔涌上李方生的脑海。
乱山刀可是他祖辈相传、最自以为豪的刀法!虽说李方生也早知玉白刀乃当世最为高绝之刀法,可这话从金乌口里道出时,却教他胸中憋了口恶气。凭甚么自家的刀法要挨一个地棍数落?真是奇耻大辱。
李方生怒火攻心,两目烧得通红,一怒之下竟抄起乱山刀,往那恶少爷的颈中砍落!
可刀刃只划出了月牙似的弧光,便被生生截断。李方生只觉虎口巨震,疼痛之下乱山刀几欲脱手。
金乌微笑着望着这从北派来的少年,刀尖停在离他咽喉仅有三寸之处。他两指挟有一枚晶莹的冰粒,刀锋竟于刹那间被这毫末冰粒阻住,再也不能前进半分。
很强。李方生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人双目似电,出手迅猛,恐怕功夫比起做上一任掌门的他爹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只听闻天府仍有些武盟中人停留逡巡,可一个嘉定怎会有如此之多的高手?
正分着神,李方生忽觉手上刀刃一重,竟是又有一枚冰粒打来,将他刀刃生生错开。
两枚冰粒打向他髀关,抬肩、膻中穴上挨了重重一击。李方生左躲右闪,可身上被打得青紫不已。他龇牙咧嘴,狼狈闪躲,却忽觉眼前风声呼啸,一个影子闪到面前。
金乌伸指往他额上一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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