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当日夜里,左三娘摸去了寮房。
刺客们有时会在八角亭歇息,或是在广单里凑合过一夜。唯有左楼主与少楼主有着分隔开来的寮房。三小姐一手拈着盛着毒液的小瓶,一手捂着放着毒针的荷包,心里鼓鼓气气,想着偏要给那少年个下马威。
夜深人静,她不敢提灯,便蹑手蹑脚地一步步挨过去。所幸一弯皎皎明月当头,白霜浮在草叶上晶亮,寺里洒满如水银辉,倒也空明澄亮。殿侧有一弯长道通往寮房,干冷阴森,她咬着舌尖小步挪了过去,终于摸到了金五的寮房前。
三小姐掀开一点门缝,静悄悄地挤了进去,一点声息也无。
房内混着尘埃的厚重味,似是许久不曾打扫。入眼便是散落一地的暗器:金钱镖、飞蝗石、吹筒、袖箭,好似星点般随意扔在地上,泛出锃锐寒光。若不是不曾见血,她几要以为此处曾历经一场鏖战。
一张由木板随意堆摞起来的书台上散着无数书页,这金五颇不爱惜书籍,看一页便撕一页,直到一册书被他撕得只剩书脊。
“好一个任性恣意的人。”左三娘暗忖。
她悄无声息地行到榻前。
榻上有个横卧的黑影,被褥鼓起一团。三娘看一眼手里的毒针,唇角忽而勾起冷笑。
候天楼刺客怎可能大摇大摆地睡在榻上?这八成是金五设下的陷阱,待人去掀被褥时便趁其不备冲出来,好杀来人个措手不及。
于是她眼珠一转,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榻底射去两枚毒针。
水十六曾向她透露过,刺客常贴伏在榻下侧身入眠,一边耳朵听着地面传来的脚步声。金五应也是不出意料睡在那处。
谁知她还未能得意片刻,忽地自头顶跃下一个黑影来,出手疾利好似电光,只一下便卡着她脖颈狠狠一摔!
三小姐被这一下摔得头昏脑胀,尖声叫道。“你,从何处…”
只见少年依旧作一身漆黑戎衣的打扮,手里握着把七星雁翅刀,双目冷冽却又在月光下炯炯生辉。三娘那一刻只觉好似被鹰鸷狠厉盯着,不禁悚然生寒。
金五打了个呵欠,“等你好久了。我看天将破晓,还以为你今夜不来。”
他说话时的语调神态皆与候天楼其余刺客别无二致,冰冷无起伏,却教左三娘觉得惊心动魄。
“等?你…”三小姐仰头去看,却见卧房顶上垂下一条麻绳,绳端显是被刀分成两截,顿时心下大骇。
金五咯拉活动了一下筋骨。“睡在房顶,真是一番销魂滋味。”
原来他用麻绳把自己身子吊起,抱着刀在房顶小憩,等三小姐一来便割断绳索直直跃下来。
这招虽说确能出乎意料,却难以想得常人会使出这种法子。谁会料准夜半会有人来毒自己?谁又能凭这猜想便把自己吊上一夜?
“哪有这样的?”少女此时吓得花容失色,惊道。
金五说。“候天楼刺客,走不得寻常路。”
此时他一手掐着三小姐脖颈按在地上,三娘心生一计,道。“若我此时大喊‘非礼’,教旁人冲进来一看,你不便完蛋啦?”她眉眼弯弯,竟露出点勾人神魄来,还欲松开襟口露出一点雪白肌肤来。
黑衣少年冷冷道。“是我非礼你,还是你非礼我?”
三娘格格发笑,忽地双目圆睁,娇声喝道。“自然是我非礼你!”
她樱唇微启,顷刻间猛地吐出一枚银针来,直朝着金五的面庞疾射而去!
这枚银针她压在舌下已久,为的是打他个猝不及防。
不想金五猛地出手,用两指将那枚银针稳稳夹在指间。论暗器他要比三娘熟悉得多,三娘若是想到百种偷袭的路子,他便有千种法子应回去。
女孩儿没想到他真能于刹那间反应过来,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寒光凛凛的刀身忽地刷一下连着她袄子刺入地面,金五将银针丢到一旁,活动几番手腕后忽地就照着左三娘面上来了一拳。
也不知他是否留情,这一拳打得少女眼窝青肿,疼痛不已,惹得三小姐哭叫道。“你在作甚么!”
金五收手。“这样一来就不似‘非礼’了。你和左不正说我俩不过是在房里切磋拳脚、大打出手,如此便好。”
三小姐捂着脸哭嚷道。“好!好什么好!你打了我颜面一拳,这伤不知何时能消下去咧,人靠脸树靠皮,更何况女孩子的脸金贵着呢,你这叫我怎么活呀!”
“不至于活不了,顶多嫁不出去。”黑衣少年道。
也不知这话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三娘从他面上瞧不出一点愧疚之色。
“那也是终身大事!”
三小姐怒极,也挥出一拳。只可惜这拳软软绵绵,被金五一下避过了。左三娘一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追着他打,嚷道。“你怎么打得女孩儿的脸面?真是好生无情,好生无礼!”
少年轻捷在书台上一踏,掀起一室零散书页,他晃悠悠道。“我向来对男女一视同仁。”
三娘气急:“那便更该‘礼尚往来’啦!站住,站住!你打了我一拳,我也应还你一拳才是!奸人!不识好歹!”
她满心要打到金五,却未留意到脚下散落的书页兵铁,忽地被绊了一跤。待她顶着满面尘土与带雨美目抬起脸来时,金五已经溜到了房门口,以平淡的眼神回望着她。
三小姐又哭又闹。“你看什么看,都被你打成大花子啦!”
她此时面上肿起青紫一块儿。虽说这是夜闯寮房想给金五来上一枚毒针应得的报应,但这可叫她难以接受:哪位少女不曾有过爱美之心?又怎能受得了自己顶着个大花脸?
“我看应该再来一拳,这样才不会太明显。”金五说。
三小姐闻言更气恼,哭道。“我要拿纸笔把骂你的词儿一个个写下来,贴你面上,叫你每日睁眼闭眼都瞧着!等着看,总有一日我要毒得你死去活来,甚么鬼话都说不得!”
她虽哭得梨花带雨,让人见了不免心生疼惜,骨子里那番自楼主学来的狠毒劲儿却一点不改。见此时奈何不了金五,便闹着叫骂起来。
黑衣少年却不为所动:“若世上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那便是‘总有一日’。”
左三娘拭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瞪他。“那又如何?我说会到便会到。”
她想起自己不仅精通毒物,也不时会医愈些在任务中受伤的刺客,倒不如说候天楼医药皆由她所掌,便又狠下心来对金五骂道。
“泼皮货!若你哪一天身染重疾也别来求我!唉,我真心实意地在想,最好要你中了甚么世上最难解的毒,教你尝尽疾痛滋味,这才能让我快活快活。”
金五道。“若我哪天真中了毒,又和你有何干系?你真是人闲管得多。”
他依旧是那副令人不快的冷淡模样,再加上嘴又欠得很,足叫少女心头熊熊火起,不复往日笑口常开的神态。
“那便走着瞧。”左三娘恶狠狠地向他瞪去一眼。“…总有一日我要你跪下来求我!”
第45章 (五)流芳易成伤
自那之后,左三娘便千方百计地要给金五下毒。
她先是向刺客们打听了金五的行踪。金部有位带着覆障阿修罗面具的刺客,位列十八,使偃月刀。虽说候天楼刺客皆冷面无情,但也有个别奇葩例外,这金十八便是一位。
金十八嘴多,常板着脸将旁人家底抖个一干二净。再加上他平日又与少楼主走得最近,三娘一问便将金五每日会去哪处偷果摸鱼吃、晚上又哪儿闲晃皆讲了个一清二楚。
听闻金五夜里时而会在观音阁逗留,三娘大喜,忙往苇薪里添了些樟脑、雄黄、砒/霜,又混了几种毒物,就等那少年点了灯后将毒烟吸将进去,一命呜呼。
没想到两三天过后,金五依然安然无恙,每日依旧在葵菜地里翻蝈蝈吃。
三小姐方才知道他们刺客皆是摸黑走路,立在观音阁的庭燎不是用来照明,而是用来藏刀的——若有人进犯,便从苇草里抽出一把刀来斩人。
女孩儿大为气恼。几日来她往金五房内丢过毒香包、往门扇缝里夹过毒针,那少年却似是看穿她心思一般尽数避过:三小姐往房里灌毒气时他躺在在瓦上数星星,房内能不碰的物事便一根手指也不去动。
久而久之金五也习惯了。
他白日里便溜下山门去,随手牵一匹快马去盘龙山脚下的溪河里捉鱼,任三小姐在他寮房里乌烟瘴气地胡闹。夜里也不回寺中,便枕在枯叶巨石上打瞌睡。
——直到有一日左三娘径直找上门来。
盘龙山红枫明艳,层林尽染,秋色浓烈燃于斑斓叶间;又有怪石嶙起,清泉淙淙。那时金五方削了一筒矮竹系上细麻绳,丢入山泉里等鱼儿上钓,又拾了些小石去漫山遍野地打鸟。
待三小姐来时他卧在石上,两眼微睁微闭,口里叼着的鱼骨头摇来晃去,一派赋闲自得的模样。
三小姐下了马,凑到他身边娇娇媚媚地一笑。“五哥哥。”
金五睁开一只眼看她,眼神淡漠,实话说,这个称呼着实令他胸口直翻酸水。
“三娘这几日对五哥哥思来想去,辗转难眠。一想到五哥哥在此风餐露宿,便恨不得要和哥哥同甘共苦。”三小姐柔声嗔道,伸出玉葱般的手指扯着他衣袖,又隔着绸布将他身子细细摸过一遍,故作惊态道。“几日不见,不想哥哥竟瘦了这么多!”
“…屠户掂肉斤两都没你摸得准。”金五面无表情地说。
三小姐装作听不懂他的话,格格笑道。“那是因为三娘把五哥哥放在心尖尖上,哪怕掉一根头发丝儿都心疼得不行。”
她忽而拍手唤道。“木十一,替我把午膳给五哥哥摆上,莫要让他等急了。”
暗卫女子应声而现。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掏出一个桐油泥竹丝篮,恭敬地放在地上。盖子一掀,里面放着五个彩瓷碗,每个碗里都溢出丝丝香气来。
三小姐笑盈盈地用手指点着道。“香橙菊花蟹,秋油红煨肉,糯米/青粉团,红枣芝麻粥,糜子酥果条,哥哥要吃甚么尽管挑。”
五个小巧彩碗里正依着釉色摆着相应食点,这碗金贵,里面的食点也便宜不到哪儿去。金五略略一扫便阖了眼皮,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眯起一条眼缝来偷看。
这可比泥巴味的地龙好吃多了。他咬着鱼骨头想道。
这几年他什么都吃过,就是没正经坐在桌前用过一回膳。方才还用草根树果胡略填塞的肚子又不自觉发出一点饥声来。
三娘见他的目光略有些犹豫不决,又是甜甜一笑。“五哥哥莫非是怕里面下了毒?”她取了双筷子,先夹了些肉丝放入口中咀嚼,待咽下后笑道。“瞧,三娘先试给你看啦。”
金五看她神色无恙,眉头却微微蹙起,露出一点怀疑之色来。他一翻身坐起,盯着三娘和那漆篮半晌,忽而摇头道。
“要你试毒有何用?若你先服了解药,怎么试都不成问题。”
三娘听了微微色变。“你若不信,可让木十一也试试。”
金五道。“木十一是你的人,你服了解药,她难道也没机会服解药么?”
这话还真戳中了三小姐心里痛点。菜食中的确下了毒,而她也的确为了以防万一让自己和木十一先服了解药。怎料金五在偷袭暗杀之事上可谓老奸巨猾,一眼就看出其中诡秘来。
黑衣少年见她面色微白,抿着薄唇不说话,便道。“你俩都当不成试毒对象,那换一个便是。”他翻身跳下巨石,往岩侧唤了一声。“狗肉,过来罢。”
三小姐正奇怪他唤的是何人,忽见一条毛绒绒、喙生乌灰的海獒从石后飞扑出来,直绕着金五打圈儿。瞧它尾巴舞动、吠声明快的模样,显是与少年极为亲昵。
一见那大犬,三娘惊骇道:“乌嘴,你怎么在此处!”
这海獒正是左三娘的爱犬乌嘴。这几日她成天琢磨着如何给金五下毒,无暇去理会它去何处兜转,不想竟是与金五待在了一块儿。
金五淡淡道。“我挟它过来的。”
一手牵马,一手挟狗,这幅图景一定颇为古怪滑稽。可三小姐此时并无发笑的心情,她失色道。“你叫它‘狗肉’!”
“那是早晚的事。”金五说。“在我酒足饭饱的时候,它是你的乌嘴;待我肚饥,它便是我的狗肉了。”
说着他蹲下/身来,拾了两根树枝作筷——怕三娘带来的筷子上有毒,夹了些食点塞进乌嘴口中。乌嘴不知此举是为了试毒,欢快地用舌头卷着吃食咽了下去。
三娘又惊又怒:“你怎么拿它来试毒!”
“有毒才叫试毒。既然饭菜没毒,你在怕些什么?”金五挑起眉头来看她。
少女立刻抿了口不再言语。
约莫半柱香的时辰过后,乌嘴依然活蹦乱跳,三娘方才气闷闷地道。“哪里有甚么毒!五哥哥,你这可折煞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她柳眉弯弯,一对秀丽似月牙的眼已现出些羞恼的红色来。
金五却冷淡地道。“我忘啦。”说着便把五个彩瓷碗里的食点全都翻扣过来,倒在漆笼里,又说。“上半层无毒,毒都藏在底面,刚才几筷试不出来。”
他又夹了几筷给乌嘴,谁知这狗不但不倒,反而更为生龙活虎。
少年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对了,我以前曾遇过…这是连环五色毒。分开吃时倒看不出端倪,可当五样一齐下肚时毒便会相继而发,难舍难分。真是好妙的手法也。”遂把五样食点混在一块就要给乌嘴喂下。
三娘自知再也瞒不过去,赶忙抱着大犬哭闹道。“你好狠的心!竟百般揣测女孩儿心事。我哪有给你下毒?好不容易从水十六那处学了些厨艺,想着总算能给五哥哥做些好饭好菜,不想竟被你这般中伤!”
金五知道下毒手法已被他猜中了,左三娘无奈之下才出此撒泼闹事之举。
他把树枝一扔,又躺回巨石上,闭着眼道。“比起人命,你倒是更爱惜一条狗。”
左三娘见自己下毒计策已被拆穿,索性与他撕破面皮,冷冷笑道。“你们不就是一群野狗么?候天楼刺客的性命,不见得比一条狗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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