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夜叉双目如电,她那杀人如麻、拧下过无数人脑袋的白皙两手射出,一把扣住了少年的脖颈。她力道强横,三娘甚而觉得自己听到了五指收拢时咯吱响声。
左不正笑道:“我忘了,你有时倒是调皮得很,不管教一下可不成。虽说管教你也未必有用,但也未必就是无用的。”说着她从怀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
那是“忘忧”。三娘一眼就认出来了,这瓶中盛的是她调制的毒,能使人神志昏沉,长久用来甚而能令人记不起过往,左楼主先前向她讨了去试毒。但她未曾想过——这毒是用来试此人的!
见到那小瓶,先前如泥塑般一动不动、神智浑噩的少年的眼里忽而掠过了一丝惊惶,他的胸口在微弱而匆促地起伏,似在强烈抗拒着。
但左不正可不愿放过他。只见她一手掐着那少年的脖颈,另一手忽地重重击上他的腹部,趁他因疼痛咳嗽之时将瓶中毒水硬倾入他口中!他呛咳着想要吐出来,可左不正捂着他口鼻的手好似冷硬的铁,怎么也挣脱不开。
左不正依旧冰冷地笑着。“还不够。”于是又捏着他的下颏,稍一用力就脱了臼,将余下的整瓶药都给他强灌了下去。
“忘忧”原本由毒草制成,使多了伤身。待女人放开手时,他一头倒在冷硬的地砖上,头晕目眩,只觉得涕泗止不住地往下淌。喉中胃里似有万蚁噬咬,干呕时涎水酸水混作一块,最后呕出些血丝来。他昏昏噩噩地望着自己吐出的血,竟想不起为何自己会如此难受,以至于在此处苦苦受痛。
左不正把狼狈的他拽起来,用帕子细细擦去他的眼泪涎水,低语道:“你甚么都不用想…只需永远待在我身旁。既不用去风雨里杀人,也不必手上沾血,只消像这般坐着陪我说些话、写些字儿,难道不舒坦么?”
她将他搂在弯弯的臂膀里,似一座牢笼般将他圈起。
白衣少年垂着头喘气,这回从口里泄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来,似是呓语,又似是呻/吟。左不正眉头一皱,按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嘴。没想到这少年在方才倒下时故意往案上磕了一回,硬是把半颗牙磕了下来,按在舌下。此时他一张口,便将那混着血的牙当作暗器猛地吐出,直向左不正射去!
同时少年趁她闪躲的间隙,将脑袋往地上案角重重捶去,直撞得头破血流,方才使得神志清醒了几分。他跌跌撞撞地挪到花梨木椅旁,把白衫衣角垫在直牙条和椅腿下,使劲儿一扯将净白衣衫撕破,露出里面的漆黑单衣来。
“我…不是……易情!”
他嘶吼着道,血从额头上滴答淌下,砸在一地笔纸里。当他说出这话时,先前空洞而涣散的眼里骤然迸出灼亮的光芒。
那他是谁?
连他自己也答不上这个问题。记忆早已随风而散,只余他一人茕茕立于世间。但他很肯定一事:他不是易情。不管外表再怎么相似,他也不是左不正想要的那个人。
因为左不正的缘故,他恨极了白色。她当他是白鹤,却不想他是漆黑的乌鸦,既非供人玩赏的珍禽,也不是脱尘独世的仙鸟。
目光触及到那抹黑色的同时,左不正两眼眯起。她沉默半晌,忽而放声大笑:“金五!地狱本无门,你何必要来闯?你若要听我的话,世间富贵荣华,我左不正如何给不得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人能忤逆你,这有何不好?”
她先前的温和柔顺瞬时不见,笑声尖利而豪狂,戾气如狂风骤雨般猛然席卷法堂。
金五瞪着她,眼里似有最炽烈的火焰在翻腾。
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他与左不正在刀山血雨里相斗。她恨他不是易情,而他也恨她毁了自己一辈子。寻常人尚且有浮生七十载,而他未至弱冠,便已尝遍人生大悲大苦,年岁凄凉。
于是金五斩钉截铁地回她:“这里——就是地狱。”
第57章 (十七)念久却成魔
法堂中漫开一片肃杀的静谧。
忽然间,空阔的堂里回荡起了足音。左不正绕着那少年开始踱步,一圈又一圈,直踱得人心焦难耐。
“不,你未曾见过地狱是何样的。”她冰冷地笑道。“你以为这便是地狱?是我先前对你太温柔了,非要下些狠手才能让你醒悟——”
她击掌一声,从梁上就忽地落下几名黑衣刺客来。他们皆带着幽森鬼面,臂膀强健,一下便把少年胳膊扭了牢牢架住。
距盘龙山千僧会不过半月,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金五的伤自然未好全。此时遭他们这番粗暴举动,他顿时只觉疼得天昏地暗,却仍倔强地咬着嘴唇忍住不吭声。
在左楼主令下,黑衣人们恭顺地将翻倒的书案扶起,把金五强按在椅子上。有人取了条细链把他手脚锁在椅侧,用石板压在直牙条上,以免他要掀翻椅子逃走。
金五一直在瞪着左不正。他现在没力气动刀枪,但两眼却似世上最利的剑,要在她身上剜出洞来。
“你恨我。”左不正饶有兴味地笑道,“可你很快便要更恨一层。何者为苦,何者为恨,我今日便要教你品味一番。”
少年心头没来由地一沉,但未等他说些甚么话,一张斜理纸就铺到了案上。左不正揪着他发丝迫使他抬起头来,艳红的唇张合,吐出如淬毒利刃的言语:“你和易情生得一模一样,但骨子里淌着的东西却不同。”
“…我不是易情。”金五的目光寒如霜雪,他又犟着重复了一次。
左不正大笑:“不错,你不是他。他是文人风骨,才思俊逸;而你虽天资聪颖,却全用在了刀口上!”
她忽而绽开艳丽的笑容,道。“但你可以成为他——你是离他最近的人。既然不会吟诗作赋,那便从横竖撇捺开始写起,我要你是他,你便得是,而且要永远是我的易情。”
金五心想,老子会吟诗作赋,只是不屑做这般文人墨客的无病呻/吟而已。
他读书时虽囫囵,却也能把所有字句记下。只不过他向来不是那个安稳求学的性子,因为无论甚么事都一学便会,所以才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若不是左不正把他锁在候天楼,他说不准已经金榜题名,入朝做官去了。
这女人在想着法子折磨他,想方设法要让他心智淬灭。只可惜他生来就是个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人,偏不愿屈人之下。
——但金五忘了一事。
他与左不正斗了数年,却始终没能翻出她设下的囚笼。他永远料不到这女人能决绝到何等地步,也没想到此回她能比恶鬼更为残忍暴虐。
黑衣刺客们将书案收拾齐整。金五却看不透这母夜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咬着牙死盯着她,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左不正轻笑,“近日来我派人赶制了专为你使的文房四宝,易情师弟,你看是否中意?”
金五刚想开口反驳她,脸色却倏地刷白了。
只见一支笔放在了他面前。这支笔又细又短,头尾皆鼓着怪异的弧度,笔毫漆黑短软。看起来颇为古怪。若要用此笔写字作画,只能用两指拈着,好不费力。
左不正道:“你猜这是甚么?”
金五盯着那笔,虽不开口,却已汗如雨下:他知道这是什么。笔杆为人骨,笔毫也是自人身上取出。这一支短短的笔上不知凝聚了多少条人命。
“金五,你实在很厉害,能与江湖第十交手而不落败。但我先前说过……非要取了破戒僧性命不可。你看着他中了剑落入水中,可他真的死了么?活未见人,死未见尸,你真能笃定演心丧命于你剑下?”左不正摇头道。“这是你的失误。而因你这失误,我又得多杀几人以示儆戒,好让全候天楼知道:不从我命令的人究竟是何下场。”
少年眼里血丝充盈,他抽着冷气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之前觉得金部与水部似是少了许多熟面孔,本以为是在千僧会损耗严重,不想是左不正动手杀人。
左不正笑得百媚生娇:“要我明说么?你以为这支笔是从何处来的?我在他们指骨间挑拣了许久,终于寻到一根中意的骨头作杆,其余的丢去喂狗。至于笔毫…剪他们睫毛实在过于费事,便连着眼皮一块儿剪了,东拼西凑终于凑得这支笔。”
“作这支笔,是为罚他们手无执刀枪之力,目无识敌仇之慧。”
她拈起那用人骨做成的笔,笑容可掬地示给少年看。金五看了不仅发寒,还觉得有些作呕。
左不正又吩咐左右道:“砚与墨呢?都摆上来。”
那砚台的模样也相当怪异,既无石盖,也无砚足,似带着弧度的短柄勺,又似浅色的灵芝,但边缘却未磨平。
那是…人的半边骨盆。
一瞬间,怒火熊熊燎上心头。金五用力地盯着那用骨盆作成的砚台,他想不出左不正究竟是杀了多少人才选出这么半块骨头,因为它光滑、平整,显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又耐心打磨后才制成的。
左不正漫不经心地笑道:“这是从水部的人身上取下的。一是罚他们潜伏不力,被破戒僧抓住把柄。二是罚你贸然举动,擅自去迎破戒僧。不错,若不是你,我也不屑杀这末多人。你也可以想成皆因你的过错,这些人都需死在我手下。”
金五觉得自己吞咽有些困难,“你…对他们的尸首……”
夜叉奇道:“我不爱拆骨架子,你也是知晓这件事的。”
也就是说,这人骨笔、盆骨砚皆是在活人身上取下!活生生地剔肉取骨,这种滋味究竟如何,就是连他也难以想象,也不敢去想。
少年刹那间瞪大了眼,他想捏紧拳头,可两手发软;想咬紧牙关,但口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他愤懑至极,在木椅上拼命挣扎了起来。只可惜伤势未愈力气微弱,再加上有铁链锁着、数名黑衣刺客按着,如何也动弹不得。
左不正细细抚摩过他紧蹙的眉头与凌厉上扬的眦角,和声细语道:“你在愤怒,可愤怒还不够,憎恶也不成。我要你绝望,要你知道人命有多轻贱、世道有多凄惨。只要你不听我的话一刻,你便会多受苦一刻,举头不见白日,俯首只识黄泉。”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阴冷。“我记得金部里有人和你走得挺近…是障月阿修罗……金十八?”
听到这个名字,金五忽而浑身震动。
在“忘忧”药效下,他此时其实已有些神志不清,全凭对左不正的一腔怒火撑着不至于昏睡过去。头脑中似有茫茫白雾,他甚而有些忘却千僧会当日是怎么与盘龙山僧众相斗,与破戒僧交旋的了。
但有一事绝不可能忘记——那日金十八就死在他面前,这事怎可能忘却!他还记得那日阴凉的雨、盘啸的风、晦暗的枫林、带着草腥味的泥水与血泊,记得那人惨白脸颊上凝固的笑意,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他唱起丧歌。
金五怕的并非左不正,而是怕自己再也记不得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这正是左不正千方百计要从他心里抹消的事。
“你要对金十八…做什么?”他一字字地问道,每一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挖出来的,比铁块沉甸,比刀刃锋锐。
左不正没有答话,她只是将风情万种的美目微微一弯,既似是悲悯,又更像讥嘲。她看着金五,就似看着掌心里的一粒尘沙,又似是看着一条在涸辙里扑腾的小鱼儿。
她道:“这是对你的惩罚。只要你还是‘金五’一日,凡你所惜所爱,必成辇泥甃沙。”
金五吼道:“…回答我!你要对金十八做什么!”
人已逝去,尘泥销骨,她还想做些什么?
“不是‘要做什么’,”左不正大笑,“…而是‘做了什么’!”
听到这话,他的心已凉了半截。
左不正带着残忍的笑意提醒他:“你没发现么……金十八从一开始就在你眼前,你不过是——视而不见!”
眼前?眼前有何物?
金五猛地低头去看,案上铺着笔墨纸砚。笔是人骨人毫制成的,砚是由盆骨磨琢而成。他再一看,倏时间似有惊雷在脑海里轰鸣,于是少年浑身震动,喉头哽咽。
是墨。
一块油烟墨摆在案上,朱色点着枫林雕纹。寻常的墨条皆是通体漆黑,可这墨条却混着斑驳杂色,很是古怪。
而墨条上,正描着淡金色的“金十八”三字。
他懂得墨如何制来。烧油取烟,和着牛胶捏成,墨工们将紫草苏木和作一团,再放入铁臼里捣练而成。若要以人制墨,那便是以油助燃,捣肉为泥,磨骨成粉。
这不是一条墨,而是一个人。
而这个人长他六岁,要比他高一个头,身板看上去也结实得多。将这样一个人四肢拆散,骨肉剔离,再磨成齑粉和到墨里,这样的事他未曾想过有人能做得出来。
“是…金十八。”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口中吐出,冷静得可怕。这已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确信的求证。
这半月以来,十数个日夜。他或伤重昏迷,或浑噩醒来,眼前时时刻刻都在浮现着那片阴雨连绵的血红枫林,心里始终惦念着当日未能给金十八挖穴下葬,入土为安。一想到那人兴许已曝骨于野,他心里便空落难忍。
但他不曾想过,金十八连死无全尸的机会也没有。那人的尸首被人捡了回来,却恶意地被挫骨成灰,而这残余的尸首此时摆在他面前。
女人只是兴致盎然地笑着。她一袭白衣,眉目身姿如出水芙蓉,美如冠玉,内里却张着夜叉的狰狞獠牙,凶狠横戾。
金五忽而动了。
夜叉先前说的不错,他此时已不知何者为悲,何者为恨。只觉得似有一只无情铁手,要将他身躯扯成两截儿,碾碎了抛进无尽苦海里。
天地里似乎瞬时黯了光,失了声。他看不见物事,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知道自己使出粉身碎骨的气劲要挣脱按着他的手、缚着他的铁链,也知道自己嘶吼着、咆哮着撞向桌案,要扑向那残忍无情的夜叉。
“——左不正!”
金五喘着粗气、扯着喉咙吼道,目眦尽裂,胸膛剧烈起伏,似是要将逾千个日夜的积怨吐出。恨意充盈在他心头百骸,他却只能咬牙切齿,重复着那几个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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