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不正只是嘴角轻撇。
“你做不到。”她说。
她指如玉葱,却霎时间如利矢般刺出!夜叉左不正的两手便是世上最无情的杀人利器,能轻而易举折断脖颈、拧下头颅,亦能如刀枪般入人骨肉,掏心取肺。
每一根手指都是一把快刀,胜过江湖上最锋利的剑。
而这十把快刀中的五把,此时简之如走地没入了金五的肩头。不过刹那,便将这少年掼翻在地!
左不正俯视着他,语气柔缓:“你可知天下第一是谁?”
少年觉得自己半边肩膀已失去了知觉,这女人动手毒辣,在他身上留下了数个血洞。她此时埋在他身里指节稍稍一动,他便痛得死去活来,恨不得要以头抢地而死。
金五忍着痛,两眼不依不挠地瞪着她。冷汗在颊侧滑下,他咬着牙道:“天山门…玉求瑕!”
江湖榜上第一,传闻中仅凭三刀便能冠绝天下的玉白刀客。
左不正道:“不错。但你可知为何那人是第一?”
她眯着眼笑了起来:“因为我不屑与那人争第一。若是哪一日碰面了,别说是玉求瑕,哪怕是榜上前十齐来与我交战,我都能胜过。”她抽出血淋淋的手指,在金五面上留下鲜红的指印,又柔和道。“连天下第一都未必能胜过我,我问你…金五,你真有能杀了我的能耐么?”
没有。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金五忽而脊背生寒,牙齿几要格格打战。
他真无胜过左不正的信心。早些年时他见过左不正将定远宗师一合内残杀,先几月也见过她赤手空拳撕下靖庵住持的头颅。这女人有着千军万马尚且不惧的胆气,又有连碧落黄泉都能翻尽的疯狂。
金五不是没想过杀了左不正,但每一回都被她轻而易举化解,他永远是溃败如水的一方。第一回 左不正信手折了他四肢,丢在水里,他咬着芦苇才艰难挪回岸上。第一百回时她一掌打得他五腑错乱,吐了小半盆的血水才缓过来。
他没有一次能胜过左不正。以前如此,以后说不准也依然如此。
疼痛间,金五仰头看着天花。本是柔红澄净的莲花纹样上不知何时被人画上了张牙舞爪的恶鬼,地狱寒热,众生在血河里痉挛惨叫。他忽而觉得有些冷,倒在地上的身子是冷的,心里也似落了霜寒。
他那时警告金十八不得与自己走得太近,可那人偏不听,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传闻入地狱之人会留着生前死相,可金十八该怎么办?身骨被碾为烂泥,融进墨里,连个人形都无。
到头来果真如此。所有人…在他身边的所有人终究都不得好死。
此时夜叉带着绵绵情意,弯着身子凝视着他。她的话如醉人的毒,将金五的眼界渐渐抹成一片漆黑。
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他听到左不正温柔地、残酷地对他道。
“既然知道胜不过我,便永远待在这候天楼…做我的‘易情’罢,金五。”
第58章 (十八)念久却成魔
左不正手里躺着一个青瓷瓶。
这是她方才吩咐黑衣刺客们呈上的药瓶。瓶身与三娘先前给她的瓷瓶儿一模一样,里面的药也别无二致,正是能让人昏头昏脑的“忘忧”。这半月来她让木部的人琢磨了一番“忘忧”的方子,总算配了副功效差不多的药。
她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金五。先前猛烈挣扎之下,压着花梨木椅的条木几要被他挣断。纸笔散落,一地狼藉,墨与血洒点其间,那大闹了一番的人此时却安静地歪着头,闭眼侧卧在方青砖上。
忘忧是慢毒,使一次效用并不明显。于是左不正又向金五弯下身去,拇指拨开青瓷瓶木塞,撬开他牙关就要将瓶里毒水再喂一点进去。
这时忽听得有个声音怯生生道。“姐姐,使不得。”
左不正抬头望去,只见漆红木门吱呀微开,从缝隙里探出个梳着双螺髻的小脑袋来。正是左三娘。
方才见了左不正是如何凌虐金五、又是怎样将金十八尸首轻渎,冷汗已浸湿了三娘的手掌心。三娘只知左不正对她万般宠爱、温柔以待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身为“夜叉”时的暴戾模样,今日一见直教她身心震怖,对这女人又敬又怕起来。
但三娘还是扑闪着一对水灵眼眸,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左不正笑道:“这毒伤身,姐姐今日使得太多啦。如此下去,即便再聪慧的人都得毒成傻子,姐姐也不愿如此罢?”
左不正微笑道:“傻子不好么?相比于一个犟着不听话的聪明人,乖乖待在我手心里的蠢材更好。”她盯着三娘半晌,一丝阴怖的笑意爬上嘴角。“三娘,你…是从何处听起的?我和易情说话时,你莫非就在外头听着了?”
见三娘忽地脸色煞白,她又慢悠悠地往脚边倒着的少年瞥去一眼,补道:“我先前和你说过,若你要动这人…即便是你我也下得了杀手。”
三娘暗道不好。她想起那日左不正带着几要掐碎她肩头力道的手,又见此人眼里闪动着如同毒蛇微凉的杀机,心里不禁紧了几分。但少女还是笑靥如花道:“…我来阁后地里寻些野芥,见法堂门紧闭,一时好奇便来瞅了一眼。姐姐若觉得我打扰了,我现时便走。”
左不正却似看透了她心思、看穿了她谎话一般,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慢着。”
经左楼主一喝,三娘将转未转的身子只得停下。她现在有些后悔出言阻止左不正给金五灌药了,面上则勉力笑道:“姐姐还有甚么事?”
左不正唤道。“水九。”
一张苍白的面孔从阴影里浮现,是位身着黑衣、脸上带着仿若毒蛇般狡黠笑意的少年。见了他的面,三娘顿时认出他是那位自称齐省出身、在三娘面前杀鸟取血的颜九变。
颜九变带着虚情假意的笑应声道:“我在。”
左不正将手里青瓷瓶抛给他,道:“把金五带下去。待他醒了,便在饭食、水里给他分着下药。近日我需带木部的人行事,无暇制药,三娘也再配些药交予水九。”
三娘眨着眼,恍然醒悟。她此时总算明白为何先前金五总在地里偷蝈蝈和甘薯吃了,因为他怕左不正在送来的食饭里有毒。所以那次她给金五送菜时他也一筷也不肯动,兴许是左不正先前用相同的法子毒过他。
颜九变走到金五跟前,将链子抽开,俯身抱起那不省人事的少年,又向左不正行礼后告退了。三娘见状小步跟上,总算从那凄冷的法堂中抽身而出。
他们行在周廊里,秋风打着旋儿飘过,明黄的银杏叶擦过朱红的柱子如蝶般翩跹落下,在青砖上聚散。天穹似洗净了一般蔚蓝空远,日光洒在大雄宝殿巍峨的飞檐上,些许碎金似的光斑透过一树黄叶坠在他们脸上。
可惜秋日清朗,终不属于他们这些夜行人。
三娘碎步跟在颜九变身后,看着光点在金五的脸上跃动。颜九变搂着他的肩,一手圈在腿弯处将他抱起。金五双眼紧闭,脸色如幽鬼般惨白,额角涸着的几道血痕显得越发明晰,似已断了气息。便是秋光晴暖,也带不走他一身凉寒。
颜九变瞥了一眼怀里的人,忽而皱眉道:“…好重。”
“重?”三娘不解。她看颜九变先前脚步沉重,还以为是他力气小,抱着个人行路实在艰难。因为金五并非虎背熊腰之辈,此时身板不过是位未长开的少年。
颜九变拧着眉头走了几步,忽而听得当啷一声。低头去看,地上落了一枚飞蝗石,是从金五身上掉下来的。
他又走一步,这回掉的是几片活络铁片和飞刀。再走几步,每一步都会掉下些暗器来,铁蒺藜、三尖刀、圆筒镖、掷箭,种类之繁、数量之多,直看得两人目瞪口呆。
颜九变惊愕得冷汗潸潸,脱口问道:“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暗器?”说着只得寻块地儿把人放下,伸手去解金五衣衫,看得三娘哭笑不得。
原来金五在这半月疗伤期间心里一直忌惮着左不正,捆着一身暗器要找机会取了那女人性命。但无奈他手臂伤势未好,手腕无力,这些小玩意儿此回未能派上用场。
听来似乎很是厉害,但其实不然。三娘想,身上带这末多暗器,若是被江湖高手一掌打飞滚在地里,这些暗器难道不会把自个儿扎成重伤?而且也不易施展轻功,真不知金五自己是怎么想的。
待将金五身上暗器皆卸下,各式刀、镖、针、石已聚作一堆,泛着幽幽寒光。颜九变这才将他重又抱起,发出阴沉嗤笑道:“这回轻多了。”
他二人顺着回廊往广单走去,路上颜九变忽而扭头对三娘道:“三小姐,你不觉得此人真是愚不可及?左楼主之令不可违抗,可他非要挣扎,所谓以卵击石,说的便是这般蠢人罢。”
三娘眉头一皱。她对金十八的死心有余悸,觉得金五会如此愤懑也算是有理,再加上颜九变的古怪笑意实在令她不适,于是便道:“不去击一次,怎知你是卵是石?”
颜九变发笑:“好,好。还替他说话,莫非是他有幸俘得你芳心?”
少女面上有些发红,争辩道:“你要再乱讲话,我便让姐姐撕烂你的嘴巴!”
听到这话,颜九变忽而哈哈大笑,嘴角几要裂到耳朵根。待他笑够了,才敛了笑意盯着三娘道。“我是护法,可不是那些能任三小姐差遣、随意去死的刺客。”
仔细看来,他眉目要比金五柔缓。金五外眦上挑,五官清晰分明,故而展露着几分凌厉淡漠之气。但颜九变却是笑盈盈的、如毒蛇般曲折而收敛的。
“何况…”颜九变忽而凑近她,“左楼主是更向着我还是你…还说不准呢。”
“这话是何意?”三娘皱眉问他。
“候天楼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假的寺庙,假的情人,假的姊妹…你还不明白么,三小姐。”
颜九变停下来凝视着她,眼眸好似绞拧在一块的黑云,要招来狂骤雨来。他一字一句,震得三娘心房发颤。“…你也是假的。是左楼主寻来当作‘妹妹’的替身。”
他的笑无情至极,“因此,正如我不是‘水九’、少楼主不是‘金五’一样,三小姐——你也不是‘左三娘’。”
-
颜九变的话让少女惴惴不安。
果然就在那日夜里,左三娘久违地开始做梦。
梦里没有候天楼,没有死寂的寺庙与连绵秋雨。她梦见自己徜徉在峡谷之间,湛蓝天幕下是茂盛苍翠的山林,阳光自大片洁白云块间漫出,洒在朱红的寨楼上。山丘尘灰、风里水潮染在面颊上,她握着一把小镰刀立在草间,背上是装满药草的背篓。
到了夜里,谷中回荡着悠然的歌声。四野漆黑,但黛青的天穹却是亮的,星子如碎银般洒在黑绸似的夜幕里。古铜色皮肤的姑娘将水薄荷与野菊花插在衣上,牵着手去捉流萤。
有人遥遥在地里向她招手,头上、颈上戴着珍珠与象牙串成的项链,穿一身明红与鲜黄的锦花袍。那人身上带着草药的清香,古朴而悠然。
她忽而觉得怀念,觉得伤悲。那应是故乡的感觉,但不知觉间记忆已蒙尘,她早已忘却了自己曾有如此一段时光。
难道自己也饮过那“忘忧”的药么?她想回忆起以前的事儿,却只能记起在候天楼与左不正度日的过往。仿佛从一开始她就生于候天楼,长于候天楼。
醒来时她对着铜镜呆坐着,且开始流泪。斑驳的镜里照不出面容,她擦拭了几次,却总看不清。这时她才发现模糊的不是镜子,而是自己。
左三娘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局外人。金五与金十八的痛苦她能隐约体察,却总无法透彻理解。那时她想:好傻的人!忘记便忘了罢,世上怎会有人因为忘了自己过往而感到悲哀发狂?
殊不知她早已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第59章 (十九)念久却成魔
转眼间,十日光阴已逝。
此日天碧云高,雁归鹄翔。红枫秋菊、梧桐芙蓉点在如画般的秋景里,更添一番诗情。
柿树旁掘开三尺黄土地,铲起一个小土坡,坡前插着块削得粗糙的方木牌,上面用朱笔写着“金十八”三字。有一黑衣少年含着棠棣核儿,正仰面躺在茫然地望着碧空。仔细一看,他黑发散乱,身上满是尘灰,腿上用布条缠着起土用的铁铲,也是脏污斑驳。
这灰头土脸的人正是候天楼少楼主金五。他的两手仍使不上力,便把铁铲绑在腿上来挖坟穴。从日头初升到月牙西落,金五不眠不休、滴水不进地在此处待着,总算是刨出了个坑穴。于是他将金十八的遗物放入坑里,却不急着填土,而是躺在坟前发呆。
金部的刺客将金十八的遗物交予了他,那人留下的物事不多,几件缝补过的戎衣,用来拭刀的棉布鹿皮和细土盒,都是些破烂物件,其中最为珍贵的可能就数一个梅红匣儿了。
金五打开时看见里面散着几枚被擦得锃亮的通宝,还仔细叠着张不知从哪处道院寺姑手里买来的绣作。他先是苦涩地在心里嘲弄,以为金十八生前被青楼里的哪个女子勾去了魂儿,要寺姑绣了张美人图宝贝地藏在匣里。待展开时却发现那是张风光画:群山连绵,玉关天堑,还夹着支压干的雪梅。
他忽而想起金十八说自己是延庆州的人,也许这就是那人梦里家乡的景色。
金五将所有物事都埋入坟里,望着木牌出神。此处是那人的衣冠冢,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个罗哩叭嗦的烦人精来和自己贫嘴了。
他忽而觉得世间清净,却又觉得清净得要人发慌。于是他开始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甚而从镇里脚店买了些酒来喝。他喝一坛,无甚感觉;喝五六坛,却一点醉意也无——“忘忧”能教人昏沉欲睡得多了!因而酒不能买醉,反而让他越发清醒,越发觉得自己无力。
左不正要逼疯他了么?金五躺在坟前想道。不,绝不可能。他还没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没那么好罢了。
只是当他瞧一眼金十八的坟,还有坟旁一溜儿写着逝者名姓的木牌时,心中不免烦乱。金十八不是左不正杀的第一个他的朋友,在那之前左不正已下手杀了十数个,但每一回金五都无能为力。要不是负了动弹不得的重伤,便是被她关在监牢里,寸步难行。
若是自己死了,恐怕也无关紧要、无人惦念。金五忽而如此想道。
正出神时,少女水灵白皙的面颊忽而凑到了他眼前。左三娘撑着把竹骨伞蹦蹦跳跳地来到金五面前,伸手揪了揪他衣角。“五哥哥,你再在此处躺下去,可要被晒成人干啦。”她笑嘻嘻地望着他道。
49/279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