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难得话多了些,可神情又冷得过分,道,“你还未到待字闺中的年纪,就已经要污了自己名声?”
左三娘红了脸,却支吾着挑不出反驳的词儿。金五说得不错,她心里像吊着石头,七上八下的。她不怕玉求瑕真动甚么手脚,可孤男寡女处在一室,着实让她稍许心慌意乱。
她忽而觉得手里一松,低头一看,脸色倏地煞白了。
金五把那件艳红的对襟喜服从她手里抽走,冷冷道:“转告水九,要他撤了水部的人手。”
他看了那圈金铺翠的嫁衣一眼,声音平淡,没一丝起伏。
他说。
“…那一晚你不必去,我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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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刘辰翁《百岁令》【对…就是洞房见
第97章 (十二)桃李醉红妆
炮仗在屋外头隆隆地响,像惊雷落地炸开。绣着彩凤牡丹的肩舆帏子在风里微晃,悬在四角的红球铃铛连连脆响,轿夫们扛着花轿上了青石阶,在一片锣鼓唢呐,道喜福贺声里走。
丰元城里难得热闹一回,方直的街巷里人头攒动,连叫化子也一股脑从舍饭寺里一股脑涌出来,抓着破碗想混进筵席里拾些酒饭吃。人人抻着脖颈往道边挤,想从轿子木格里一睹是谁家姑娘的喜事,要过门成亲。
外头喧声震天,玉求瑕躲在屋里,塞着耳朵东张西望。他慌得很,手心里全是汗,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他就没这么慌过。
就算是作场假戏,他今日也是得和人成亲的。
正午时喜娘领他来了这高家的三合院,往他身上套了件海马补子的青绿官服,嘱咐他若是花轿过来了便要藏好。他哪里懂这些嫁娶昏礼的规矩,懵头懵脑地照着她说的做,竟也真把亲迎的事儿当了真。
玉求瑕的心跳得极快,像有几匹马儿在胸腔里你撵我赶,在院里踱了不下十圈的步。从漆木门走到入红厅,北客房踱到南廊房,一路上颇为魂不守舍,跌跌撞撞,碰歪了一列窑瓶瓦盆。
但他转念一想:“凡第一次总得慌慌张张,第二次便不会了。在下这是第一次与人拜堂,总该慌上几分的。”于是长舒一口气,心里倒没那么怕了。
在候着花轿到来的时候,他将短刀贴在背后,藏在官服底。松纹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但毕竟有刀在手,能让他安心几分。
他记着三娘的嘱托,想着到时要是真有帮无赖混子来闹洞房,定要将那让三娘伤心的喇唬好生教训一顿。至于对三娘这女孩儿,他真没半点歪心思,他还未加冠,三娘也未及笄。玉求瑕是喜欢她的伶俐心思,可还没到要谈婚事的地步,因而此时不觉有些后悔:虽说是作场假戏,但他们到时要真拜了堂,入了房,难道不会遭人传三过四?何况他听说女子一辈子只得坐一回花轿,思来想去,实在怕耽搁了这姑娘。
玉求瑕正胡思乱想,忽听得正门处锣鼓喜庆地大响,原来是轿子到了。他赶忙提身一跃,爬到屋瓦上,悄悄摸到了竹园边去偷看外边的光景。
园里栽着绯桃黄李,芳华灼灼,花骨朵儿在枝头娇曼玲珑,微风一拂便飘起烂漫花雨,似金甲鳞明,红霞万丈。他在花叶间探出头来,瞥见了那停在门前的大红喜轿,围幛上绣着凤羽梧桐与锦簇的牡丹花儿。
迎亲的队仗浩浩荡荡,此时人头都挨山塞海地涌在大院前。震天动地的唢呐与炮仗声里,穿着红袄子的女童凑到花轿边伸手去牵新娘子,门帘微动,牵出个着红缎金纹衣,顶着红盖头的人影来。
玉求瑕心想:“这小妮子好大的阵仗。”
隔得有些远,他没看清那人模样。他现时的心思只在如何护住左三娘不被喇唬欺侮,于是便在街巷里张望一番,想瞧瞧有没有无赖流子晃荡,可惜此时街里张袂成阴,头头脸脸都挤作一团,看不出所以然。
廊边传来小童的呼声:“新郎——”有提着糖鸳鸯、凤花烛的男童女童跑入庭来,这是要来寻新郎官了。玉求瑕赶忙从灰瓦上一跃而下,拍拍膝上尘土,装模作样地闪身出来。
他被孩童们拉扯着到了入红厅里,远远地望见门楹边摆着只木鞍子,女童走在前边,牵着新娘子的手跨了鞍。奏喜乐的乐师亦步亦趋,喜娘道贺平安,直把那人影簇拥上来。
随行的人手脚麻利得很,不一时便将香烛点好,供桌安置,在庭边噼里啪啦地放起鞭炮来。玉求瑕有些不自在,那金纹红衣的人儿站在堂里,似乎也拘谨僵硬得很,红盖头掩着脸,看不见脸上神色。
趁随礼生忙乱的间隙,玉求瑕赶忙凑上去小声问道:“三娘,那无赖喇唬今日有在迎亲道上拦过你么?”
他有些不放心,又道,“一会儿若是有人杀来,在下护着你。你别撒腿乱跑,往在下|身后藏着就成。”
等了许久未得回应,他觉得炮仗声太响,左三娘没听清,索性放开声来再说了一遍。
那人没回答他,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玉求瑕以为她害羞得紧,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慌乱的可不止他一个,自己倒也不算得出糗,往后说给三娘听也不会遭她笑话。
他望了新娘子一眼,但见那人一袭红绢衫,对襟缎袍,绣花鞋,面上覆着红方巾,衣上金线绣的牡丹凤凰在烛火里发亮。他觉得三娘穿起这行头来着实好看,透着股平日见不到的秀气,又喜气洋洋的。
只是有些奇怪,往日三娘走在身边,不过与肩齐高,今日站在他面前个头却似是与他差不多一般。不过他不是什么爱计较的主儿,只道自己记混了,估摸着这妮子今日在鞋里多垫了几层绣垫。
引赞与通赞请他俩就位,玉求瑕懵懂地随他们走,到堂前对着牌位供桌,剪彩鸳鸯,献香叩首,也不知道是在拜谁的祖宗。那新娘子也一言不发地照做。
待要拜天地时,他有些慌了,生怕这几拜会误了三娘一辈子,便小声对新娘道。“三娘,演到这儿还没成么?假戏要成真啦。”
傧相已经在朗声道:“一拜天地——”
那红衣人儿没理他,倒先躬身下去。玉求瑕没法子,只得照办。
待他俩对拜完了,男宾女宾欢涌而上,一下把人拥进洞房里,在帐上洒枣栗,闹腾一番,既唱些淫|浪小曲,又趁机对新娘子揽腰牵手。
花席上摆着些些脂膏,喜佛,肉苁蓉丸一类的小玩意。玉求瑕在醉春园里待了些时日,知道这些都是合|欢助兴之物,脸上倒有些发烫了。他悄悄瞥了坐在床沿的新娘子一眼,那人只是安静地坐着,无声无息,像供瓶里的木芍药花儿。
——
金五可心烦得很,他顶着盖头,在宽袖里翻来覆去地捻着飞蝗石。
也不知三娘与颜九变布置时出了甚么差错,邀来些醉春园里的倌人常客,这些人都归南派的管,他实在无处下手。先前他觉得不过是杀天山门一位三珠弟子,实在不需如此阵仗,便斥退了水部众人,现在他可后悔极了。醉春园里的人可都是大胆的主,拿秘戏春画来逗弄他俩,还净把他往玉求瑕那处推搡。
待这闹事歇了,房里只余下他们两个,却已被闹得乌烟瘴气,幔子被扯得歪扭,枣核与春画页散得到处都是。玉求瑕的脸早如烫熟的虾米一般红,他蹲在地上把瓶罐拾起,借着烛光见上头写着什么“海狗肾”、“助情香”,手顿时像遭火燎了一般缩进袖里。
好不容易拾掇好了,他靠在床角,叹气道:“好啦,你先歇下,在下就在这儿挨着。那逸夫恶棍要半夜杀来也别怕,有在下留在此处,你定不会遭他烦扰。”
玉求瑕看了看身上的官服,依旧有些不自在,蹙眉道,“在下就是怕委屈了你…风言风语长得最快,要是你以后遇到了好人家,倒要反过来怪在下啦。”
他正絮叨地说着话,忽觉得眼边似是飘来朵红云,浅浅的阴影笼在脸上。那新娘子不知何时已经靠到他身边,伸手来搂他。
玉求瑕僵住了:“三娘,在下可没想到今年要娶媳妇儿,你也没想着下半辈子要赖着个穷小子……”
话正说得一半,他忽地瞥见那手心里留着道疤,新肉颜色浅,在昏黯烛光里像蜿蜒的长虫。虎口、腕上有茧,显是常年使剑的痕迹。刹那间玉求瑕打了个激灵——这怎会是三娘的手?
出手不过在一瞬间。
金五扣住自袖里滑出的柳叶刀,发狠地扎向臂弯里的那人!
这可算得一出险招,若不是红衫下藏了副软甲,他可不愿凑近此人半尺。水部常用这阴法子,前一刻柔情蜜意,下一刻暗中伤人,没半点失手的余地。
只可惜这回杀的人的确并非常人。
刺客只觉得他圈着的那人像条游蛇,柔若无骨,霎时间玉求瑕将肩头一拧,倏地从他臂间滑出,同时手探上了腰后松纹刀。
第一刀,完璧无瑕!
一屋的彩幔花烛瞬时四裂,火光湮息。那刀有如拔柳劲风,扑头迎面而来,纸窗门劈翻了去,吊屏镜架往墙上零落地砸,碎成一地齑粉。
刀风掀飞金五罩在头上的红巾子,露出副阴惨惨的鬼面来。青面獠牙,目睒如灯,正是板刻画里方得一见的罗刹鬼。玉求瑕先是吓得浑身一凛,随即勉力笑道:“娘子,你真是如天仙下凡……”
金五见了那刀法,人先懵了,他记得两年前在海津曾见过一回,可现下却管不得那么多。他猛地蹿起,一击不成,第二剑可不得失手。衣里藏着的百十枚棱镖,山核桃在跳,他偏不信今日就取不得这浑头新郎官的性命。
见那人影如疾电般飞来,玉求瑕把刀抽在手里,挨到房角,冷汗从颊边滑下来,滴到官服上。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看来今日倒不是成亲,是要找他阴婚!
第98章 (十三)桃李醉红妆
刹那间,镖子飞钉一类的暗器扑头盖脸向玉求瑕弹来。看着杂乱无序,寒光却交织成一道密网,自八方四面直袭他周身要害!
玉求瑕旋着刀鞘,双目微眯,来一枚他便接一枚,竟全数轻松打落。铁钉扫在刀鞘上,如同雨点在瓦楞上丁零作响。在天山崖上捉飞旋的白鸷时他练就了好目力,常年在堂檐上偷摸溜达又让他有了难以捕及的飘零身法。
他一边打掉铁镖,还不忘一边贫嘴:“准头不行啊,娘子。您这是要在下开铁铺呢?”
别的不说,玉求瑕还真没看出来眼前这罗刹鬼居然能在嫁衣里藏繁如星点的暗器,他瞧那红衫子就一块薄绢布,竟也能掏出仿佛用之不竭的杀人玩意儿来。
可下一瞬他就急得差点咬掉了舌头。罗刹鬼跳到床沿,将支着花幔的杆子一抽,竹筒崩成两半,露出把漆黑如墨的直尖刀来,在夜里泛着幽深寒光。
铁镖如星,尖刀似月,刀振天地六合,平四野八荒。这罗刹鬼一上来便使出雷霆万钧的气力,每一刀都又疾又狠,仿佛不愿给他一丝逃脱的间隙、喘息的余地。
倏然间,玉求瑕目光如电,看准刀锋,趁机用鞘与刀背一夹,总算格住了那凶狠的黑刀。他额上冷汗涔涔,终于把那问题道出了口。
“——你是谁?”
罗刹不言不语,手上的刀握紧了几分,震得刀鞘咯咯作响。杀人时不报名姓,报了便要斩草除根,而他现在还没有能将这人除根的底气。
他俩缠斗几合,把月桂架子连同花帐一块儿劈了,帐上的枣子与落花生簌簌砸下来,柳叶窗格和墨花门扇四裂,激起一室飞扬尘土。玉求瑕觉得对面这人难缠至极,方才摸出他刀招里的门道,下一刻又会换一路法子使。他与这人对刀片刻,便仿佛与世间百流高手交过了锋!
好不容易得以喘息片刻,玉求瑕赶忙插口问道:“三娘呢?你把她整哪儿去了?”他倏地蹲身闪过袭来的刀锋,话尾按不住地发颤,问道。
“你是…候天楼的么?”
玉求瑕瞧这人杀气腾腾,与那日纠缠玉甲辰一行人的刺客如出一辙,身手却矫捷灵络得多。他曾与候天楼数人厮打过,皆没这人棘手,看来今日倒是捡了个头彩。
罗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嘶哑。“你话太多。”
话音未落,刀尖猛地向前一探,擦过玉求瑕的发梢,若要偏倚半分,此时就该挑去他一只眼。可玉求瑕只是往旁一瞥,还伸手敲了敲刀身,笑嘻嘻道,“唉,在下要能动口,绝不动手。和气致祥,咱把刀放下,有话好说。”
这“说”字还没落定,漆黑刀锋便猛地一转,将刃口对着他头颅劈去。金五冷若冰霜地道。“…与你无话可说。”
若不是玉求瑕练了身柔功,脑袋缩得比乌龟快,此时一定掀了半边的脑壳儿。他往地上一滚,赶忙把松纹刀握紧了,却惊见那刀刃上细纹密布——这刀受不住玉白刀法,用不得多久保准便会成了齑粉碎末。
玉求瑕现在后悔出山门时没把玉白刀从冰池里捞出来,他现在就像没了马的骑军,秃了羽的铜箭,对着个从西域风沙里跳出来的罗刹鬼。
他招架得难受,金五也不好过。他俩这架打得像糖画摊锅里煮稠的饴糖,黏稠地绞在一块儿。当初挑在房里下手便是要玉求瑕不好使刀,没想到现在连自己都被牵绊到了。
两人短兵相接,皆施不开手脚。玉求瑕惦记着三娘的下落,生怕她遭了刺客的毒手,便一边用刀鞘抵着金五的刀,一边不依不饶地问:“您行行好,告诉在下那小姑娘去了哪儿罢。”
见罗刹不答话,他心里愈加发慌,却依然不忘贫嘴。
“三姑娘被你整没了,这可如何是好?在下一介良家子弟,竟被套了美人局、扎火囤……不过娶鸡随鸡,娶鬼随鬼,要是找不着她,实在没法子,你就来顶在下的娘子,下半辈子一穷二白,箪食豆羹……”
听罢此话,那罗刹出刀突地更凌厉了些,若说先前还耐着性子周旋,现下便是刀刀冲着要害,偏要取他性命。
玉求瑕见激将法有用,边东躲西窜,边故意挑衅那戴鬼面的刺客,“娘子,夫人,心肝儿——”接着又趁机补问道。“左三娘在哪儿,您知会一声可好?”
金五不是没见过泼皮无赖之人,可他着实没见过这般既不要脸又厉害的闲人。他从来冷静自持,今日不知怎地却心头火起,满心想着怎么把那可恶浑子拿下,于是沉声喝道。
“……她死了!”
这话给玉求瑕心上蓦然来了重重一记,他忽地停了脚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罗刹鬼,喃喃道。“…死了?”
“落入候天楼手里,还想如何,供着么?”金五不想与他多言,含糊搪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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