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锦年抬手按在宣纸上,一用力却抽不动,他不解地看向罗青山。
“年儿我派你回去送信可好?”罗青山深深凝视着罗锦年,一字一顿道:“回去罢,回家去。”他年少时随父出征,后来自己领军,从来军纪严明,从未徇私枉法。但时至今日,他却想做一次俗人,做一次父亲,为了自己儿子徇私。
“回哪儿去?爹你忘了,柳州才是故土,我们的家。”罗锦年嬉皮笑脸地抽出宣纸,一溜烟跑远了。
罗锦年抱着宣纸,坐在一颗大榆树下,手里拿着从帅营顺出来的毛笔,舔了舔,提笔就写。
“祖母,上京可回暖了?孙儿随军北上,头一回晓得北边的天这样冷。路上孙儿遇见了您往日里常念叨,柳州特有的沙瓤菇。我采了许多,托火头营的胖老三烘干了,与信一起送回家。胖老三说大家伙儿都脑袋别裤腰带上,心提嗓子眼儿里,整日里心惊胆战。唯有孙儿心大,像来郊游跑马的,还有空闲四处采菇子。可不是吗?我祖父是老镇国将军,我爹是现任镇国将军,孙儿就是板上钉钉的将军,怎能和大头兵一样?入冬孙儿就回来啦,但时候皇帝封我做大将军,祖母当诰命老夫人,(不过祖母好像已经是诰命老夫人了。)”
“独玉,”方起了两个字,罗锦年就掷了笔,摩挲着自己嘴唇出神,渐渐地耳尖越来越红,一路红到脖子根,头埋在膝间喃喃道:“你可有想我?”
过了半晌,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他捡起笔。
“独玉,见字如面。”
“你说心悦我,我初时惊愕,后面想来也是应有之义,毕竟我实在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全礼朝,哦,不,全天下再寻不出我这样的好男儿。但仔细想来我们实在不合适,一来有违人伦,二来我罗家不能绝后。你死了心罢,莫再心悦我了,将来聘一位美娇娘,生两个儿子(若我回不来,记得过继一个儿子到我名下,名字就叫罗皑毓)。”
“你曾说你的表字,是生母给的,取字独山玉。令堂曾给了你一块乳白的独山玉,而独山玉中,翠色为最,乳白为劣。你说你是令堂眼中的残次品,不祥之物。我却觉得是你想多了(你一直心眼小,以后改改罢),独玉——独一无二的美玉。”
“家中就托付与你了。”
作者有话说:
宋凌:怎么成了我告白?
锦年(震怒):不是你难道是我?
第129章 天光
转瞬已入六月,狄戎与征北军已在柳州纠缠一月余。柳州百姓伤亡惨重,运气差些的登时做了刀下亡魂。运气好些的保下一条命来,也混了个新名头——难民,流民。
难,灾厄肆虐,流,流离失所。上京城外汇聚了万数难民,因他们多带伤病或有时疫,加之数量众多造册困难,上京将他们拒之城外。如今城外十里远的平坡上便是他们的聚集地,城内笃信道教的夫人娘子们向来心善。
隔三差五便去城外施粥,当然她们不可能亲自屈身入那腌臜地,通常都是小厮们代劳。每每分粥前还有番繁琐流程,小厮三跪九叩请出天尊牌位,将提前焚香的祝词烧干净。供奉完香火,自然要收些利银。或求家族绵延,荣华常在,或求儿女婚事顺遂,却没哪个真心替流民求一求。
柳州打得再惨烈,风头也吹不到上京,贵人看柳州好似雾里看花,朦胧得很,嘴上念过也就罢了,关心的还是风花雪月。
贵人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杂碎也能让流民们饥肠辘辘的肠腹温饱多日。
宋凌不知贵人们在天尊前作的这番秀福报到底算在谁的头上,总归不会是卑如蝼蚁之草民。
他起了个大早,板车上绑着锅炉与大米,一路往城外去。宋凌跟在板车后缓缓步行,上京城天光未破,湘水上却呈缤纷华光,黏腻调笑声混着浓郁脂粉香,好一场太平盛世。
“主子你看这南疆逆贼,瞧着也就十一二的模样,好似是多年前画的小样子。如今早张开了长变了,如何认得出来?京兆尹悬赏的百两纹银怕是没人能拿到喽。”同羽扶着锅炉往左边侧头看向城门口竖着的告示板。
城门排队甚长,驻足之人都围着告示板指指点点围了个水泄不通,时有惊呼声,今夜发美梦的材料有了——发现逆贼踪迹,得赏纹银百两,迎娶美娇娘。
宋凌身量高,一抬眼看了个大概,板上贴着三张通缉令,隐约可见是三个十一二岁的小童,分不出男女。画得极其随意,既不写实亦不写意,照着这通缉令能抓到人才是活见鬼。
同羽嘀咕了一句:“南疆的逆贼还能跑到上京来不成?”
宋凌失笑指了指天,“那位前日里又病了,夜里魇住非说南疆人要谋他的命,上头急得焦头烂额,连发数道海捕文书。”
闲聊片刻,长龙样的队列往前蠕动,告示板离得越来越远,宋凌若有所思的收回目光,递上自家对牌,出城。
没了旁人同羽更是放松,“那位可真是糊涂!”
木轮子压到了碎石,满满当当的大米差点颠了出去,宋凌展臂扶住。心中暗道,算起来昌同帝又病倒和罗家脱不了干系,田国公私援柳州一事到底纸包不住火。
消息顺着风透到皇庭,昌同帝方恢复几分气力靠在引枕上能喝几口稀粥,又被这消息哽得食不下咽。今日能私自领兵入柳州,下次呢?是不是就该兵压皇城?昌同帝这样想又急又气之下,再次病倒了。夜半惊醒勉强替田国公补了道调令,半为大局,半为挽尊。
忆起南疆,宋凌自幼时落水后,双腿落下寒症,春分入冬时似万蚁蚀骨,酸麻难耐。白氏想了许多法子,针灸术,温补术,推拿术,都是无用。她像是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日日抱着医书钻研。还曾让患有腿疾之人来府中医治,然阅万书,救千人,依旧对宋凌寒症束手无策。
她常念叨着,若是南疆神医谷还在,说不得能有法子。
因此桩宋凌对南疆印象极其深刻,昔年他跟随石先生念书时曾见过一古籍,详细记载了南疆风俗,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六月初六蛊神节。
思及此处宋凌唤了同羽一声,待他看过来,报出一连串的药材名,让他近日里留意各大药坊,看看哪家药材铺卖了这些药材。
同羽一脸茫然,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暗自里嘀咕,这又是谁要走霉运了?
摇晃个把时辰,流民营到了。
宋凌立于板车旁眺望,之间破巾连天,污血遍地,蛆虫翻涌臭不可闻。处处可见呻吟倒地之人,幼童躺在母亲怀里,空洞的眺望灰蒙蒙天空。而供他们栖身的仅是张破烂皮子,好比人间炼狱。
对着大道的口子上,靠树半躺着几个衣衫破烂的汉子,眼风时不时便扫向路口,忽然他们眼神一亮,撑着树干一骨碌爬起来。连串儿样朝宋凌一行人堵去,他们围追堵截的事干过多次,堪称个中老手。距离拿捏十分微妙,处在一个能远远坠着保证分粥时能第一个吃上,又不会让贵人闻到他们身上恶臭味道的绝妙位置。
“就放这儿,”宋凌发现了一块巨石旁插了根长木棍,上面绑着幡巾。
同羽刚帮衬着把锅炉从车架上放下来,正在倒米添水,米粒哗啦啦往锅炉里砸,初时是响声清脆,似小弦轻弹。后面米粒填满半锅,响声沉闷。招魂铃般,挤成一片的幽魂被牵引着围到锅炉旁。
渴求又畏惧地望着同羽怀里白花花的大米,咽唾沫声此起彼伏。人多了,腥臭更甚,倒完米方想擦把汗,耳畔响起宋凌声音:“我去走走。”
同羽以为宋凌是受不了腥臭,放下手里家伙什想一同去,谁料宋凌脚步极快,眨眼瞧不见人了,他只好望着依稀的影儿扯开大白嗓喊:“主子你小心些!”
宋凌渐渐放慢脚步,人都挤过去等施粥,他方能窥此地全貌,一步一洼,三步一坑,风入无可拦,雨落无可阻。不消多费风雨,只需春末一场小雨,便能将此处毁了去。
弯腰拾起一只拨浪鼓,柄上花纹已斑驳,显然主人甚是爱惜,哪怕逃难也不忘带了出来。轻摇轻晃,拨浪鼓咚咚作响,他有些出神。
依稀就得当初杜春杏曾说他是天生伪君子,倒也说得没错。他确实做不到书中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初时他只想自己过得好,现在他想让自己与罗府都过得好。
他与作秀的贵人们其实并无差别,贵人们来施粥求的是前途,富贵。他求的是罗锦年与罗青山的命,不论是为自己求还是为他人求,总归都不曾在意过柳州流民。
话说重些,只是将救济流民的苦难当成献媚于天尊的工具。但此刻寒石心却被“咚,咚”响声震出道细缝来,柔情的种子生出根系死死扎根其中,似野草蔓延,迎风疯长。
此时,一道虚弱女声混杂在鼓声里。
“这是唐家小弟的拨浪鼓,你莫动,等他回来寻不到了,发作起来雷公都比不上。”
宋凌醒神,顺着声音往深处走了些,放置伤员的隔离区内,有一名趴在破布上的小童,他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追随着宋凌。
宋凌定身,居高临下的打量。观其骨架年岁约莫在八九岁上下,或许还要大些。实在太瘦了,只是些破碎骨节支起的皮肉。污泥覆盖的面颊深深凹陷,眼神也暗淡无光。他自入难民营见过不少眼神,或贪婪,或畏惧,或期盼,很少见到这种,死了一样的眼神。
他没想活,宋凌轻叹。
果不其然小童说话极其随意,半点不担心得罪了贵人,小腿前后晃荡,很有些颐指气使地味道:“大老爷能带我进城吗?”
“你为什么想进城?”许久无人以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宋凌蹲下与小童平视,饶有兴致的问。
“不带就算了。”小童垂下眼皮,嘟囔一句,伏在小臂上,小腿也不晃了,简单几句话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
“我姓宋名凌。”宋凌将拨浪鼓放在小童身侧,温声道:“欲问名姓,先通本名,如果想知道别人的名字要先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这是礼节。小孩儿你叫什么?”
小童露出半个额头,濡湿的眼瞳藏在睫羽中,微声呢喃:“小荇,我叫小荇。”
“如果你能站起来,跟我走到道口,我便带你进城。”宋凌扔下这句直接起身离开,他偶生的柔情长成蒲公英,飘飞花絮点在小荇身上。可惜蒲公英自寒石心上破土而出,唯救自救人。
唯有自己站起来,走出腌臜地,才有获救的资格。
宋凌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空气里飘荡着浓郁甜腻的米香味,粥已经施完了,同羽收拾完东西站在车外,轻叩车厢:“主子,回罢。”
“再等等。”
听见回应同羽有些疑惑的四下打量,等等?等什么?
很快他发现晚霞余晖的尽头出现道小小身影,那样脆弱,那样单薄,又那样坚毅。小人先是贴着人走,人少了,他便匍匐在地上,胳膊杵地,寸寸往前挪动。
不过几丈的距离,他爬了足足半刻钟。手脚并用挪到牛车前,手肘与膝盖处已经血肉模糊,他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嗬嗬”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同羽别过头不忍在看,又轻叩车厢:“主子,这……”
“抱上来。”
“诶。”
入夜,苍州,戍边城。
瞭望楼上士兵夜正打着哈欠,没骨头似的倚在门柱上,百无聊赖的等人换班。突然间他听见一阵急促的破空声,还不等反应喉咙便是一凉,紧接着响起一连串的重物落地声。
一队拿着弓弩的人影自夜色中现身,为首之人冷声道:“开门。”
“嗖!”
“轰隆隆!”
守卫了苍州百年的城门,抵御住了异族攻伐,却未挡住人心叵测,被人从内侧推开。
熟睡中的戍边城就这样暴露在凛冽黄沙中,刺骨之寒。
城外一片又一片寻常沙丘缓缓隆起,现出魑魅人形。
乱世将启。
第130章 乍破
供奉于太庙的镇国神钟——太阿,嗡鸣不止,此钟立于国朝元年,除天地祭礼外唯有发生足以撼动国朝根基之事方能撞响。近日来,卖葱油饼的小贩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人还没到先一摇三晃手中铜铃。太阿钟也和铜铃搭着调,早中晚各响三回,日日不落。
醉生梦死的贵人在催魂调中醒神,惊呼,国朝完了,此时不逃命更在何时。上京乱象已显,抢米的,售卖房产田地的,倒是让惯会投机取巧的奸商赚的盆满钵满。
民间一团乱麻,朝堂上也不见得好,有说快快迁都,有说与狄戎合谈,割地赔款。更有老泪纵横者跪在紫宸殿哭诉自己历年来劳苦功高,恳请陛下准他告老回乡。
不怪众人唱衰,国朝实在风雨飘摇。
征北军与狄戎军队于柳州境内鏖战,全国视线都被柳州吸引。谁料明面上与周游打得不可开交的凶真突然率十万大军夜袭苍州戍边城。更有内贼推开戍边城城门,全无防备之下仅仅三刻钟,凶真便将戍边城拿下。
此后一路高歌猛进无人可挡,再下苍州九城。田国公欲要率军回援苍州,却被早有预谋的狼王伏击,田国公苦战三日,亡于长野坪,狄戎枭其首,悬挂王帐之上。
此后狄戎凶真联手,将征北军围困柳州高粱原。
粮尽兵绝,已至末路。
高粱原上蓦地出现了四堵土墙,罗锦年负手立于墙头,入目皆黑压压的敌军,一眼望不到头。他一说话脸上的血口子像开了闸,哗啦啦往下淌血珠子,“取一批铁箭来。”
身侧小兵颤巍巍的说:“将军,铁箭没了。”
罗锦年突然想笑,曾几何时谁能想到,他一个浪荡子都能混上将军的名头,转身回望,突兀的墙头比大旱三年的土地都落魄,长不出几根人丁。人都死了,活该他当将军,一群不争气的。
罗锦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沫子,看了眼小兵,笑问:“小孩哪儿人?”
“上京人。”
“哟,还是个小老乡,”罗锦年换了上京口音,取下腰间叮铃铃挂了一圈的身份铭牌掷给小兵,“这才是将军们,上面写了每人的籍贯姓氏,你要能活着回去就把这些铭牌送回各家。尸骨留在高粱原,总要给家里人留点念想。”
小兵捧真一串沉甸甸铭牌,心中徒增悲凉。
想了想,罗锦年又取下自己挂在颈上的铭牌扔给小兵,很有些得意:“我这块儿不一样,旁人都是铁的,我是金的。”他指着自己鼻尖隆重介绍:“知道我是谁不?柳州罗氏第六代传人,罗锦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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