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眼,裴如昼看到隔着人群,戚白里正在以一种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的复杂神情看向这里。他的目光忽然不再温和,而始终低着的头,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抬了起来。
也正是在这一刻,裴如昼突然无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戚白里变了。
不……不对。
在重新昏睡过去之前,裴如昼心中的最后一句话是:戚白里没有变,《天谶》里的那个君王,他本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
这一回,裴如昼又断断续续睡过了大半月的时间。
和之前有些不同的是,养伤的时候,裴如昼鲜少再回到幽冥界。每次睡着后,他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
太医为裴如昼开的伤药中,带着一点麻痹成分,所以这大半个月的时间,裴如昼几乎都是在睡梦中度过的。
而等到裴如昼的伤稍稍长好一点的时候,宫里终于有人带着圣旨,来到了镇西大将军府。
裴家世代忠良,裴如昼护驾有功,以校尉之衔赴昼兰关驻守。
大易高祖原本是前朝的武将,开国之后也最忌惮武将,皇帝始终不太愿意给武将们过高的权力,而武将升迁也要更难一点。
在本朝,高于校尉一级的便只有将军了。
所以哪怕裴如昼是裴家的公子,但是这个军衔,还是给人一种平地飞升的感觉。
不过禁军的那些少年,却没有一个人嫉妒、不服气的,毕竟裴如昼所得到的这些,全都是他结结实实的,用自己的血换来的。
虽然殊明郡主和裴如昼一样,一刻也不想在凤城呆了,但是裴如昼的伤还没有养好。因此在接到圣旨后,他们不急着离开,而是在凤城又呆了好一段时间。
等到裴如昼外伤痊愈的时候,一行人这才动身。
……
在受伤之后,裴如昼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镇西大将军府和凤城了。
马车车轮缓缓碾过长街,向着凤城城外而去的那一刻,坐在车厢内的裴如昼,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将竹帘卷了起来。
说来也巧,裴如昼来凤城的时候是夏天,离开这里的时候也是盛夏。
大易虽然只有不到百年的历史,但凤城已经静静地矗立了上千年之久。裴如昼转身回望的那一刻,看到了那座足有百丈高的青石城墙。
此时他离城墙很近,近到看见眼前这东西,裴如昼忽然产生了一种窒息感。
这城墙好像是一只苍青色的巨兽,静静地站在这里凝望着自己。
下一刻,裴如昼忽然蹙了蹙眉,将视线移开。
出了城,马车的速度变得愈发快,庞大的凤城正在逐渐远去。同在这个时候,裴如昼忽然想到——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来这里究竟是什么时候?
不不,刚想到这里,他便将方才的念头从脑内扔了出去。
裴如昼想自己这一次离开凤城,或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又或许是,等到戚白里一统天下,西域也太平的时候,自己会回来看看大易未来的皇帝吧。
毕竟,自己可是未来太傅呢!
想到这里,裴如昼忍不住笑了一下。而坐在另外一边,同样在透过这扇窗向外看的郡主则问:“怎么了昼儿?看到什么了忽然笑。”
裴如昼不知道,说话的同时,殊明郡主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并暗自以为这一次回昼兰关是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嗯?”
听到母亲的话,裴如昼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在笑。
他顿了一下,如实回答道:“我在想六皇子,等以后天下太平,我或许会来这里找他。”
闻言,殊明郡主也笑了一下。
“未来你可以到他的封地找他。”郡主说。
大易的皇子,是有自己封地的。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会选择大部分时间住在凤城,但说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点的。
“好好,我知道了娘。”裴如昼点头。
他嘴上这么说,但是此时心里面想的,却还是凤城。
毕竟按照《天谶》所说,戚白里才是未来要一统天下,入主华章宫的人。
“嗯。”郡主笑着点头,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她对戚白里抱有成见,但是现在殊明郡主对戚白里的印象已经非常好了。
前阵子裴如昼生病养伤的时候,戚白里只要一有空,就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有的时候戚白里好不容易在公务间隙来了一趟,裴如昼期间也一次都没有醒来,少年也半点都不气恼,甚至他投向裴如昼的眼神,会变得愈发担忧。
更别说戚白里每次来找裴如昼,不会打扰到任何人,他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看书而已……
说来也巧,就在裴如昼和殊明郡主两人提到戚白里的时候,官道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
本来打算放下竹帘的裴如昼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将视线向着那座小亭落去。
没想到只是这随意一眼,裴如昼真的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戚白里……”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而听到这个名字,同样呆在马车上,但是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裴郁风忽然很不配合的打了哈欠说:“哥,你不要一听到琴声就提起六殿下好吗?他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弹琴了吗?”
裴郁风说得没错,在裴如昼的印象中,戚白里的确已经很久没有碰琴了,尤其是离开皇宫之后,他一次都没有见戚白里动过。
“不,就是戚白里!”裴如昼的声音忽然放大。
闻言,殊明郡主赶紧叫前面赶车的人停在亭外。
随着马车渐近,裴如昼看得愈发清楚。
自己的确没有认错人!
一年前跟着裴如昼和殊明郡主来凤城的人本就不多,回去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四五驾马车而已。因此殊明郡主一说,后面的马车便停了下来,而裴如昼乘坐的这一架,则缓缓地停在了那座亭边。
“昼儿当心!”眼见裴如昼着急想要下车,郡主赶紧出声提醒。而着急着见朋友的裴如昼,则摆了摆手,从马车上轻轻跃了下去。
正巧在这个时候,戚白里终于弹完了这只曲子。
修长的手指从琴弦上离开,但细弱的震动依旧没有停止。
余韵仍在亭子里徘徊着。
就在这个时候,裴如昼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戚白里弹的那支曲子,不是别的,正是两人相遇的那一天,他奏的那支《流水空山》。
少年人总是对时间的流逝没有太大概念,不过十七岁的裴如昼,也是一样。
但是就在戚白里停下手中琴曲的那一刻,裴如昼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原来一年的时间已经这么过去了。
坐在琴前的少年缓缓站了起来,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将裴如昼抱到了怀中。
此时一阵风从远处吹来,带起了裴如昼和戚白里的长发,有隐隐约约的驼铃声,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裴如昼来不及去想,那个驼铃是不是自己当时送给戚白里的,他只听到少年在自己耳边说:“如昼,回昼兰关后千万不要忘记我。”
“你放心,一定不会的。”
“你……”说到这里,戚白里忽然顿了一下,过了几刻之后他才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如昼,你想听我弹琴吗?”
说话的时候,戚白里依旧没有松开裴如昼 。
此时正是夏天,人们身上穿着的衣服都不厚。
戚白里说话的时候,裴如昼不但感受到了他的体温,甚至还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心跳。
因此在这些因素的干扰下,他并没有注意到戚白里的语气。
少年的声音里有一点点犹豫,但最后却是坚决的。
——戚白里并不喜欢弹琴,甚至恨弹琴,他最讨厌人们将他当做琴师看待。
但是戚白里发现,裴如昼好像喜欢听自己弹琴。
如果是因为裴如昼的话,戚白里愿意在这里,为他弹一曲。
尽管裴如昼不知道弹琴对戚白里来说意味着什么,以及他有多么讨厌这东西。
但是在凤城呆了一年后,裴如昼好歹清楚了——皇子是不会轻易在人前弹琴的,这与他们的身份不符。
于是裴如昼轻轻地摇了摇头,稍微后退了半步。
他看着戚白里说:“不,你是皇子,之后只弹琴给自己听就好了。”
一瞬间,戚白里的眼神忽然又起了一点变化,叫裴如昼愈发看不懂了。
然而没有等他深思,就听到不远处的殊明郡主说:“昼儿,与殿下道别之后快上马车吧。”
他们一行人要在今天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听到殊明郡主的话,戚白里笑了一下对裴如昼说:“如昼快走吧,不然天就要黑了。”
“嗯……”裴如昼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向着马车走去。
但是在将要上车的那一刻,裴如昼还是忍不住转身,远远地向着戚白里看了一眼。
他看到,一身墨衣的戚白里站在原地,用无比温柔的眼眸注视着自己。戚白里的神情,是远超同龄人的严肃与成熟,但是他的面容不过是个少年罢了。
也不知道下一次见到戚白里,会是什么时候。
那个时候,他又该是什么样呢?
这一眼看完,裴如昼终于重新坐上了马车,向着远处的驿站而去。
就在马车车轮再一次向前碾去的那一刻,裴如昼的耳边竟然又响起了一阵琴声。
——他明明已经拒绝了戚白里,但戚白里却并没有听裴如昼的。
大易的六皇子,重新坐回了琴案边,像个乐师那样,为他弹奏起了送别的曲子。
戚白里没有说完的话,还有不能告诉裴如昼的情绪,全部藏在了这五音之中。
一直到远得听不见琴声的那一刻,戚白里都不曾停下。
*
时隔一年多,裴如昼终于回到了昼兰关。
一年多之前,昼兰关那场仗打完十天后,裴大将军刚入土为安,裴如昼就离开了这座城池。
因此直到现在,裴如昼才终于看到了战争给这座昔日的西域重镇带来了什么。
尽管大易暂时与西域诸国达成了和平协议,但这一仗过后,众多族群之间原本埋藏在黄沙之下的矛盾,却完完全全的暴露了出来。
往日繁忙的商市,忽然变得门可罗雀。
回到昼兰关后,裴如昼忍不住下马车,绕着不大的城转了一圈。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从小长大的城池也变得陌生了起来……
裴如昼在家中简单的呆了小半月,身体养好之后,便去了军营报道。
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到了军营之后并没有一点不适应,相反感觉比在凤城的时候还要自在。
或许此时他生活中唯一的意外就是……裴如昼依旧隔上半个月就会毒发一次,而和在凤城里的时候一样,他只要毒发,便会去往幽冥界。
不……更准确的说,这次是九重天。
裴如昼每次毒发也就一晚上时间,而如昼可是活了上千岁的神尊。他每次毒发的时候,只能断断续续看到一点对方的生活片段。
而后面看了几次,裴如昼总算是明白了——那天冥河边上的事情发生后,永宵神尊竟然……直接跑了!
他跑到了九重天上去,甚至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加固了一下冥河下面的封印。
所以后面几次,裴如昼看到的画面,终于不再是永宵神尊每天坐在冥河边上打坐。他改去九重天,一边躲着黑雾,一边每天和天帝一起喝茶。
明明是热闹的九重天,可裴如昼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看上去愈发无聊。
……
熟悉的地方还有熟悉的人,一直呆在军营里的裴如昼,有的时候甚至会下意识忘记凤城。
这天傍晚,昼兰关不远处的沙漠里,刮起了大风。
身着银甲站在城门上的裴如昼,忍不住眯起眼睛,向着不远处看去。
“公子,今天的风好大啊。”此时,一个和裴如昼从小就认识的军人走来,忍不住在他的耳边说道。虽然裴如昼现在已经有了军衔,但是他的那些发小,依旧习惯和之前一样叫他“裴公子”。
“嗯,”裴如昼眯着眼睛说,“都看不清前面了……”
他们在昼兰关生活了十多年,还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不只是裴如昼,看到黄沙,这里的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总管昼兰关事务的将军名叫尤唯宁,他曾经是裴如昼父亲曾经的部下。原本已经去休息的他,听到外面的天气有异,便再一次回到了城楼上。
远远地看到裴如昼,尤唯宁便快步走来,他直接问:“这风沙吹了多久?”
裴如昼抱拳行礼,回答道:“大约有一刻。”
“嗯,”尤唯宁又顿了一下,转身问裴如昼,“你也看不清楚那边吗?”
不同于凤城,昼兰关的兵士们都知道,裴大公子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他不但箭术超群,最重要的是眼神也比一般人好。
可是这一次,听到尤唯宁的话,裴如昼只是轻轻地摇头说:“我也看不清楚。”
“好……”
昼兰关南北两侧都是高山,它之所以建在这里,就是图这地方易守难攻。
一般情况下,从昼兰关的城墙向远处看去,方圆几十里的大漠戈壁均一览无余。
现在视线完全被挡住的情况,让他们下意识担忧起来,并且无比焦虑。
稍稍停顿一会,尤唯宁转身对身边的人说:“带些人过去,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确定一下那边可有异常。”
“是!”
回完话,尤唯宁身边那人就想走,但还没有等他转身,就听裴如昼向尤唯宁心说:“将军,我也想同去。”
“……你?不行,还不知道那边有什么,你过去实在是太危险了,”语毕,尤唯宁叹气说,“若是出了事,我怎么与裴大将军交代?”
可是听完他的话后,却见裴如昼无比坚定地摇头说,“要是我不去,更没有办法给父亲交代。”少年的语气格外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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