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搬家不是有拆迁费么?林姨可以用这笔钱重新找个住的地方啊,就找个和桂花巷那间差不多的,偏一点也没关系。”庄严徒劳地安慰道。
他话说完瞬间就后悔了,他一个外人实在没资格在这件事上发表建议。桂花巷对于楚沉和林若萍来说,是住了十几二十几年的家,是归宿,他怎么就能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来呢。
庄严胡思乱想半天,没忍住在嘴巴上拍了一下。
“你在干嘛?”楚沉将疑问的目光挪到他身上。
“对不起。”庄严秒认错,“我刚才那话太傻逼了,你当没听到行不行。”
楚沉偏了偏头,一头雾水地和他对视。
庄严视线避开,“你应该舍不得搬走吧?”
他这话说得小心翼翼,结果楚沉却无所谓道:“你哪里看出我不舍了?其实我对住在哪里没什么所谓,桂花巷挺多年了,早晚有这一天。”
他从初中开始一直住校,上小学那会儿人小,后来又被领养半年,这么算来,他其实从没在桂花巷久住过,在那边待得最长的大概是上高一那年,林若萍住院那段日子。
再说他也没那么矫情。他长这么大,被人领走两次,又送回来,一直飘来飘去的,从没对任何地方产生过归属感,对住的地方早没了期待。
庄严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惊了一跳,缓过来后不由自主冲楚沉竖了个大拇指,“你这心态是真牛逼,不过吧,你们要搬的那地方我那天陪林姨去看了,楼层太高了不方便。不然我去找我爸吧,他人还是挺大方的,我让他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再不行我那儿也能住,我家就我和我姐两个人,正好你们来了还能热闹点儿。”
庄严说得轻松,还带着一丝毫无顾虑的天真,楚沉没有正面回应他,只微微勾起唇角,抬手摁在他脑袋上,用力薅乱了他的头发。
……
和预想的一样,这段对话之后没两天,林若萍就妥协了,在搬迁协议书上签了名字盖了手印。不过她没接受政府那边安排的临时住处,只私下里多拿了几万块钱的拆迁费。
拆迁队正式动工的时间是在六月份,拆迁费会在同一时间统一发放。
在此之前他们还有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找新的住所,本以为事情就此尘埃落定了,却不曾想临到收尾还是出了事。
四月下旬的气温逐渐有上升的趋势,这些天的云层都开始薄了起来,清晨的晨露一消,太阳就毫不客气地高挂天边。
这天十点刚过,街头尾巷刚吃过早饭的时间段,巷道口突然吵了起来,人数还不少,尖锐的叫骂声甚至压过了路过小电驴的喇叭声。
路口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人,有老有小,阳光晒得所有人汗流浃背,他们面色极差,站中间的高个男人尤其面目狰狞,不时和周围人你言我语说着什么。
为首那男人约摸四五十岁的样子,他仗着身材高壮,挤在吱哇乱叫的人堆中间大放厥词:“我警告你林若萍,政府这钱我要拿得不满意,你也休想拿走一分!”
他们边说,边不停指摘男人对面面红耳赤的女人,言辞激进,语气嚣张。
面对众人颇不讲理的指责,林若萍无言以对,她拒绝了政府的房子,靠着福利院和五个小孩的特殊待遇多拿了几万块钱,外人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事,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今早上这波人突然冲进家门,骂她不配合政府工作,骂她自私自利,后来参与骂战的多了,重点也就偏了。
有人开始打电话到政府闹事,说是不搬家了,要政府承诺,等拆迁款项到账后再额外拨几万块钱做安家费。
桂花巷的人多是大字不识的农民,粗鄙惯了,真闹起来管你是不是国家政府,法律规定全是狗屁!
对面当然不乐意,本来么,你协议书都签好了,房子也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你这说不住就不住,不是平白给人家增加工作量么,一来二去,两边直接就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像林若萍那样不住房多拿钱的肯定还有,不过就她被爆出来了,所谓枪打出头鸟,这带头闹事的人在政府那边讨不到好处,这怒火自然就开始往林若萍身上烧。
“你这种做人不行啊,你说说你们那院子平时没少接受社区帮助吧?逢年过节的好处没少收吧?这分下来的房子给你你不肯住,非要私下拿多的钱,还闷声不响的,大伙儿都被你闷在鼓里,怎么好意思哦!”
“你们看她这病殃殃的,怕是还说不得。”
“老子怕她啊?”
“……”
什么事一旦和钱扯上关系,性子再好的人脸皮也能说破就破。
林若萍本性温吞,又老实了大半辈子,此时楚沉又在学校,身边没个帮忙的,夏天在外头嗷嗷叫着,可它这时候小,没人当回事,她孤军一人,不是这帮挑事者的对手。
她头发都被挤得要散不散,反驳的话完全被这些人侮辱的话语压着,几乎听不见。
人群里闷得让人发慌,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一把凌迟的刀,她呼吸愈发急促,忍不住咳嗽起来,而这帮人却是一点停止的意思的都没有,没办法,她只得上手试图把人推开,这一推,就推坏了事。
“嚯,你还敢推我?!”有人大喊了一声。
接着就是你来我往的互相推搡,林若萍再忍不住,越咳越厉害,弓腰蹲下时,口中蓦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人群顿时慌了,立刻响起惊惧的尖叫声,她在其间摇摇欲坠,没一会儿便意识全无。
……
楚沉接到街道办的电话后马不停蹄往医院赶,庄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见他跑也跟着跑,假条还是周帝泽帮他俩写的。
下午两点多,饭点刚过,市人民医院一楼大厅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饭菜香、药物等多样混杂的味道。
林若萍就睡在住院部六楼走廊外的单人床上,整条走廊约躺了十来个病人及在旁陪护的家属,护士医生在其间匆匆来匆匆去。
他俩刚刚赶到,就有护士过来了,“谁是林若萍家属?”
庄严和楚沉面面相觑,后者冲女护士点了下头。
那女护士打量他一眼,“怎么是个学生,家里大人呢?”
“我就是。”楚沉斩钉截铁道。
“行吧。”女护士狐疑地又打量他一番,接着翻了翻病历本,“那你跟我走吧。”
“是有什么问题吗?” 庄严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林若萍。
女护士笑了笑,“要去一楼缴费呀。”
楚沉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
庄严立即拍了他一下,微笑道:“哎,不然我去吧,你看啊,我又不会照顾人,待会儿林姨醒了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没钱使人窘迫,但现实往往照顾不到人类的脸皮。垂在裤缝间的拳头紧了又紧,最终楚沉还是点了头。
他心中惶惶,在病床前站到两腿发酸发麻,至始至终林若萍都没有醒来,大概半小时后,庄严和几个护士推着转运床一起回来了。
眼见几名护士话不多说便开始挪人,楚沉才总算找回神智,转头疑惑地看向庄严。
“我给林姨换了间病房。”庄严眨眨眼,怕楚沉责怪自己自作主张,又忙道:“总不能一直让林姨睡走廊吧,外面太吵了。”
“你不用。”楚沉揉揉眉心,“太破费了。”
这里是市医院,光医药费就够受的了,而住院费绝不是一笔小数目,他现在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但若让他心安理得花庄严的钱,那也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我自己愿意。”庄严直视着他,“你先别管这个,刚医生说找家属有事,在五楼呢,你去看一下吧。”
楚沉踌躇片刻,一旁的护士却不管他俩之间的事情,只催促说要走了。
林若萍脸色极差,即便在睡梦中也在不断咳嗽,眉宇间横着长长的沟壑,嘴角隐隐浸着没擦干的血迹。
楚沉渐渐冷静下来,倾身将庄严拥进怀中轻轻拍了一下,“谢谢。”
第98章
林若萍的主治医生姓王,是个五十多岁却精神饱满的微胖老头。楚沉在来的路上就给他打过电话,这位医生接到电话就往楼下赶,等人一到就跟着忙前忙后,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楚沉推门而入时,他正忙着扒早已放凉的盒饭。
“王医生。”楚沉打了个招呼,勉强安定地站在门边。
王医生将剩了大半的盒饭推到一边,擦擦嘴,透过厚重的镜片端详眼前高大的学生,“楚沉来啦,午饭吃了吗?”
楚沉点点头。他其实没吃,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加上天气逐渐变暖,他又要开始戴口罩穿梭于各处,那种不自由的挫败感导致他根本没胃口。
“好。”王医生随口道,他和林若萍认识六年多,最近两三年和面前这个人的联系倒更加频繁,知道这人性格沉,话少,因此也没打算多说,直接步入正题。
他从桌子里摸出一沓病历本,又招呼楚沉去对面的柜子上把刚拍的片子拿过来。
楚沉依言照做,看他神情严肃,心下不由自主开始猜测起最坏的结果来。
好在对方习惯了直言直语,也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若萍这病真拖不得了,我的建议是立即手术。”
“手术?”楚沉镇定的脸色有些破裂,不过只是有点,暂时算不上难看。
“是的,手术。”王医生又重复了一遍。过了片刻,他又说,“你可能不知道,去年我就找她谈过一次,那时候她那肺就已经快不行啦,可你林姨的脾气你也知道,看着好说话,实际上就是个倔脾气,我跟她说不通,偏偏她还不让我告诉你,我是劝也劝了,吓也吓了,没用啊!只能眼睁睁看她又拖一年。”
“你应该当时就告诉我!”楚沉有些急切地说。
王医生明白他一时难以接受,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她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肺气管堵塞十分严重,已经是晚期,以后咳血咳得更厉害,再不做手术恐怕来不及了。我和你林姨认识这么多年,但凡有更稳妥的治疗办法,我也不至于说出做手术这种话。孩子啊,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楚沉揣在兜里的手发起抖来,一股森寒的冷意从脚下往上升,刺入皮肤,让他遍体生寒,差点没站稳。
王医生的办公室不算大,一眼就能参观完全部格局,此时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房间静默得出奇。
打破沉默的是楚沉的手机闹钟,已经两点半了,若是没有街道办的那通电话,他这会儿就该起床回教室了。
简短的闹铃很快结束,楚沉冷静下来,沉吟片刻,说:“好,我同意做手术。”
楚沉两岁就跟在林若萍身边,期间被人领走两次,初二那年回去后就再也没离开过。楚沉跟谁都不大亲,却愿意跟着她,两人不至于多亲近,这么多年也与亲人无异。
如果让楚沉来定义他和林若萍的关系,他可能说不出来,但他会愿意花一些时间去回想两人过去相处的日子,其实说不上有多美好,却总给他一种相依为命的错觉。
“好好好,你这边同意,那我等下就安排下去。”王医生推了推垮到鼻头的眼镜框,说话的语调像是松了口气。
楚沉想了想,还是问道:“那……手术多久能做?嗯……费用大概是多少?”
“最迟下周五就能做,她的情况不能再拖了。至于手术费,我可能暂时无法答复你。”王医生是知晓林若萍的家庭背景的,也能猜到楚沉如今的窘境,可这手术要是不做,林若萍能不能活过今年都说不准,所以他仍是咬牙狠心道:“肺部手术的费用一般二三十万不等,当然,术后可能产生的并发症和身体调理也需要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镜片后的双眼观察了几秒面前人的反应后才继续说,“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做这个手术,至于钱的事情……”
“我明白了。”楚沉接过话头,缓了他的踌躇,“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
出了办公室的门,楚沉没有立即上楼,满是消毒水味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疲惫地抹了抹脸,一路走到了走廊尽头。
五楼能看到的风景有限,他可能选择的方向不对,视野全被对面的另一幢更高的大楼挡得严严实实。但他并没有失望的感觉,也或许他的心思本就不在风景上。
盯着某处不知看了多久,他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林若萍帮过的孩子很多,出息的也有,逢年过节也会互相走动,动手术事关生命,他有必要告知他们。
不过他的耐心就那么点,翻到电话薄里同样寡言的人打过去,对面很快接通。
“赵哥。”他叫道。
听到他的声音,赵哥很是惊讶,“小沉?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啊?”
“林姨病了,在人民医院。”他压着嗓子说,“医生说是晚期,必须动手术。”
“人民医院?”赵哥一听果然慌了,“行,你先照顾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嗯。”楚沉扫了眼屏幕,把状况简明扼要地说完,最后让对方通知其他人。
电话挂断,耳边恢复安静。
倏地,他瞥见角落斜着一缕阳光,大概是从两幢大楼间的缝隙钻进来的。他盯着那缕金色看了许久,按捺不住伸出手背试探着切断那束光芒。
很快,他的手背生出淡淡的、熟悉的灼痛感,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虐,但在疼痛出现那一刻,他心里竟有一瞬的爽意,浮光掠影般的一下,倏忽而过。
他随即收手,静静等待着那阵痛感过去,同时脑子开始回想一些事情。
楚沉生来性情淡然,不了解的人总说他装,熟悉他的都知道不是,他就是这样。不知是不是身世坎坷父母早亡的缘故,他从小就不愿与人接触。
起先他对林若萍并不好,他脾气暴躁,又敏感叛逆,而且当时年纪小,根本控制不住言行,他总是对林若萍说一些类似于“我不需要你”、“你滚开不要你管”这种孩子气的话,没少惹人偷偷抹泪。
后来长大一点,他的肤质开始出问题,记得过敏最严重那两年,时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他皮肤太过脆弱,七八月份的时候,连混浊的空气都能在他身上留下大块显眼的红色,痒还疼,他痛得夜不能寐,林若萍同样担忧得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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