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笙……差不多行了。”看着祁暮耀那副实心样子,汪峦越发不忍,压低了声音又捏了一下祁沉笙的手。
祁沉笙眯眯灰色的残目,总算收了收心气:“罢了,你能自省是最好,老太太还在等我们,今日就先这样吧。”
说完,就要揽着汪峦往里走去,眼看着两人就要进内间了,祁暮耀才如梦初醒,用手中的书拍了一下脑子,追着喊道:“二哥,二哥且等等,我回来是有事找你!”
“有事?”祁沉笙一回身,险些又把祁暮耀吓到,他大口喘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
“我哥说,二哥回来一趟不容易……今晚想要摆个小宴,请你和汪先生,还有几个兄弟喝上两杯……”
这话他说得着实没底气,想着自己刚把祁沉笙惹火了,怎么可能还请得动他,哥哥交给他的事八成要办砸了。
汪峦本也以为是这样,却不料祁沉笙竟答应了下来。
“去哪?”
祁暮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祁沉笙是同意了,忙点头说道:“就在家里,我哥正让他们收拾着地方,晚上就请二哥过去。”
“行了,知道了。”祁沉笙淡淡地说着,其实若按他的意思,本家兄弟相处得虽不恶劣,但也谈不上亲密,这一趟他确实可去可不去。
可是--他的灰眸中闪过隐隐的异色,若真的祁家内部有鬼,那但凡可能撞见这鬼的机会,他都想要去探探。
“好好,”祁暮耀到底心思单纯,这会子得了祁沉笙的准话,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但到底还是怕他二哥翻脸,口中说着:“那我就不打扰二哥和汪先生了。”终于从哪花瓶架子旁边闪身,抱着书匆匆而去。
有了祁暮耀这桩小插曲,倒是把汪峦之前忐忑的心思冲淡几分,祁沉笙看着他眉眼间放松了,便又握住汪峦的手:“好了九哥,咱们该进去了。”
汪峦抬眸望向他,平复着心绪,点了点头。
内间的小厅中,被玻璃框起的西洋画,装点着粉白的墙面。几折花鸟绣屏隐隐地透出后面的景象,还未等汪峦细看,便有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从后面转了出来。
她生得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周身也都是老派人的打扮,还穿着长衫长裙,颜色上很庄重。金镯子金耳环之类的首饰,整整齐齐,一看便是有些地位的。
见着祁沉笙与汪峦后,也是极短地笑了下,很快就又恢复了那古板的样子:“二少爷来了,老太太还在里头念叨着呢,一听见门声就叫我过来看看,是不是您。”
“辛苦卓麽麽了。”祁沉笙对她点点头,也谈不上如何亲近或是敬重,只是寻常顺口回着。
那卓麽麽听后并无什么反应,目光却在汪峦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汪峦察觉到她的眼神,守礼地跟着唤了声:“卓麽麽”。可还不等对方说什么,祁沉笙便挡在了他的面前,直接说道:“还请卓麽麽带我们去见老太太吧。”
卓麽麽这时候才收回目光,双手垂在暗秋香色的裙侧,点点头:“好,二少爷还有汪先生,随我来吧。”
经了这好几道门后,汪峦终于得以见到,众人口中的祁老太太了。
只见内间小厅之中,摆了张不知什么香木的罗汉榻,年近七十的老妇人正斜靠在上面。她头发已然全部花白了,但仍旧用镶玉牌的轻簪挽着发髻,面向上倒是和善的,眼前还架着副金丝镜。
她见着祁沉笙进来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来,带着三枚老翠戒指的手招招:“哎呦,我的沉笙,终于得空回来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老太太,孙儿回来了。”祁沉笙脚下倒也不急,一手拉着汪峦,慢慢地向她走过去。
汪峦虽然在汪家长大,但是到底没有正经进过门户,拜访过长辈,此刻只能谨慎又谨慎地跟在祁沉笙身边,随他一样唤道:“老太太好。”
“我看看……这就是那个姓汪的孩子吧?”等两人走近了些,祁家老太太扶了扶金丝眼镜,一面瞧着自家孙儿,一面反复打量起汪峦,口中由衷地夸赞着:“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汪峦下意识地看向祁沉笙,祁沉笙只是冲他点点头,转眼间祁家老太太已经拉起了他的手,轻轻拍拍劝慰道:“我知道,你这会子心里头一定怕得紧。”
“可我没老头子那些规矩,平白无故地难为你做什么呢?只要沉笙他自己喜欢就行了。”
汪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他不经意地转眼,看向祁沉笙时--却发现祁沉笙明明是笑着,灰眸中却好似含了其他什么东西。
“沉笙……”他无声地张张口,祁沉笙便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到底还是老太太疼孙辈儿。”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声在旁侧响起,汪峦这才有心思看起周遭的人。
兴许是因为如今风气开放些的缘故,此刻这小厅中围坐着不少人,并未如过去般遵着什么男女大妨。
说话的女子约莫比于姨娘要大个几岁,手上还领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娃娃。那男娃娃生得精致好看,可脸色却分外苍白,一看便是个身子骨积弱的。
“那是当然,我不疼他们,还能疼谁呢?”老太太对他笑了笑,松开汪峦的手,转而又让那男娃娃坐到自己身边,放轻了声音哄着:“小八今日怎么样了?喝药的时候哭没哭呀?”
小八……汪峦跟之前听祁沉笙讲的对上了号,看来眼前这男娃娃也是祁隆勋的儿子,却不知叫什么。
男娃娃被老太太抱着张张嘴,声音也如他的模样般细弱:“喝了,老太太我都喝了。”
“喝了就好,就好……”老太太的注意力渐渐都落到了小孙儿身上,祁沉笙便趁机拉拉他的手,两人悄悄地离开了老太太的面前,在小厅中寻了处靠窗的地方坐着。
“沉笙,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老太太和祁家小八的嬉笑声仿若背景,汪峦也正借着这个机会,偷偷凑到祁沉笙耳边问道。
面对汪峦的疑问,祁沉笙没必要隐瞒,只是叹息着说道:“老太太对我们这些孙辈儿,一直很好。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会觉得我们高兴就好。”
对待孙儿是这般,对待儿子便更是如此,汪峦蓦地明白了祁沉笙还未说出的话。
所以祁家的家教尽管严厉,祁隆勋和祁安俸却还是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把女人往自己房中带。
祁沉笙闭了闭灰色的残目,所以当年,他的生母还在的时候,老太太倒从来不曾苛待过她,但面对祁隆勋的荒唐风流事,老太太仍是站在了儿子一边,只劝她宽心隐忍--直至死亡。
所以他对祁家老太太的感情,却是复杂的,他既感念当年母亲突然出事后,老太太对他们兄弟二人的多加照顾,可心中有时却不免添上几分愤怨。
--祁隆勋能有今日这般荒唐的,跟祁家老太太的纵容,绝对脱不了干系。
“沉笙……”汪峦知道祁沉笙此刻心中定然不太好受,便趁着四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祁沉笙望着祁家老太太与男娃娃玩笑的模样,最终还是转开目光,轻轻揽住了汪峦。
第69章 怨婴影(十五) 沉笙……你的这只眼睛……
“二哥和汪先生, 感情当真是不错。”
这时,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自旁处传来,汪峦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却是一个满脸病容的小少爷,正有些怯弱地看向他们。
祁沉笙似乎也有些诧异他的出现,但还是跟汪峦介绍道:“这是我三叔的儿子望祥,之前跟你提过的。”
这几日汪峦着实见了不少祁家人,如今只庆幸自己记性还算好, 隐约能想起那祁家三老爷风流成性,却只有这么一个病弱的儿子。
“你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其实祁沉笙对眼前这个六弟,也并不算太熟, 甚至比之暮耀、如茉更陌生些,毕竟自小他便常卧病在床,很少出来见人。三年前一场大病,都险些要了他的命去。
“谢谢二哥关心, ”祁望祥笑了笑,眉眼间尽是不足虚弱之像,倒与同样久病的汪峦不相上下:“入了夏天气暖和, 我自然就见好了。”
“那就好。”祁沉笙随口回应着, 毕竟彼此关系只是了了, 如今让他再说些什么,他也是懒怠费那个心的, 索性收收揽在汪峦腰上的手,半眯起了眼眸。
但祁望祥却好似还有话要说,并没有知趣地离开,反而继续说道:“听闻……汪先生身子也不太好,上月我那边寻来的新大夫很是不错, 若有需要也可请他为汪先生看看。”
汪峦却想不到这位祁六少爷竟有这份心思,只觉十分没由来……不,他眼眸微动,恰对上祁望祥那隐带恳求的目光,忽而明白了什么,这并不是没由来的。
“六少爷好意,汪峦心领了,”他开口也很是客气,无意地抚过指上的绛红戒指,淡淡笑着说道:“只是最近身子尚好,一切也都随顺,便偶有什么小事,也是不曾挂心的。”
“……这样,那便好。”祁望祥神色稍稍放松了些,他无意间听闻了三夫人之前来与汪峦说话的事,心中暗道母亲糊涂,生怕汪峦会将这事捅到祁沉笙那里去。
他虽然病弱,但祁家的形势却也看得分明,绝不想这种时候跟祁沉笙起龃龉,所以才拖着身子,来探探口风。
这会子听了汪峦的回应,总归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话:
“如此很好,望祥还要回西院那边喝药,就不打扰二哥和汪先生了。”
祁沉笙的目光在两人面前流转,他似乎猜到了些许,但却没有问分毫,最后望着祁望祥,直看得对方原本就因病而苍白的面容,更失了几分血色,才点点头说道:“那你快些回去吧,别耽误了要紧的。”
这边祁望祥终于得了应允,又撑着对两人笑笑,而后才匆匆地走了。而另一边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与小孙儿逗玩了没多会儿,便累得困乏了,众人见状纷纷赶眼色地寻着借口从内间的小厅中退了出来。
汪峦与祁沉笙自然也没有想要久留的意思,就趁机也离开了。
究竟是折腾了这么一上午,汪峦的身子也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午饭时被祁沉笙喂着略吃了半碗粥,就实在熬不住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下午,等到汪峦终于从沉沉的、令他疲惫的梦中醒来时,看到祁沉笙正坐在床边。
这座小院子是他精心布置过的,就连床铺都是一架十分考究繁复的旧式千工床,帘外踏步的小廊上,镂刻着好些吉祥的纹样,如今正能透入些光簇,点点落在祁沉笙的身上。
汪峦静静地睁着雀儿似的眼眸,他分外贪恋沉浸在此刻的安宁中,而眼前的祁沉笙正对着端详着手中的那只,自假山石堆里寻来的白瓷小瓶,灰色的眼眸半合半张,却不像是在看瓷瓶,倒像是在想些什么。
汪峦有时也会纳罕,祁沉笙被他划伤的那只眼睛,究竟还能不能看得到?
大约是能的吧?
汪峦这样想着,眷眷地撑起身子,伏到祁沉笙的身后,双手深深地抱住了他的腰背,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祁沉笙感觉到了他的靠近,随即侧过身去,扶住了汪峦的身子,让他躺在了自己的怀里:“九哥终于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汪峦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先是伸手触着祁沉笙手中的白瓷小瓶,而后又微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微微出神。
祁沉笙也不催促,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汪峦稍长而又柔软的发丝,享受着两人之间悠闲的沉默,许久后才问道:“九哥,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汪峦轻咳了两声,指尖落到了祁沉笙的脸侧,而后慢慢移动划向他灰色的残眸,终于能够平静地问出那个问题:“沉笙……你的这只眼睛,还能看得见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祁沉笙微微一愣,不甚在意地笑笑,而后吻上汪峦的指尖,握着他的手拿回胸前。
汪峦摇摇头,他又往祁沉笙怀里靠了靠,没有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许是愧疚,或是难过,又许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
“能看到一些,”祁沉笙抬起眼眸,残目在透入千工床的阳光下,颜色越发浅淡。好似真的无神,又好似藏了太多思绪:“大半时候,只能看到个轮廓。”
说到这里,祁沉笙的言语顿了顿,垂眸望向怀中的汪峦 ,在他的额头上轻吻几下:“但是看向九哥的时候不一样。”
“我眼中的九哥,很清楚。”
他的手沿着汪峦的发丝而上,抚摸着汪峦的面容,低低地又重复道:“一直很清楚……”
不知从哪一刻起,汪峦的手臂一点点攀住祁沉笙的脖颈,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祁沉笙随即逐渐用力,由浅尝到深吻,汲取着每一丝汪峦的气息。
汪峦很快便有些撑不住了,他轻轻地拍打着祁沉笙的后背,得来片刻的轻喘,可很快便又被祁沉笙再次吻住,惹得身子若重陷昨日的温缠。
祁沉笙拥着汪峦,手掌下是他极瘦极瘦的腰身,围拢着环握住时,便能引来怀中人难以抑制地颤动。
那双雀鸟似的眼眸,也乍然蕴漫上水痕,如祈如求地望着他,但这只会引出他心中更为深沉的侵略欲。
九哥……九哥……
九哥在我的怀里……
九哥是我一个人的……
眼睛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关系,汪峦的样子早就刻在他的心脏,烙入他的灵魂。不要说瞎了一只眼睛,便是这身躯化成了灰烬,也绝无法抹去分毫。
“沉笙——”汪峦的声音脆弱得,仿若薄冰结成的净瓶,勾着祁沉笙欺身将一切碾碎。
就在被炙热的怀抱所融化,再次陷入迷乱前的最后一刻,汪峦气音低低地喘叹道:“说好的今晚才——”
可惜,连他自己都无法兑现那句“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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