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穿就是了。”汪峦无奈地笑了笑, 由着丰山替他披好了毛衫。
不过便如丰山所说,自从金丝雀从他身上离开后,汪峦明显感觉心肺的病症与腿上的伤处,都好了许多。
他拢着毛衫的衣领, 轻咳间垂下目光--也许,真的能有康复的一天呢?
二层的小洋楼并不高,在丰山絮絮叨叨间, 汪峦也已走下了楼梯, 来到庭院前。
那几辆祁默钧派来的小轿车依次排开, 停在落了叶的杉树下,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见他来了, 赶忙捧着文件夹子迎上去,十分谦逊有礼地打着招呼:“您就是汪先生吧,大少爷让我把人送到二少爷这边来,您看怎么安置?”
汪峦隔着车窗向那几辆车子里看了看,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于是便向那人问道:“一共多少人?可有名目?”
“有,都已经准备好了,”那秘书办事也算利落,立刻从文件袋里取出了几张纸,上面十分精简地记录着这些人的情况:“您看看,这一共是十三人,不过情况都不太好……”
汪峦翻看着手中的单子,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这十三个人的名字与他过去一样,都是用数字代称的,而且排序都较为往后,甚至到了七十几……
即便是熟知汪明生当年的所作所为,汪峦也有些惊叹,他居然养了这么多人。
可随后看到的信息,却让他心中越发沉重,甚至有些压抑地喘不过气来。这些人的身体处于极度的虚弱状态,大多都重病缠身,而造成他们虚弱的原因,正是常年的执妖寄生!
祁默钧详细地标出了,他们身上曾经寄生的执妖数量,最少的也有两只,多得更是到了七只--汪峦无法想象,汪明生究竟是使用何种方法,突破了执妖数量的限制,让它们寄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体上。
他更无法想象,这些与他有着相同的出身,相似成长经历的人,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每日受着怎样的折磨。
汪峦握着纸张的手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看了下去,也正是在后面,他又有了惊讶的发现。
“眼睛?”汪峦低低地念着,目光越发的凝重,他克制着尽力不去回想五年前,那染血的旧日。
这些人都被挖去了眼睛,有的挖去了一只,有的双目都被挖去了。
“你放心,我不会要了祁沉笙的命。”
“我只要一样东西,我要你把他的眼睛挖给我……”
汪明生的声音,如恶鬼般在汪峦的耳边萦绕不散,汪峦握着纸张不断地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汪明生已经死了……他死了,一滴血,一块肉都不剩。
可即便这样,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还是重新浮出了水面。
如果说,汪明生当年靠他侵吞了沉笙的财产,只是为了图钱的话。那么后来,又为什么要让他去挖掉沉笙的眼睛?
这件事当年就令汪峦百思不得其解,那时他还不知道执妖的事,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如果他真的动了手,恐怕对祁沉笙造成的伤害,会不亚于要了他的命。
所以即便已经频临崩溃,汪峦还是想出了法子,偷偷托人买了只野狗的眼珠,又在重重监视中,故意划伤了祁沉笙的眼睛。
伤口大量的流血和野狗的眼睛,侥幸在当时骗过了汪明生,也让汪峦得以趁他疏忽时,拼死反杀……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已经知道了执妖的存在,汪峦还是想不通,汪明生当年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他挖出祁沉笙的眼珠?
还有现在,他又为什么要从这些,他亲手养大的、姓汪的人身上,得到眼珠呢?
这些疑惑反而让汪峦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能预感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关乎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他们必须解决的事情。
重新调整过心绪后,汪峦继续看向手中的纸张,想要从上面发现更多端倪。
但显然由于时间有限,祁默钧只是简单记录了这些人的表面情况,更多的事需要他们自己去探查。
汪峦又往后翻看了几张,不断地叹息,这些人都被执妖寄生太久了,即便现在已经切断了联系,恐怕也时日无多。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顿住了,最后的一页纸上,记录的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同样他名字中的数字,也是最为靠前的。
十二……汪十二……
“这个人,现在在哪?!”汪峦猛地抬起头,拉住秘书急急地询问着。
那秘书显然被吓了一跳,连同旁边的丰山也紧张起来,还好到底是祁默钧派来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指着其中一辆小轿车说道:“就在这里,汪先生怎么了?”
汪峦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感觉膝上原本已经快要好了的伤,又疼得难受,牵连他走出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汪十二,记忆里那个曾经与他年纪相近,被分配到同一个院落居住的少年,那个总是缠在他身边,眨着大眼睛问东问西的孩子--
汪峦的手搭在车门上,却久久难以按下去,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他几乎不敢去看里面的惨状。
汪十二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安静地蜷缩在后座上。他的双眼都凹陷了下去,脸色呈现出泛着死气的灰白,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一旁的丰山察觉到他的不对,忙凑上前来,可汪峦只是摇摇头,咽下喉间的哽咽,深深地吸了口气后,终于打开了车门。
汪十二似乎是听到了开门的东西,但他也只是又瑟缩了一下,直到汪峦极轻极温柔地开了口:“十二,十二你听得出我是谁吗?”
汪十二久久地,仍是缩在车中,仿佛毫无反应。
汪峦实在忍不住了,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唇,强迫着刚要再次唤他,却见汪十二缓缓地,朝着他的方向探出了头,用着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阿……阿九?”
汪峦见状,立刻激动地点着头,又想到汪十二已经看不到了,于是哽咽着说道:“是我!是我!”
汪十二听到他的回答后,原本枯竭的身体中,仿佛突然迸发出了最后的生命力,他挣扎着伸出双手:“阿九!真的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对,我还活着,”汪峦拉住了汪十二的手,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断地说着:“我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了,汪明生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你以后也再不会有事了。”
“他真的死了……”汪十二想要死死地抓住汪峦的手,却渐渐失去了力气,口中喃喃着:“他真的死了,他们说猜他死了,我还不信……可是阿九,你这么说……我终于能相信了。”
“你信我就好,真的已经都没事了,你在我这里好好休息就行了。”汪峦继续耐心地安抚着他,但见汪十二状态实在不好,立刻叫丰山带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去了客房,又安顿下其余的几个人姓汪的人。
这前前后后又是请大夫,又是安排住处,忙了好一会儿才算堪堪结束,汪峦刚见起色的身子也撑不住了,压抑着咳喘不止,沉沉地靠在沙发上就要昏睡过去。
这可把丰山给吓坏了,忙招呼着又要给汪峦煎药,可转头就看到他家二少爷已经回来了。
祁沉笙知道祁默钧将教堂地下室里发现的,那些姓汪的人送回来时,总觉得有些担心,于是便匆忙赶了回来,却不料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些。
他阴沉着脸,看了缩在旁边的丰山一眼,也不管把这孩子吓成了什么样子,只大步地向汪峦走去。
汪峦并未真的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也听到了祁沉笙的脚步声,有些歉意笼上心头,不禁撑着睁开双眼,果然看到了祁沉笙冷厉的样子。
索性,如今他早已没了什么害怕,反而清楚地知道,此刻对方最为需要的是他的安抚。
于是尽管艰难,但汪峦还是向着祁沉笙伸出了双手,像是在向他讨要一个拥抱般,带着淡淡的笑容:“沉笙,你回来了。”
满心的怒气在顷刻间,化为了灰烬,飘然而散。
面对着这样的汪峦,祁沉笙无法生出任何抵抗,他无奈地、顺从地却又是强势地,占有般禁锢住汪峦的腰身,将他从沙发上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向着卧室走去。
“九哥应该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是惩罚,也是救赎。
第107章 亡之目(三) 那些眼睛,并不是汪明生……
暗红色的丝绒床帘终于被拉开了条缝, 蓬松柔软羽被落下了半个角,却并无人将它拉起。
汪峦枕在祁沉笙的臂弯间,又缓缓地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总是喜欢这样做,因为能够听到那结实而又温热的胸膛中,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九哥累了吗?”祁沉笙稍抬起手,抚上怀中人清瘦的后背,却仍忍不住在他的腰间流连--还是太瘦了些, 病态而虚弱之中,透着蛊惑他心神的美,仿佛一只手便能掐握得住, 不知何时便会悄然破碎。
“累……”汪峦的声音因着疲倦而微微拖长,他安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刚刚祁沉笙留在他体内的东西,好似泛起了温温的一片, 融入他的血流间,弥补着那些因为执妖寄生而损耗的生气。
“累就再小睡一会吧,”祁沉笙低头, 在那蕴着淡淡檀香的发间轻吻, 手臂将汪峦拥得更深, 轻声说道:“待会丰山送上吃的来,我再叫醒九哥。”
“这让他瞧见, 像什么样子……”汪峦皱起眉口中喃喃着,意识也已经模糊了,但他还是努力睁着双眼,望向祁沉笙的脸。
“怎么了,九哥?”祁沉笙察觉到汪峦的目光, 抚上汪峦的发丝,想要低头去亲吻他的额头。
但汪峦迎上了祁沉笙的吻,却又微微仰头,伸出细瘦的手指触及到祁沉笙残目上的疤痕。
这样的动作,祁沉笙并不意外甚至十分熟悉,或许是因为愧疚,两人绸缪独处时,汪峦总是分外在意那处伤疤。
但他又能明显地感觉到,今日九哥的情绪,又与往常有些许不同。
“沉笙,人的眼睛与执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汪峦喃喃着开口,问出了让祁沉笙颇为意外的问题。
“眼睛?”祁沉笙皱起眉来,一一回想过当初跟着祁家小叔学过的,有关执妖与星监的旧闻,却并不曾记得有什么与眼睛有关。
“九哥怎么会问起这个?”
汪峦自然没什么可对他隐瞒的,便将五年前汪明生的命令,与地下室汪姓人被挖去眼睛的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汪明生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做,除非他是有什么喜欢挖人眼睛的癖好,但--”
但若仅仅是癖好,何必大费周章,非要祁沉笙的眼睛,而被挖去眼睛的人又为什么都与执妖有关呢?
祁沉笙听着汪峦的话,心中也逐渐偏向,执妖与临亡者甚至星监之间,应当确实有某种他们并不知的联系,而且……
“也许,那些眼睛,并不是汪明生想要的。”
“什么?”汪峦听着祁沉笙冷不防地说出那样一句话,怔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也明白祁沉笙的意思。
于他而言,汪明生的死是解脱,是结束,但于祁沉笙或者整个祁家而言,这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
无论是汪明生,还是祁望祥,他们本身虽有谋划阴谋的能力,但归根结底却总有欠缺。比如说,是谁引导着汪明生一个外人,洞悉了祁家执妖的秘密;又是谁告诉了先天不足的祁望祥,用执妖来续命?
一定有一个人,站在他们的背后,默默操纵着这一切。
“汪明生的身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与眼珠有关的东西,所以如果他真的挖去了那么多人的眼睛,很有可能是为了上供给那个人的。”祁沉笙点吻过汪峦的肩头,灰色的残目半眯而起,回想着汪明生的种种举动。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太多的未知与猜疑,让汪峦本就倦怠的心神,越发难以维系,他躺在祁沉笙的怀中,尽力地去回想着当初与汪明生相处时的蛛丝马迹,却只换来因着睡意而更为模糊的一片。
“九哥睡吧,”祁沉笙的手慢慢盖住了汪峦的双眼,用自己温热的躯体覆裹着他瘦弱的身子,让安谧的氛围掩盖过暗藏的危机,“这些事就都交给我好了,九哥安心地睡吧……”
在祁沉笙的循循低语中,汪峦被轻而易举地卸去了所有的挣扎,陷入了染着祁沉笙气息的熏熏沉梦之中。
-----
“这是南边新送过来的燕盏,厨房那边让我跟您说声,若是夫人吃不惯,下次还是换常吃的。”
“你去周老大夫哪里,请他明后日过来一趟,眼看就要入冬了,九哥的身子也该添补了。”
“周老大夫下午就遣人送了方子,但叮嘱说要防着肺里燥热,万不能补得太快……”
镀金西洋钟的长短针,缓缓地划过八点三刻。
汪峦半昧将醒间,一时想起睡前思索的旧事,一时又朦胧听着祁沉笙与丰山低低言语,想要睁开眼睛,偏偏还就睁不得,只能继续听他们说话。
“二少爷,还有件事呢,这几天总有底下厂子拐七拐八地往我这里送好处,说是眼看要入冬了,想着给夫人送些毛料。”
汪峦听丰山这么一说,转而想起了入夏时各处送来成堆的料子,瞧着便是头疼的。刚想挣扎着开口推了,却又听到了祁沉笙的声音。
“你让他们尽管送,但中间扣到我那边去,我先看过了再给九哥送来。”
“前些日子我催着那些跑北边商线的,捡好的狐狸貂绒,赶着入冬给九哥做几件大衣。”
汪峦听着这二人的合计,越听越觉得太过头,几番起伏间终是醒了过来,只觉得身子终是解了大半的疲惫,于是就伸手拉了拉帘子,弄出了些响动。
“沉笙……”
这低低的一声本不大,却也引得了外头两人的注意,紧接着便听到脚步声响起,等到汪峦抬眼瞧时,祁沉笙已坐到了床边。
“丰山刚送上粥来,九哥就醒了。”他伸手揽着汪峦的腰背,将人抱扶起来,又往他腰后塞了只的靠枕,才堪堪撑住汪峦初醒慵软的身子:“是不是吵到你了?”
68/89 首页 上一页 66 67 68 69 70 7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