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安。”秦鸿风闭着眼唤道。
“是。”少安猛地抽剑,剑光一闪,所有出路就都被封死了。
伸出的手被利剑割伤,他倒在地上,茫然地越过那盏魂灯,看着灯光后,闭目施咒的人。
魂魄离体,自然是要死一遭的。
桃树精糊涂地想,我就要死了啊,睁开眼最后看看我一次也好,毕竟从今以后,只有燕宁,再没有我了。
操纵魂灯,极其消耗法力。
又耳听得一人的惨叫哀嚎,心中不忍,更加分神难定。秦鸿风修眉紧蹙,唇色发白,明明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不知道两缕残魄何以能幻化成这样逼真的模样,让他竟如亲手杀了他般舍不得。
心绪杂乱,手上法力源源不断地输出,渐渐便有些力有不竭。
突然听到身后风声不对,一阵凌冽的杀气,可手上魂灯一时却不能放。秦鸿风咬牙,身形不动,手上法力汇集,尽数输到魂灯内,才敢放手。
还没来得及提气护体,一掌已经正中他后胸,秦鸿风口喷鲜血,向前扑去。凌空扭身,手上掌法变幻,却见少白正面无表情地立在他身后,大惊之下慌忙收了攻势。他顾及师徒之情,少白却不在乎,又是一掌当胸袭来。秦鸿风刚想转手切他手腕,突然心脏处一阵剧痛,手上失了力。被少白再一掌得手,得手后少白不敢松懈,左手反手就是一剑刺去,长剑穿胸尽没,抵着剑连连逼进,秦鸿风不由倒退,直到被钉死在山顶上苍柏的树干上,一动不能动。
胸前溢出的血染红了衣襟。
秦鸿风挣动不得,他望着与自己相伴数十年的弟子,面上都是诧然,强捺下喉头血腥,断断续续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少白松开剑柄,满面冷漠。“师傅,我不想杀你,是有人非要你死不可。”
他走上前,拿起木偶,借着魂灯残余的光亮,将已抽离的魂魄引入了地上的尸首中。
片刻后,那尸首就动了起来。
手指颤了颤,随后慢慢睁开眼,睫羽撩动,圆润灵动的杏眼此时却平静如一潭古水。
燕宁半坐起来,看着这一身脏污,不悦地皱着眉。他舒展了一下四肢,太久未动的身体迟钝又笨拙,扭了扭头,简单几下动作,关节嘎啦嘎啦地作响。
他站起来,不太熟练地抬起脚又落下,像儿童学步般走路,好在他天性聪颖,很快就重新掌握了操纵这具身体的办法。他困于木偶中十数年,终于第一次重新感受到了脚下的土地,夜风吹在身上的凉意,连身上湿泥沾体的黏腻厚重都格外新鲜。
他闭上眼,重重呼吸,风轻柔地吹拂着他的脸庞,吹卷着他的衣衫。
清新的山中空气带着温润的湿意吸进肺腑,洗净胸腔内长久的污浊、压抑和仇恨,慢慢,转化为一股浊气呼出体外。
一旁的魂灯失去法力注入,已经黯淡无光,重瓣紧闭,变成了一盏普通的莲花灯。
桃树精的魂魄没有完全离体,施法就已经被打断,眼下他蜷在一边,虚弱地吐息,抽离时的剧痛仍然如跗骨之蛆般蚕食着他的神经。
燕宁转过身,缓步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神晦暗,不知是什么心思。
少白收回剑,走到他身后,“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燕宁启唇,声音极涩极冷,“他埋了我的身体,用银针封了我的七窍,又想吞噬我的魂魄,取而代之。”
少白轻蔑地半垂眼,“好狠毒的妖啊,你要杀了他吗?”
燕宁俯下身,将覆盖着桃树精半张脸的发丝拨开,“你瞧这张脸是不是一样?”
“嗯。”
“秦鸿风很喜欢他。”
听到师傅的名字,少白面色有些不自然,“他喜欢的是你。”
燕宁抿了抿唇,避而不谈,“这桃树体内还有两缕我的魂魄。”
少白道,“是你说不要的。”
燕宁点点头,“我是不想要。草木精怪是天地所化,只是少了俗根,我给他的二魄,是情欲两魄,我本来就不要,我要了又有什么用?”
少白冷冷说,“情之一字,本就累赘,若非师傅被这个字祸乱神志,我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是你贪心想成仙,怎么能怪他呢?”
少白面容一僵,改口道,“我替你杀了这只妖。”
“他下得了手,我可下不了手。”燕宁目光微嘲,“让他活着吧,许多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清醒着反而更受折磨。”
桃树精虚弱地抬起头,看见燕宁正蹲着朝自己浅浅笑了一下,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可他笑起来却是那么不一样,“小桃儿,你瞧,来来去去,还是我对你最好吧。”
桃树精神志混沌,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刚刚巨变发生时,他被剧痛折磨得几乎昏死过去,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燕宁已经活过来了,自己会还醒着?
他艰难地抬着头,看着四遭,层层重影的景致逐渐清晰起来,他目光一掠,突然看到了不远处被钉在树干上垂死的秦鸿风,瞳孔收缩,神经直跳。这是怎么回事?
燕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落在秦鸿风身上,淡然道,“怎么,你心疼他吗?”
桃树精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四肢乏力,仍痛得动不了,急道“你怎么不去帮他?”
燕宁似乎觉得很好笑,“我为什么要帮他?是我恨不得他死。”
桃树精一下呆了,“为什么?”
“为什么?”燕宁这才真的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吗?你也被他骗了吗?”
“也对,他从前对我也是很好的。”燕宁收敛起笑容,移开眼,眼神无焦距地落在一处虚空上,“他也曾说过会帮助我,喜欢我,让我相信他,他却没有遵守承诺。如果承诺是可以这样轻言抛弃的,那真心未免太不值钱了。”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应该付出应有的代价。我死了一次,他也应该要死一次。”他垂下头,慢慢着说,好像在劝服自己。
燕宁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回话,转回头,却看见桃树精大睁着眼睛,眼泪好像流不尽一样从里面淌出来,嘴唇颤动着,“他是爱你的。他已经后悔了。”
燕宁眼神漠然,冷冰冰地说,“是吗?他后来的确曾跟我说过许多话,只是我那时意识昏昏沉沉,记得不太清楚了。现在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他这人奸诈多变,最会巧舌雌黄,蒙骗人心,一定也是说了许多好话来哄你了。只是你信了,我不信。”
说罢,他挥了挥手,“好了,你不要再说了,我放过你已经很好了,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不要再说那些无谓的事。”
第47章 清风朗月
燕宁重新站起来,仰头看了看空旷的山顶,眼下月亮的光芒又一点点洒下来。
他瞧着空荡荡的山麓小径,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还不来?他若是再不来,我便走了。”
“来了来了!”话音刚歇,一道火红的影子飞身而下,蓬松的毛皮摇身一变,已成了位腰软骨酥的俊俏公子。
只是身上有不少伤处,青了只眼睛,尤其是脸颊上一道划伤还淌着血,狐非欢朝着燕宁轻巧一俯身,“实在不好意思,那人太难缠了,才迟了些。”
说着从怀里掏了只翠玉笛出来,递过去,又说道,“还好唐尘还不算太讨厌,给我留了半颗内丹,再加上秦鸿风体内母虫吸收的法力,助我将内丹复原,修为大进,勉强把这笛子抢了过来。”
燕宁接过笛子,“噢,你已经将那子虫用在自己身上了,怪不得少白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得手。”
狐非欢搓搓手,狡黠一笑,“这种好东西,还有这么理想的母虫宿主,可是可遇而不可求啊,怎么可以错过?也就那个人相信我会把蛊虫还回去。”
说着,转身看了看桃树精,“咦,你把他怎么了?”
“没什么,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了。”
“你没把它魂魄取出来吗?”
燕宁半敛眸,把玩着手里的笛子,“我怕取出来了,我会心软。”
说着,他移步到苍柏树下,密密的树荫遮盖着被钉在树干上的人,四肢软软地垂下,他一身修为几乎被狐非欢吸干,又受到致命的伤,已经是强弩之末。
血顺着剑尖滴落,好像快流尽了。
燕宁伸手接了一滴,粘稠滚烫,原来无论是谁,胸口的血都是这样热。
“世间事是不是很可笑,”他瞧着掌心的血慢慢地说,“真的会变成假的,假的又会成为真的。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这个样子和你说话。”
秦鸿风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燕宁的样子,慢慢松了口气,“其实你大可以让我把仪式完成的,少白功力不够,我怕你会有损伤。”他的声音仍算温切。
燕宁将沾到的血在衣上抹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我猜到了。”说话时,冷风灌进喉口,伤害到内脏,他轻轻咳了一下,插在胸腔的剑就振动起来,摩擦过肋骨,“你死后自然知道了生前不知道的事,你怨恨我欺骗你。之前你还要依靠我重新活过来,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不错,所以我也要让你体会一下,你才会知道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燕宁说,“你的戏演得这么真,直到死前我还一腔情愿为你编造理由。你能想象当我死后魂魄游荡,却看到你骑在马上被坚兵锐甲簇拥着攻进城来时,是什么心情?”
秦鸿风闭了闭眼,“我曾跟你解释过,原来你还是没有原谅……”
燕宁冷冷道,“你解释的恐怕不是我。”
顿了顿,他又近似于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你后来总说喜欢我,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一个一模一样的桃树精就让你动了心,他很像我吗?恐怕不见得。他那么爱哭,又傻乎乎的,我可不会。”
话虽轻,仍有一些传进了秦鸿风的耳朵里,秦鸿风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燕宁好心地贴近他耳侧,鼻翼间都是浓厚的血腥味,“我说,那个长得与我一模一样的人。你总盼着他是我那几分残魄所化,可偏生不是,它是天生地养的桃树精,吞了我的魂魄,才得以成形。你和他朝夕相对那些日子,你有没有动过心?”手指在他心脏处轻轻划了一下,燕宁笑了笑,“我死后,你为了让我复活四处奔波,似乎是十足真心的样子。可时间久了总耐不住,等到别人披了我的样子,你就又喜欢了,这是不是很虚伪?”
秦鸿风大怔,只觉得心血上涌,口中尽是锈腥,“他不是你?”
燕宁替他将口中溢出的血擦掉,“是不是也不重要了。你在为我聚魂时,就已经杀了他。前世今生,你杀了两个爱你的人,秦大人好绝情。”
秦鸿风双目干枯,好久才挣扎着说,“你不相信我?”
燕宁一手握上剑柄,一点点将他胸口的剑拔出,没了支撑,秦鸿风软软地滑坐在树下。
燕宁将剑扔在他身侧,“是啊,我不相信,你证明给我看。”
秦鸿风手捂着胸前的伤口,血从指缝间往外渗,另一只手去摸地上的剑,摸到了,反手一握,丝毫没有迟疑,干净利落地往眼睛上一划,划瞎了自己的双目。
时刻留意着此处动静的桃树精刹那间失声叫出来。
秦鸿风再握不住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耳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他没死?”
燕宁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死死看着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张苍白的脸上,淌下的血纵横交错,秦鸿风慢慢笑了下,更加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如果瞎了就看不到惑人的色相了,这样你信了吗?”
燕宁身形僵硬,好久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脏污的龙袍裹着瘦削的身形,单薄孤寂得好像长在悬崖上的一棵树,“不错,眼睛看不见,心自然会干净些。”
他干巴巴地继续,装着若无其事,“那好,既然你都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以前的事便算了。只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兑现,那狐狸要你心中的蛊虫,我已经答应替他取出来了。”
秦鸿风仰着头,淌血的双目朝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已经活不了了,蛊虫你要你就拿去。它被养在心口,你一刀下去剖开来取出,不可太深,会伤到蛊虫,下刀要快,不会溅太多血。”
燕宁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猛地转过身,双目赤红,眼眶内蕴了水汽,“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一把从腰间抽出下葬时的佩刀,镶了宝石的刀鞘扔在地上,握着佩刀,几步上去,抓着秦鸿风衣领让他半坐起来,用力过猛,扯到伤口,秦鸿风低低抽了口气。
揪住他衣领的力道一滞,片刻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滴滴落在了手背上。秦鸿风一怔,慢慢抬手想碰碰燕宁的脸,因为看不见,总是摸不准位置,在空中虚找了许久,是燕宁自己靠了过来。从下巴到嘴唇,然后才是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睫毛痒痒地刷过掌心,然后埋在他掌心中哭了起来。
秦鸿风有些酸意,恍惚间想到昔日狄国一统,狄王登基成帝,他功成身退。
一统之日,有祥云聚顶,金光普照,两仙童骑鹤而来,贺他功德圆满。
两仙童捧着仙衣法器,向他献上,请他上天受封。
他却无一丝喜悦,那时他刚刚亲眼见证大火焚殿,燕宁身死,南宫怀瑾等一干旧臣自登天台坠亡,狄军入城烧杀劫掠,狄王却不喝止,由得军队肆意妄为,雍州城转瞬成为人间炼狱。
两仙童见他迟无动作,催促道,“上仙还在等什么?仙门只开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便要关闭了。”
他望了望那两位仙童,眼内如一潭死水,只低低问,“我有一心上人,是我害死了他,我成仙后,能不能让他活过来?”
左边那位有些不满,“上仙既已得道,怎可再记挂人间之事?凡人生死早有定数,怎可随意更改?”
右边那位也续道,“正式受封前,需经洗仙池一道,洗净凡尘杂念。出来后,上仙便不记得凡间的事了,无需再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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