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都忘了他,他一定很难受。”
“情爱之事,只是一场劫数。”仙童垂眉敛目,“请上仙不要再拖延,速速随我等上天归位。”
“天上有什么好的呢?”
两仙童对视一眼,“仙界楼台,月中玉宫,无处不胜凡间千万倍。琼浆玉液,王母蟠桃,一口便可延寿上千年。上仙苦苦修行百年,求得不就是长生不老,法力无边吗?”
“哦?我以为仙家都有慈悲之心,所求的会是拯救苍生于苦海。”
仙童面色一僵,语气不善,“上仙何苦与我们论道?我等道行微末,地位低微,只是依循上头指令做事,时间紧迫,请上仙不要为难我们。”
“那你们回去吧,我不去了。”
仙童愕然,结结巴巴反问,“什么?”
秦鸿风转头,淡淡说,“我说,我不想成仙了。”
仙童大惊失色,这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不识好歹的人,哪次他们下凡,受封的人不是欣喜若狂,对他们毕恭毕敬,千恩万谢,为此发疯发癫的也不在少数。像此人这样,多般借口,句句带刺,借口拖延,最后甚至还口出狂言的人真是破天慌地头一回。
两仙童气得跺了跺脚,这样戾气深重,大言不惭的人,难不成还要他们求着他不成?
右边的小童低低与左边的絮语,“现在怎么办?”
“如实说便是,此人好赖不分,尘根不净,口出狂言,还得在人间历练。”
二人商量妥定,骑上仙鹤,转瞬掉头离去。
漫天霞光散尽,虹霓收敛,暗沉沉的混浊雾霭从远处滚滚而来。
秦鸿风在原地待了一会儿,后颈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凉气。他慢慢踱步去了太子宫,宫内的后花园,久未有人打理,杂草横生,小池干涸,假山倒了半壁,锦鲤的尸体发出臭味,只剩下角落里几株桃树恹恹地立着。
他抬手拂过砖瓦,仰头瞧着高高的宫墙外一线的长空,伫立良久,终于慢慢地慢慢地笑出来了,笑着笑着,两行清泪就淌过两腮,他蹲伏下去,仿佛肝胆俱瘁,心死成灰。
从前孜孜以求的,得到了竟然不过如此。从前毫不挂心的,失去了却这样不舍。
在他的身后似乎有花叶轻颤,无数桃花瓣簌簌落到他身上,静悄悄地覆了满身。
刀尖豁开衣物,上面已有一道狰狞的疤,刀尖抖了抖,偏了准头,秦鸿风握住他的手帮他扶正,直抵到皮肉。刚往下刺了点,手腕被秦鸿风一抬。燕宁竟有些松了口气,轻嘲道“怎么?你后悔了?”
“我答应你的,怎么会后悔?”
“那你是怕了。”
秦鸿风摇摇头,“我不怕,只是还有一件事相求。”
“什么?”
“放过他吧。”秦鸿风低低说,“既然你已经复生,不妨饶他一条生路。是我不好,白白将他牵扯进这些事来。”
燕宁咬着牙说,“他吞了我的魂,他的命都是我给的,他也欠了我的,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
“就是因为他的命是你给的,才不想让他死。”秦鸿风握着他的手,将刀尖一点点往皮肉里推进去,秦鸿风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导致刺入的过程格外缓慢,扎进血肉的滞涩感更鲜明,“我知道你心好,舍不得他死。”
刀锋下划,这是把好刀,刃口发亮,动起来就像划豆腐一样轻巧,切断胸骨,刀刃磕到骨头上,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那人笑着说,好像仍是很懂他似的,软语温存,“我知道你舍不得。”
刀掉在地上。抓着他的手,伸进满是粘稠积血的胸腔,袒露着外折的白骨,一把捏住,生生扯断连接的血管,将心脏挖出来。
炙热,跳动,黏腻,滚烫。
握在手里,好像烧红的炭。
少白已经看傻了,如果不是勉强忍耐,早就跟狐非欢一样趴在地上吐起来。
燕宁呆立了许久,才慢慢用另一只手吹动笛子,一只殷红的虫子就从里头钻出来,足有两指粗,一个手掌宽,身子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爬到燕宁的手背上,还低头啜饮着他手上沾到的血。
血一滴滴顺着手腕滴到地上,流得太多,把地都给染红了。
燕宁的手抖了一下,心脏跌在地上。
他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慢慢仰天狂笑了起来。
因果轮回,自有定数。
他十几年忍辱负重,终于得偿所愿,大仇得报。
死去的人歪倒在树下,白衣浸透了血,洒满了落叶与泥土,剜目挖心,没有全尸,不得善终。
哪里还有昔年的玉骨与仙姿。
夜雾浓稠得缠绕在林间,此间再无朗月也无清风。
第48章 价值
桃树精不知道睡了多久,梦里先是一片灿烂的桃林,它就是其中的一棵,晒晒太阳,饮着雨露,风儿吹过,枝叶就簌簌作响,
转瞬间却变成了尸山血海,每一棵桃树都着了火,火焰迎风大作,木材在火里燃烧发出哔波的脆响,粉色的桃花瓣经火一烧就像金子一样被烧熔了,变成了鲜红粘稠的血沾在树干上,徐徐淌下来。桃木在火里尖叫,狂乱地舞动枝干,血在地上汇成了一道小溪,他站在血海里,身边都是滚滚浓烟,火焰像野兽一样张开巨口吞噬掉他,在深渊尽头,是无边无尽的黑暗。
他粗喘着气醒来,眼前是一片耀目的金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抬起手遮着眼,从指缝里往外看,金乌就悬挂在他的头顶,近在咫尺,他躺在下面,好像能被那种灼热的光亮刺穿。
他猛然想起了昨天的事,一下子爬起来。山顶空荡荡的,巨大的柏树盎然屹立在那儿,树干上有利器划伤的裂痕,深褐色的血渍深深渗进了泥土里、枝干里,还有凸出地上盘根错节的经络里。他颤颤巍巍地跪下去,伸手碰触过那些粗糙的纹理上深色的痕迹,似乎能感觉到刚刚流出身体时是怎样的炙热与滚烫。
可是尸体呢?
他独自走下山顶,抓着树藤向下爬,走到小屋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所有的用品都在,但他知道这里再也不会有人来了,这里已经被废弃了。
他也一样,被丢掉了。
或者说,丧失了存在的价值。
临波镇,因水而兴,蜿蜒河道在镇子中穿过,形成了密布的河网,河两岸土壤肥沃,溪水长流。贸易航运,捕鱼摸菱,种桑养蚕,镇上百姓靠着这条河过得谷米满仓,富贵流油,就连给下人的打赏都比别的镇子要多一些。
刘方攥着赏钱,点头哈腰,不住赔笑,千恩万谢地退出了雅间,出了门才小心地吹了吹手臂上被烫出的燎泡儿。北方来的客人喝酒都要用小火炉子烫着,他端炉子进去的时候被人推了一把,滚水溅到手臂,他强忍着痛,没翻了炉子,稳当当摆上桌,客人看他表现不错,赏了他块银锭子。
这可是用皮肉之伤换来的银子,刘方心疼得用牙磕了磕,确定成色不错,赶忙藏进了袖子。
管事的又在楼下催他,骂他不知在二楼磨磨唧唧什么,刘方像个兔子一样窜起来一边应着一边跑下楼。
去厨房端菜的时候,掌厨的黄师傅看他把衣袖撩得高高的,露出的皮肤又红又肿,已经起了几个小泡,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让你小心点,被烫了吧?”
黄大厨抓了他的胳膊放到凉水里冲,又扔了他一小罐烫伤膏让他抹抹。厨房烟火重地,烫伤这种小事再正常不过了。
刘方也没当回事,一整日跑上跑下,端菜端酒,洗碗抹桌子,一直忙到夜深才疲累得回了家。
晚上在院子里用井水冲凉时,他打着哆嗦检查手臂上的伤,一整日被粗糙的麻布摩擦,水泡裂了,好像还有些流水,根本不能碰。
刘方家境贫寒,祖上没什么资产,父母去世后,就给他留了间破破烂烂的小瓦房,虽然这小屋外面刮大风里面就刮小风,外面下大雨里头水帘洞,但好歹也算是有瓦遮头,有地可回。
他把衣服拧干晾起来,走进屋去,床角落里窝着一团黑影,借着朦胧烛火,靠着墙缩成一团。
刘方一下跳起来冲过去扒拉他,“兔崽子你又不脱鞋就上床!”
黑影受了惊,一巴掌拍到刘方拽他的胳膊上,换回来刘方一声惨呼,“打谁呢你,吃了豹子胆了,谋杀啊?”
那人被拽着滚了一咕噜从床铺上跌下来,摔得多了他还知道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好脑袋,用背部着地,掌握了摔的方式,其实也没多疼。
刘方把人拽下床后,不停地往胳膊上呼着气,这小子手忒准正打到烫伤的地方,一下就把眼泪给疼出来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没被烫过。
罪魁祸首从地上爬起来,探头过来。脸上脏兮兮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也不说话,就在旁边盯着他。
刘方被盯得心里发毛,满肚子脏话也骂不出来了,瞥了瞥他脏兮兮的脚,“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院子里洗干净了再爬上床,到时候又一股味,你还想被揍是不是?你说说,自从我把你捡回来后,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话也不会说,还不爱干净,成天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谁见了你都晦气。”
刘方嫌弃得要命,把他拉到屋外后院,就这刚刚从井里打起的一桶水,舀了勺水往他腿上浇,那人有点抗拒地后退一步。刘方有些不耐烦,“起码把脚洗干净了才能进屋。”
许是衡量了下刘方这话说的有多认真,那人思考了片刻就蹲下来认真清洗起来,洗干净了才踩上湿哒哒的草鞋站起来。脚上白日劳作留下的污泥去了,显出原本的肤色。刘方看得一愣,那脚白皙柔嫩,竟像个养尊处优的姑娘的脚,活脱脱市井话本里描述的玉足纤纤。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次见刘方都不由猜测这人的身份。
等进了屋,那人拉过他,坐到小桌旁,借着桐油灯,从怀里摸出根针,针尖铮亮,瞧得人头皮发麻,刘方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人强硬摁了,挣都挣不脱。
哑巴将针用桌上吃剩的烧酒一浇,用火烤了烤,抓着他的胳膊,又准又快地帮他把水泡挑了,脓水挤出来。
又朝他伸出手,直直地盯着他看。刘方反应了会儿,灵光一闪想到把黄厨的烫伤膏取出来。
也不知道这小子这么就知道他怀里有烫烧膏的呢?如此神机妙算吗?
小哑巴涂药包扎的手法很熟练,三两下就搞定了。
刘方抬手想摸摸伤处,被小哑巴拉住了,朝他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透过杂草般乱糟糟的头发瞧过来,又黑又亮,圆润润的,及其笃定,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威压。
刘方一下子不知道这小子是真蠢,还是装的。
五年前他从河边把这人捡回来。那年真是倒了血霉。他一向喜欢玩两把,平常还只是手上有多少就赌多少,可那天脑子抽了疯,输红了眼,将家里赖以为生的几亩薄田都给输掉了,还欠了不少,赌场的人到家里又砸又抢,他娘在混乱中被推了一把,一脑袋磕在柜子上死了,他爹提着把菜刀将他从镇头追到镇尾,在一个小山坡上把他一把摁住,菜刀悬在半空,滚过森森的冷光,他老爹看他的眼神就跟看一头肉猪一样,他瘫软在地上,眼泪鼻涕一起流,一下就吓尿了。
那刀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来。他爹放过他以后,就去投了河。他连滚带爬地去河的下游找他爹的尸体,只是尸体没捞到,捞上来个人。
他救人只是图那人身上戴的东西。一眼就看出手上那个玉扳指是个好货,还想再搜搜时,那人就醒了,也是这样只盯着他不说话。刘方被看怂了,把玉扳指重新给他套上,讨好地谄媚笑说,“大兄弟怎么落了水?是我把你救起来的,还好不,要不去我家缓缓?”
就这么把人领回了家。提心吊胆接触两天,才发现这人是个哑巴,不仅是个哑巴还像个傻子,每天只知道睡觉发呆一动不动。刘方偷他东西出去卖,他发现了也不做声。刘方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父母相继被他害死,他也想积点阴德,又拿了这人这么多东西,就发了善心让他留下来住了。但白吃白喝是不可能的,就托人给他介绍了几份工。那人也不反抗,刘方让他去上工他就去了。结果,但凡跟人打交道的工作他都不行,既不会说话又不会看人眼色,傻愣愣得像个木头,没两天就被人退货,最后只剩了份种田的,出卖劳力,每天回来都脏的像在泥潭子里打过滚一样。
第二日,刘方照旧去酒楼开工,早晨的时候不算忙,只有几位住宿的客人要接待。酒楼最贵的雅间已经被位客人包了好几日,这客人十分神秘,轻易不露脸,日日都有客来客往,吃穿用度极其挑剔,但出手阔绰,银子像流水般往出使,惹得酒楼里的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去伺候他。
刘方请那管事的喝了好几顿酒,这两天才都排了他的班。
他去厨房端早膳,边琢磨不知道这次怎么让他们多赏点。却被告知那位客人今早已经退房走了,刘方傻了。走了?老子的酒钱还没回本呢。
跟其他人一样趴在窗边往外看时,他心疼得像在滴血。
有人啧啧叹道,“这人和人啊还真是不一样。同样都是被女娲娘娘用泥巴捏出来的,怎么有的人就长得像个神仙似地,有的人就像随手甩的泥点子呢?”
“也别有的人,就你了。又黑又扁,你不是泥点子谁是?”
“你还有脸说老子,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
没心思听他们吵闹,刘方没精打采地瞥了瞥窗外。
他们这酒楼沿河而建,三楼最好的席位对外打的名头就是推开窗,脚下便是十里银河水,抬首便是手可摘星辰。
此时烟波浩渺的河面上,一艘飞檐翘角的游舫慢悠悠划开碧波,船头立着两位公子,倚着雕花栏杆,绰绰风姿,如芝兰玉树,说不出的尊贵雅致。
刘方这样郁闷的心情,也得赞一声神仙人物。
可他看久了,就隐隐觉得个子稍矮一些的那人,面貌有些熟悉。
第49章 行路
水天相连,雾霭沉沉。
这儿的天没下雨也像下着雨一样,烟水朦胧,沾衣即湿。
“等了五日了,他们也没动手。不知今日能不能等到。”燕宁瞧着两岸木梁瓦面的民居,石板小路上皆是商贩走卒,迎来送往,一副俗世间烟火气十足的生活画卷。
“陛下不必着急,这样难得的机遇,青莲会那些叛党不会错过的。”少白悠然地陪在他身侧,欣赏着这一片湖景。
燕宁默然不语,转过身,背靠着栏杆,晃了晃手中擎着的白瓷酒杯,里头盛着琥珀似的酒液,盈盈有光,他仰头一口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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