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天不行,他又看了一眼父亲,这次不行。马可吻了母亲的脸颊,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站起来,离开了这个散发着汗和尿液气味的房间。
走廊尽头的“房间”实际上应该算作一个起居室,长方形,宽敞,足够放下一个书架和五张单人沙发,硬木地板擦得光亮,铺着白色地毯,淡绿色墙纸点缀着苹果花图案。克莱门神父和两个陌生男人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壁炉没有点燃。窗户开了一条缝,放进外面温暖湿润的微风。如承诺的那样,茶几上不仅放着咖啡壶和高矮不一的烈酒瓶,还有冰桶和柠檬片。不过酒杯只有两只,一只在克莱门神父手里,另一只显然是为马可准备的。宽口威士忌杯,底部很厚,要是用力得当,应该能砸穿头骨。不算上老神父,他一个人要对付两个配枪的成年男人,这两个人很可能训练有素,风险远远高出得益。马可坐了下来,掂了掂玻璃杯,选了余量最少的那瓶威士忌。
“不喜欢威士忌?”他问那两个穿着西装的陌生人。
“从不在执行公务期间喝。”左边那个回答,他的额头又高又宽,马可觉得堪比广告牌,“我是休斯探员,这是我的同僚阿博特探员。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想给你简单讲讲目前的计划,还有你在这个计划之中的角色。”
“你们已经给我分配好‘角色’了,多么惊喜。”
“我们稍后可以轻微更改‘剧本’,取决于你的意见。”
可以更改,但不许离开舞台。马可想,往杯子里多加了一指高的威士忌。他预感到自己很快会需要这些额外的酒精。
计划本身并不复杂。如果执行得当,除了马可的自尊心,没有其他东西会受到伤害。“基本上,你需要爬到布鲁赫脚下——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爬,你明白的。”休斯探员笑起来,好像这是个不得了的笑话,克莱门神父和阿博特探员都面无表情,“你要去求和,要求和他坐下来谈谈,重新划分势力范围,放弃一部分船运业务之类的,这个你来决定,科斯塔先生。用什么借口都可以,只要引起布鲁赫的兴趣,把他钓出来。然后我们就会接手。”
“定义一下‘接手’。”
“我们会逮捕他。”
“穿着制服,一大群人涌过去,手铐,记者,相机?”
“穿着制服,不能透露人数,手铐,不准记者过来——至少刚开始不准,之后应该要开发布会。”
“便服,而且不能带手铐。”马可放下杯子,里面的威士忌没怎么喝过,已经被融化的冰稀释了,“要是消息在码头上传开,说科斯塔家的小混蛋串通条子,干翻了布鲁赫。我一夜之间就会成为过街老鼠,而布鲁赫会成为英雄。不论码头老鼠们多讨厌‘航海家’,他们更厌恶的是你们,明白吗?”
“便服也不是不能接受。”阿博特探员回答,这是马可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手铐换成氯仿,然后用无标记车辆把布鲁赫带走。”
“这未免过于帮派作风了,你不觉得吗?”休斯探员哼了一声。
“你们就是帮派。”马可插嘴,“只不过多了一套漂亮制服,有人为你们的暴力行为盖章免责。”
“科斯塔先生的建议非常清楚。”克莱门神父开口,及时踩灭对话中的火星,免得引燃一场争吵,“不穿制服可以避免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在这一点上我同意科斯塔先生的看法。手铐和枪可以藏在外套下面,有绝对必要时才使用。还有,如果你们都不介意,”老神父耸耸肩,仿佛他正准备说的话无关紧要,“教会能够提供候选见面地点——好几个候选地点,事实上。”
总共四个地点。到了晚餐时间,他们勉强划掉了其中两个。又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送来奶油菠菜汤和烤普切塔,母亲的手艺。从果园吹进来的风变冷了,阿博特探员关上了窗,拉上窗帘。鹅黄灯光照在遗忘已久的酒杯上。座钟指针快触到数字10的时候,休斯和阿博特终于同意把一家空置海鲜餐厅设置成舞台。一个富有的信众生前立下遗嘱,把所有财产赠予天主教会,这家餐厅就是遗产的一部分,十几年来静悄悄地呆在账本里。
剧本和舞台都敲定之后,演员就该出场了。不到二十四小时,马可被运回纽约,关在一辆小货车的货厢里,像等待展出的马戏团动物。他没有去旅店,也没有踏足家里的其他房产,而是住到自家酒吧楼上。没有人比船工和水手更爱流言蜚语,布鲁赫可能一小时内就知道马可·科斯塔重新出现了,并且没有隐藏行踪,丝毫不害怕“航海家”的打手。
一个水手大声问他一整个月躲到哪里去了。
“旅游。”马可回答,笑眯眯的,“但你知道,人总有累的时候,跑太久了。有时候你不得不认输,像我这么年轻的人也不例外。”
这句话,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就像马可回到纽约之后的一举一动,很快也会一字不差地传到布鲁赫耳朵里。
“你应该约他到海鲜餐厅去,你为什么不约他到餐厅去?”七十二小时过去之后,休斯探员在电话里质问,“你甚至没和他的人联络。”
“他的人自然会联络我。”马可回答,挂了电话。运气好的话是联络,运气不好就是直接闯进酒吧扫射。这一次他的运气应该算好坏参半。返回纽约的第四天,电话一早响起,马可在清晨的昏暗光线中跌跌撞撞摸进起居室,取下听筒。
“他知道你想讲和。”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没有交代“他”是谁,“但他也知道你现在是只小宠物狗,有人牵着你的项圈,他想和你的主人谈。”
“我只代表科斯塔家,没有什么‘项圈’,借用你诗意的比喻。”
“把教会叫来,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对方咆哮道,挂断了。
马可用力把听筒砸回去,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请接线员连通另一个位于曼哈顿的号码。他本以为不会有人接听,毕竟现在刚过六点,但铃声刚响了一次就接通了,一阵嘈杂之后,话筒交到了克莱门神父手上。
“‘把教会叫来’,他是这么说的吗?”
“对。”马可疲惫地靠着墙坐在地上,揉着眼睛。
“好的。”白狐狸说,伴随着轻微的电流噪音,“他会如愿以偿的。”
第18章
抱着面包和蘑菇汤罐头走上楼梯的时候,安东尼奥听见电话铃声隐隐从上方某一个公寓里传来。到了二楼楼梯平台,他意识到铃声就是从自己的住处传出来的,慌张地加快了脚步,摸索钥匙。一个罐头看准时机逃出了纸袋,哐当滚下楼梯,安东尼奥不得不回头往下跑,捡起罐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前,开锁。
铃声停了。神父胡乱把食物堆到餐桌上,不由得有些恼火。他走到电话前面,手按在听筒上,等它再次响起。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公寓静悄悄的,安东尼奥又能听见楼上的夫妇在播黑胶唱片,某种爵士乐,音符零零碎碎地沿着墙壁滑落。
也许并不是什么紧急事务。安东尼奥告诉自己,返回厨房,着手准备午餐,切开面包,从冰箱里取出白蜡一般淡而无味的芝士。早上读过的《纽约时报》还丢在桌上,头版刊登着一个站在木筏上的士兵,标题写着“仅凭一艘救生筏 海上存活十二天!”[*01]。照片周围散落着关于珊瑚海海战的零碎报道。神父随手把报纸和空食品包装盒扫到一边,放下餐盘和三明治,着手煮咖啡。敲门声响起。
壶嘴喷出来的滚烫蒸汽灼到手背,安东尼奥低叫了一声,啪地关掉炉子,揉着发红的一小块皮肤,绕过餐桌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并不是干瘪的老门房,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穿着松垮垮的工装裤和格子衬衫,安东尼奥以为他是走错门的水管工,但这人没带任何工具。门房为什么让他上来?那个老头虽然态度恶劣,但至少在守门这个职责上并不含糊。
“你走错了。”安东尼奥说,准备关门,“你该到楼下去问问——”
“佩里格里尼神父。”
安东尼奥暗自叹了口气,重新打开门。
“克莱门神父想和你谈谈,请换好衣服到楼下来,不是正门,克莱门神父不希望我们太显眼。我把车停在垃圾通道前面。”
垃圾通道,棒极了。“我现在的衣服有什么问题?”“你看起来不像神职人员,我们的雇主希望你穿着‘全套戏服’。”
戏服,听起来就非常克莱门。“克莱门神父不是我的‘雇主’,我没有雇主。神职不是什么普通办公室工作。”
“随便你,神父,不是就不是。车不能在楼下停太久,十分钟换衣服够吗?”
安东尼奥摔上了门。
对这个人发火并不公平,他不是不明白,但是一听见克莱门神父的名字,从四月底那个雨天开始积聚起来的无名情绪纷纷浮出水面,令人恐慌,就像一大群浮肿的死鱼。安东尼奥把自己关进卧室,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他花了那么长时间等克莱门神父出现,暗暗希望能打探到一点关于马可的消息。但当对方真的出现了,安东尼奥又只想躲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小公寓里。怎样的消息需要当面“谈谈”?也许马可去世了,一周前已经办了葬礼。也许哥哥回到纽约来了,又或者他要到罗马去了?
安东尼奥换上黑色衬衫和长裤,走进浴室刮了胡子,对着镜子调整罗马领,然后在洗手台前面站了两分钟,看着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人看起来苍白又忧虑,而且头发稍微有点太长了。安东尼奥最后深呼吸了两次,关灯,走了出去。
停在垃圾通道外面的是一辆货车,白色,车头和车尾都有剐蹭的痕迹,货厢侧面印着一把巨大的扳手,下面是一行蓝色大字:“麦金农父子水电维修”。如果这是伪装的话,安东尼奥不得不承认非常到位,副驾驶座堆放着工具箱和卷起来的软管,几乎无处下脚。车开动之后,货厢里一刻不停地传来金属碰撞的当当声。
车开往布鲁克林,他能看出来。过了桥之后,路两旁的房屋逐渐变矮,挤得越来越紧,疏于修缮的痕迹也越加明显。就在安东尼奥感觉不安,“绑架”这个词开始在脑海里一浮一沉的时候,车驶进了一片坑坑洼洼的空地,紧靠着码头,油腻腻的海水拍打着开裂的水泥。
“进去,门没锁。”
安东尼奥逐一打量蒙尘的木工店,昏暗破败的杂货店,一家脏兮兮的酒吧,还有角落里展示着褪色雨伞的可疑店铺。“进去哪里?”
“酒吧。‘麦克尼尔’,就在——”
“我看见了。”
“祝你好运,神父。”
我为什么需要运气?神父慢慢走向那家破败的酒吧,绕开水坑。酒吧大门是杉木做的,已经明显变形了,门确实没锁,但顶部稍微卡住,需要用力撞开。里面的空间比他想象中小,大概只能放十来张桌子,散发出一股发酵麦芽和酸腐油脂的气味。大门右侧有一大块从墙壁延伸到天花板的焦痕,这地方失火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业主竟然没有重新涂漆。安东尼奥犹豫不决地在门口站着,等眼睛适应了酒吧里的昏暗光线,他才看见吧台旁边有一段狭窄的木楼梯,他走了上去,又推开一扇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起居室里,圆形气窗开着,灰白光斑照亮了地毯和米白色沙发。克莱门神父坐在右侧,手里拿着酒杯。在另一张沙发上,背对着光线的,是马可·科斯塔。
安东尼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甚至不关心克莱门神父会怎么想。马可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看起来两天没刮胡子了,而且睡得不好。他也看着安东尼奥,耸耸肩,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像是感到抱歉,像是在说“很遗憾你又回到这摊脏水里来了”。
我很可能从未离开过,安东尼奥想。“威士忌?”克莱门神父问。
“不,谢谢你,神父。”他机械地回答,找了一个离马可最远的地方坐下,并且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背。克莱门神父开始解释把他叫来这里的原因,什么剧本,什么意外情况,什么会面,好像还提到海鲜餐厅,安东尼奥几乎完全没听进去。直到最后马可忽然插嘴,说“这不是快乐郊游,也许佩里格里尼神父需要更多时间认真考虑”,他才抬起头,看向对方的眼睛。
“没有这个必要,科斯塔先生。我会去教会派我去的任何地方。”这是他此刻唯一能说的台词,专门为克莱门神父的耳朵而设。马可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更多威士忌,陷在沙发里一口接一口地喝,不再说话。
克莱门神父冲安东尼奥眨眨眼,喝掉杯底的酒,站起来,抚平实际上没有皱褶的衬衫。和安东尼奥完全不同,年长神父今天穿着的是深蓝色长袖衬衫和灯芯绒裤子,比起神职人员,更像个退休化学教授。
“会面时间还没有敲定,让我们祈祷今天之内就会有消息。”主教的私人助理把手放在安东尼奥的肩膀上,“在此之前,也许你愿意等在这里?我们不能让麦金农父子的小货车同一天内跑两趟。”
“如果科斯塔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没有意见。”
“不介意。”马可懒洋洋地拖长声音,“他可以睡在地毯上,最近天气不冷。”
“记得不要弄皱你的‘戏服’。”克莱门神父说,嘴角和眼睛都没有笑意,安东尼奥一时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老神父走到窄小的气窗前面,冲外面的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打了个手势,走下楼梯。安东尼奥凑到窗边,正好看见一辆白色轿车颠簸着横穿遍布坑洞的停车场,悄无声息地停到酒吧门前。
马可又给自己加了威士忌,玻璃酒瓶底和茶几相碰,哐的一声,轻轻的。
“无意冒犯,科斯塔先生,但你的地毯看起来会令人罹患多于一种传染病。”
“没关系,我们都明白你不会睡在上面。”
安东尼奥绕过沙发,站到他面前:“也许我更愿意睡在地毯上。”
马可仰头冲他微笑,安东尼奥已经预估到他的下一个动作了,不过完全不打算阻止。马可抓住他的手腕,没有用力,给了足够的逃脱空间,但神父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挤进单人沙发里,紧贴着马可。后者转而握着他的手,用力攥了一下安东尼奥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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