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给大提琴写的曲目远远不如小提琴那么多,难道我要一辈子演奏巴赫吗?”
男孩坐在琴凳上不满地晃着小腿。
“来,你听听这张CD。听了你就明白了。”
沙弗莱老师从脏兮兮的背包中拿出一个铁饼般的CD机,又极度小心地拿出一盘用布包起来的CD盒。
男孩心不在焉地走过来,从老师手中接过耳机线:“这是什么曲子,哪个乐团,谁指挥,谁演奏?”
“虽然从我的祖国波兰的角度来说,或许我不该向你推荐这个……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苏联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大提琴师之一。伊利亚,至于你要不要学大提琴,你听一下这个录音再做决定。”
男孩看了一眼CD壳,哦,是Шостакови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演奏者是大名鼎鼎的Ростропо́вич……小伊万当然听说过这位大提琴名家,他妈妈当年的钢琴老师就是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好友。
虽说如此,男孩还是不太相信这张CD能有多大的魔力,能让他回心转意。
“好吧,我试试……”
小伊万戴好耳机,闭上眼倾听……
录音里底噪的沙沙声萦绕耳畔,交响乐团已经准备好了,有人轻轻咳嗽。他好像就在现场,在音乐厅和半个世纪前的人们一起听音乐会。
指挥的脚步声,大提琴师轻轻走到独奏者的位置上,听众们简短地鼓掌。
一切都准备就绪,所有人凝神屏息……
唱片的白噪音像是厚厚的老花镜,模糊了录音的音质。伊万有点担心CD的音效……然而就在他即将走神的一瞬间,大提琴的乐声骤然澎湃——!
巨流,凌冽的严冬,钢铁的齿轮精确运转。
光是听第一颗音符,伊万就明白了:
这是连上帝都无法创造的音乐家的双手,这就是苏维埃。
等男孩听完了第一乐章,他更加确信……这首大提琴协奏曲就是他自己,他的人生,他一定要征服的高难度的技巧!!
这首协奏曲就是他吗?
这是肖斯塔科维奇专门为他写的曲子吗?他相信是这样的。伊万一方面无比兴奋,但另一方面,又感到了一点模糊的伤感。他就像是站在黑色的湖水边,看着自己的倒影……是的,这就是他,这怪异又哀伤的旋律,是他……原来肖斯塔科维奇认为他是这样可怕的东西。伊万有些伤心。
恐怖的祖国,扭曲的旋律。
男孩抬起头望向老师手中的大提琴。
伊万意识到,在自己能精湛地驾驭这首大提琴协奏曲之前……
他是不会死了。
TBC
第124章 忏悔 Признание
*Глава 124. 忏悔 Признание
一个冬天过去,大提琴的声音从生涩变得熟练,男孩成长起来。
冬日阴冷的雨天淅淅沥沥,玻璃窗内透出鹅黄色的灯光,男孩抱着大提琴在音乐教室中练习,墙壁上画满了盛开的向日葵。
每次马修按时来音乐教室上课,都发现伊万早就坐在那里练琴了。伊万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每天至少练习7个小时,就好像还是在为日后进入专业的音乐学院做准备。
沙弗莱老师沉默地看着男孩练琴,欲言又止。小马修也发现了老师有不对劲的地方。
“您有什么话要说么,老师?”小伊万放下琴弓。
“伊利亚,我是觉得……你果然是个天才,我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东西能教你的了,毕竟我不是专业的大提琴师。你的才能应该继续成长,你不能总是留在精神病院,你要回到音乐学院,回到舞台上。”
“我不能。”
“孩子,别那么沮丧。你只是暂时生病了,每个人都会生病的……你和马修好好休养,之后身体好起来就能出院了。伊利亚,才能是最珍贵的东西,千万不要浪费你的才能。”
“沙弗莱老师,”男孩垂下眼,金色的睫毛半遮住紫晶般的双眼,“您明明最清楚……才能与命运是两条无法合一的轨道。一个人有才能,不意味着他命中注意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发挥光亮。您是大人,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吗?二十世纪有那么多伤心的故事,落下了那么多星星……一个美好的人,却注定被命运无情地毁灭,这才是人间时常发生的事。”
“你……”
沙弗莱没想到一个9岁的孩子竟然会说出这种悲观的话。
“我哪里都不会去,我留在精神病院就是最好的,对所有人都好。这里的人都生病了,很可怜,我不会欺负他们。”
男孩轻叹一声,手指轻轻拨弦。
马修忍不住说道:“可是伊利亚,你难道不想以后真正登台演出吗?你不是一直想要和乐团一起合作《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大提琴协奏曲》吗?”
“我不需要真实的乐团,我可以在脑子里想象。”男孩很倔强。
“那是不一样的。”
“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是大提琴独奏者,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乐团。我活着就在是和人类一起演奏。”
男孩晃了晃细瘦的小腿,用鞋跟去踢木头椅子。
“你真的不愿意离开精神病院吗?”马修开始着急,“伊利亚,你会好起来的。最近主治医师不是也说了吗?你的状态越来越好了,音乐和药物的治疗是有效果的。你妈妈也很高兴,她在等着你能出院的日子。”
“我不应该出院,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我要一辈子留在这里,直到我能把这首协奏曲演奏得登峰造极的那天。”
“……”
沙弗莱老师沉默片刻,在男孩面前蹲下来,双手扶住孩子的肩膀:
“听着,伊利亚……音乐家可以磨练自己高超的技巧,可以在沉默与漫长的等待中独自追求更高的水平……但是音乐本质上是要演奏给别人听的。一个真正的音乐家,他就算孤身一人,也是为了某个理想的观众在演奏。音乐不是为了自己,音乐是为了所有人。当你有一天重新登上舞台,重新面对黑暗中的观众,你是在完成自己的灵魂,同时也是在塑造他人的灵魂。你要记住,只有一个人幸福的世界不是幸福,只能取悦自己的音乐不是音乐,伊利亚,既然我们有能力有技巧,我们就要为所有人奉献这份美好。你的音乐才能是你身上最美好的东西,我希望你能把它献给全世界。”
“……”
“孩子,你因为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录音而选择了大提琴,这是你的命运。音乐之神选择了你,这是你的责任。我们这代人已经度过了痛苦的二十世纪,而你们是小孩子,你们要拿出什么东西献给二十一世纪?伊利亚,用你的音乐,把这份礼物送给未来的孩子们……说不定以后有一天,当某个孩子听到你的演出录音,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多美呀!我长大以后要也要像这位音乐家一样,为了全人类的共同的事业而奉献!”
“……”
伊万低下头,又想起了瓦莲京娜奶奶……他拿出八音盒,转动银色发条……悦耳的旋律轻盈地响起,三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八音盒,仿佛答案就在其中。
“我做不到,我只会让人伤心,让人失望。”
小伊万笑了一下。
沙弗莱老师极为严肃地说:“伊利亚,你可以,你是光明的未来,只是你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么。”
紫眼睛的男孩有些落寞。他从凳子上跳起来,讲究地拍了拍西装短裤上的褶皱,转而微笑:
“老师,您这么用心地劝说我……是因为您自己非常渴望重新登台演奏吗?”
“不是……”
男孩神情冷淡,慢条斯理地说:
“真的吗?沙弗莱老师,我一直很想知道,您明明是一位职业小提琴师,为什么只能在精神病院里教音乐课来谋生?不应该,以您的水平,应该在古典音乐圈有一席之地才对。”
“不为什么……”沙弗莱避开男孩的紫眼睛。
“您为什么隐退?很显然,您仍然怀念在舞台上演奏。是什么让您放弃了小提琴?”
男人疲倦地扶住额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平稳住情绪:
“因为……当年我犯了一些错误,这是对我的惩罚……我虽然不能再上台演奏,但是有人承担了更大的痛苦。这就是命运。伊利亚,永远不要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什么错误?”
“抱歉孩子,我不太想谈论这事。让我们继续来练习吧。”
“好。”
男孩没有坐回椅子上,反而是来到钢琴面前。马修和沙弗莱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紫眼睛的男孩笑了一下,开始弹钢琴。
舒缓轻快的旋律犹如春天的花园,马修很喜欢……可是下一秒,他就听到沙弗莱老师生气地大喊:
“停下!停下!!!!别弹那首曲子!!!”
发生了什么事?!
马修被吓坏了,紧紧抱住小熊布偶。男孩继续弹钢琴,紫眼睛冷淡地望着黑白的琴键。
“住手!!够了,别……那首曲子,别弹!!!”
沙弗莱彻底失控了,他扬起手想要揍男孩——又猛然惊醒,双眼惊恐地大睁着,不住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孩子……!原谅我……”老师最终匆忙地逃出了音乐教室。
“……”
小伊万停下了。
马修不知所措:“怎么了?老师为什么变得这么吓人……伊利亚,你弹的这首曲子是什么呀……?”
“莫扎特。”
“嗯?那为什么沙弗莱老师刚刚那么生气……?”
小伊万歪着头笑了一下:
“因为他用这首奏鸣曲害死了自己心爱的弟弟。”
……
后来的两天,沙弗莱老师竟然没有来给他们上课。小马修很担心,就去找了护士长威尔曼夫人。院方给沙弗莱打了电话,警告他不允许翘班。第三天,沙弗莱才醉醺醺地再次出现,穿的还是那套衣服,好几天都没有换。看样子,沙弗莱在酒吧里待了三天三夜,除了喝酒就是看电视,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护士长很可怜他,从后厨给他拿来了几个鲑鱼三明治。沙弗莱狼吞虎咽地吃了,汁水都弄到了洗得发白的旧西服上。
“约翰,你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下去了……至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买一套新衣服吧。”
“我买衣服做什么……哪怕破了洞,只要干净就行了。”
“你的薪水不至于那么低啊,至少也能维持普通的生活吧,为什么要把日子过成这么狼狈不堪的样子?”
“我想多给女儿一些抚养费……”沙弗莱吃不下了,放下三明治,“我前妻现在在一家小公司做保洁员,生活不容易,女儿年纪那么小……”
“约翰……”
“我对不起所有人,我咎由自取。玛莎,别管我了,让我就这样吧……”
小马修在墙角偷听大人们说话,他马上抱着小熊布偶,把这件事告诉了小伊万。伊万摸摸马修的脑袋,笑道:
“太好了,我们有乐子了。”
马修不太明白,随后几天发生的事让男孩越来越困惑。沙弗莱老师终于鼓起勇气回来继续给孩子们上音乐课,假装之前无事发生。可是伊万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有时候沙弗莱老师躺在沙发上休息,或是在和小马修闲聊,伊万就会坐到钢琴边开始弹奏那首莫扎特。
“♪”
起初,沙弗莱老师还能佯装镇静,他不应该在两个生病的孩子面前发脾气。但是随着这种事发生得越来越频繁,那首莫扎特的奏鸣曲像是鬼魅般无处不在,犹如深湖之下的琴声,在沙弗莱的脑海中鸣响。
只要一听到那旋律,沙弗莱就几乎要停止呼吸,可怕的回忆涨潮般涌上来,他又想起了弟弟哈尔弹钢琴的样子……男孩坐在三角钢琴前,手臂轻盈地移动,指尖与黑白琴键仿佛是同一种生物,在旋律的呼唤中,男孩、钢琴与黑暗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某种黏稠又恐怖的东西。
沙弗莱真的要受不了了,那段旋律几乎要把他逼疯了,他只能向着钢琴前的男孩大叫:“住手!!!别再弹了!!!”
阴影中的男孩没有回头,只是轻声用波兰语对他说:
“Czemu? Mój drogi bracie
zagramy razem tę sonatę. To nasza sonata.”
(为什么?亲爱的哥哥,我们应该一起演奏这首奏鸣曲,这是我们的奏鸣曲。)
“停下!!”
“♪~”
“够了,我说够了!!!”
“♪”
“我……我……”
沙弗莱捂住耳朵,可是那段旋律几乎直接在他脑海中鸣响,在他宿醉又痛哭流涕的每一个深夜响起,在他想起弟弟的每一个时刻响起。他无处可逃,旋律像是无形的波涛,让他沉溺,让他窒息。每一颗音符都让他想起哈尔自杀前的样子……那个男孩的姿态,那个男孩的演奏……
仿佛哈尔就坐在钢琴前,演奏那首他们最后一次合奏的莫扎特奏鸣曲。
死亡是一种旋律。
而那段旋律就是他灵魂深处的煎熬与痛苦,他的欲望与罪恶,弟弟的遗书,前妻的哭泣,年幼女儿的玩具……沙弗莱真的受不了了。假如这里是二楼,他只想要直接从窗户里跳下去一了百了。如果他手里有枪,他会马上冲着自己脑袋开枪!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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