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坐在询问室里,有条不紊地回答警方的问题。心理医生温柔地对他进行辅导。大人们都心疼他,夸他勇敢。
「这孩子,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不哭,他是好孩子。
墙上的挂钟,一分一秒地哒哒哒作响,秒针、分针、时针,齿轮旋转着。但是男孩不觉得时间在流逝。
4之后就是5,然后就是6789,然而这些只不过是数字。
男孩一遍遍地叙述着,描述着那个夜晚看到的场景。回忆着时间,更具体的时间,他看过钟表,他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他向警方描述自己来到院子里看到的场景,说着自己是如何来到爸爸妈妈面前,看到了血。
他看到,爸爸的眼睛睁着,倒映着路灯鹅黄色的光晕,就好像两颗浑浊的玻璃球。
妈妈趴在地上,看不到脸,她的手仍紧紧揪着爸爸的大衣,就像她被护在身后时所做的那样。
而他自己,倒影在一片红色里。
秒针旋转。
男孩茫然地重复着,向警方、亲戚、记者、一些他还不理解是什么职业的大人重复着那一晚他看到的景象。一切都就停在那一晚,一切都在重复那一晚。他只要一阖上眼,梦里又会回到那天晚上。
时钟圆盘的形状在变化,但时间没有继续,他觉得一切都不过去了。
过不去了。
「叔叔,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抓到坏人?」
很快。一定会的。
「警察叔叔,今天有消息吗?」
小朋友,案件进展是保密的,但是你要相信,警察叔叔一定会抓住坏人的。
很快。
请耐心,相信我们。一切都在进展。再等一个月……
时钟一圈圈地旋转。
数字在变化,12之后是24,然后再归于0。数字的组合有什么意义?时间只是一种逻辑。
「为什么?」
男孩站在钟下。
白鞋边是血红色的倒影,他一个人。
「为什么?那么久……我明明已经……把当时的场景说了一次又一次……为什么还是不能抓到坏人?难道杀死爸爸妈妈的坏人不能得到惩罚吗?难道做了坏事可以不被惩罚吗?明明他是坏人,警察叔叔是好人,为什么……」
很快,会的,要有耐心。
「叔叔,今天呢?」
……
「我明白了。」
……
后来,男孩就不再问了。
耀已经知道了,故事里说的都是假的,都是骗小孩子的。
坏人会被惩罚,好人会被善待……
都是假的。吃了无辜小羊的大灰狼,根本不会被猎人们打死,它只会更快乐,更自由自在……
都是假的。
世界上不存在一定会被惩罚的罪恶。
亲戚们安慰他,说是爸爸妈妈去了天堂,一定会保佑他们,爱着他们,老天会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真的吗?真的存在因果报应吗?」
在双亲的葬礼上,男孩穿着丧服,左右抱着嚎啕大哭的弟弟妹妹。阿龙哭得厉害,几乎哽住了,小梅的眼泪鼻涕直接蹭在他的胳膊上。
男孩搂着弟弟妹妹,麻木地望着棺椁被缓缓放入墓穴,泪水几次就要忍不住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爸爸妈妈那么努力地让病人们获得幸福,却要遭遇这样的事。为什么自己已经描述了那么多次坏人的特征,坏人还是没法被抓住。
耀仰起头,紧紧咬住下唇,用尽最大的努力憋住胸膛深处的抽泣。
可他忍不住,怎么都忍不住。
眼泪就是往外流,胸腔就是反复抽噎,男孩就一下下地死命捶自己的胸口,强迫自己不许哭。年老的亲戚看不过去了,走过来要抱抱孩子,耀却不让人家抱。
「没用的,都没用……」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明来制裁坏人,什么都没有……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的话,那为什么爸爸妈妈会躺在那么冷冰冰的棺材里,坏人却逍遥法外?
耀在那个时候就明白了。
都是假的。
谁来制裁坏人?谁来让好人获得幸福?没有……没有……罪恶不是必然会被惩罚的。
男孩强忍泪水,他必须长大了。
「我以后要做警察……」
耀仰起头,努力稳住近乎哽咽的话语,平静地对大人们笑了一下。
「等我长大了,要做警察。」
必须如此。
耀已经明白了,如果别人都不行,如果警察叔叔无法抓住坏人,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因果报应……
那就由自己亲手来做。
「让我来。」
既然降罪的天使并不存在。
那么……他就要成为因果律的执行者。每一桩罪行,每一个坏人,都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由他来施行。
必须如此,必须要有因果报应。
……
时钟的数字跳转了一位,引擎熄火,警车的震动平息下来。王耀仍看着车载时钟发愣。
“耀?喂,醒醒,我们到了。”绿眼睛的英国青年关切地看着他。
“啊?!哦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想事。”耀抹了抹额发,对开车的同僚笑了一下,“走吧亚瑟,希望今天的侦查有进展。”
亚瑟点头:
“希望如此。但愿我们能在受害者家中找到些更有用的线索。阿尔那家伙还在执著地调查那个唐纳德·雷科,我可不看好他。”
“我相信阿尔。”王耀苦笑。
“为什么?”
“阿尔天生适合做警察,他勇敢,直觉很强……不过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遇到更狡猾的罪犯,懂得伪装,懂得栽赃……”
王耀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两膝盖上的双手……那已经不是孩子的手,也不再是放在脏兮兮的小学校服短裤上。
王耀继续说:
“你还记得我第一起负责的案子吗?”
“记得,那是桩陈年旧案,凶手当年枪杀了一对医生夫妇,就因为他神经质地觉得人家医生是想骗他的钱,故意把他老婆的治疗拖得那么久。”
王耀努力地笑了一下:
“没错。那个凶手不算聪明,甚至偏执得脑子有点问题……但是他的家族很厉害,还有一个精明的哥哥,有本事把他藏匿了十年……当年凶手的哥哥还使用了一些手段,干扰了警方的调查方向,所以案子才一直没有进展。”
“所以你觉得这次的案子也是这样吗?”
“很有可能,”王耀解开安全带,“但很奇怪……我同时又觉得阿尔调查这个唐纳德是对的,这人肯定另有蹊跷。”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从不同的侦查方向去切入吧,说不定挖出更多耗子呢?”亚瑟点头。
就在两人说话的间隙,弗朗西斯已经停好了警车,笑眯眯地在敲他们的车窗玻璃了:
“请吧,美丽的女士们,舞会的入口就在那里。”
“弗朗西斯,再开这种玩笑,我就把你的胡子刮下来贴在你的眉毛上。”
王耀不喜欢被当做女人。
“哈哈哈果然生气了,不愧是耀,还是老样子!看你那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真是的,你干嘛惹他,你明知道他讨厌这种玩笑。”亚瑟叹了口气。
“我就是想看看他身体怎么样,是不是还有精神生气。老实说,耀的脸色苍白得像纸,我真的有点不放心。”
弗朗西斯难得恢复了正经,不再开轻浮的玩笑。
“都说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王耀从车子上下来。弗朗西斯顺手拉了他一把,然后关上车门。
“那就好。”
“走吧,受害者的女儿在等我们了。”
……
警方对“四重奏”受害人约翰·沙弗莱的住宅进行搜查。
同事们已经进屋了,王耀又去问候了一下受害者的女儿。
沙弗莱小姐看起来精神好了一些,不过两眼还是红肿得厉害,想必是为父亲的后事操碎了心。王耀看了觉得难受,就尽量试着说一些安慰的话。
受害人的女儿一下子激动起来,抓住他的胳膊:
“王警官……你们会抓住凶手,为我父亲报仇,对吗?警方一定会抓住那家伙的,是不是?”
从那双心碎的泪眼中,王耀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会的,沙弗莱小姐。”
“您能保证吗?一定能把那邪恶的家伙绳之以法吗……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明明是很好的人,学校的孩子们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我把噩耗告诉母亲,她也哭了。您知道吗,他们已经离婚快30年了,但是……当我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她还是哭着挂断了电话……”
“我保证。”
王耀轻声说,握紧双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哦……主啊……”
说着,受害人家属忍不住开始哽咽,王耀就拥抱了她一下,轻拍她的肩膀。他又想到了那个雨天,双亲的葬礼。
“女士……”王耀顿了顿,轻声说,“神是不会制裁有罪之人的,世界上没有一定会被惩罚的罪恶。但是……人可以。我向您保证,只要我活一天,我就会把这个案子继续追下去。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抓住那家伙。”
“您在说什么呢!”
沙弗莱小姐惊讶地直起身子,栗色的眼睛中写满惊讶,不知道是在斥责无神论者的傲慢发言,还是感叹王耀最后这句死誓。
王耀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给受害者家属一个承诺,一个时限,不要让这个可怜人再像当年的自己那样,被无限拖延的时间所折磨。
于是他轻叹一声,平静地说:
“那么我只告诉您一个人……其实我之前被查出来是……癌症晚期,保守治疗下只有3-6个月的时间了。”
“啊!您……!”
看到对方眼角的泪水再次满盈,王耀只能苦笑,他有点后悔不应该把这种不相关的事说出来。但是……他想要给出一个承诺。
“所以我向您保证……在我活着的时候,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是的。
他要为了自己前半生的痛苦与信念,赌上最后的时间。
……
死者的女儿告诉王耀,沙弗莱先生患有晚期黑色素瘤,四年前查出来的,不过治疗情况很好,日常起居也都没有大问题。老人没有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太多人,他大多数朋友都不知道。
王耀又问,当年沙弗莱先生为什么离开了乐团,放弃了自己的音乐事业?
“因为一桩丑闻……”
显然,受害人女儿不太愿意提及这事。王耀试图追问,但对方还是不想告诉他,并说这是30多年前就尘埃落定的事,和这桩案子不会有相关性。
王耀叹息,拿出自己的名片递给对方:
“如果您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认为警方还是有必要了解您父亲生前的情况,尤其是这种人生的重大转变。因为有的犯人非常记仇,甚至会在几十年后才进行报复。”
“好的……”
“对了,您父亲养的那只小狗怎么样了?那只红色的喜乐蒂。”
王耀有点惦记狗狗。
“啊,杰米已经被我带回家了。他今早变得很没精神,不愿意吃狗粮,可能是他也发现父亲不在了……”
(今早才没精神?)
王耀觉得奇怪,就继续追问:
“对了,之前我来找您办理手续的时候……我记得狗狗精神状态还不错是吗?他见到我还笑着摇尾巴了。”
“是的……”
(奇怪了。难道主人失踪了几天,狗狗毫无察觉?)
信息问得差不多了,王耀就告别了受害者的女儿,进到房子里和同僚们汇合。
“弗朗西斯,有什么进展吗?”
“耀,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也来对地方了。”金发的法国男人正蹲着观察餐厅的地板,打了个响指。
“怎么?”
“餐厅有挣扎的痕迹,恐怕……这里就是第一案发现场,死者就是在家遇害的。”
“果然……对了,有件事让我很在意。死者养了狗狗,是一只枣红色的可爱喜乐蒂,毛绒绒的,体型也非常优美……”
“好了耀,你就不用在描述狗狗的可爱上多花功夫了。”
“咳咳,”王耀有些不好意思,假装轻咳了几下,“好的,言归正传……奇怪的地方在于,之前我来拜访死者女儿时,我觉得那只狗狗精神状态很好,完全没有受到惊吓或者感到不安。但是到了今天,狗狗好像才意识到主人不在了,变得没精神。”
“你是说……狗虽然在家,但是并不知道主人遇害了?”
“我想是的。我来那的天……狗不在主屋,而是住在房子旁边的独栋的工作小屋里……死者的女儿发现工作室里有水和狗粮,差不多够吃一星期,狗还可以从宠物小门自由进出。也就是说,狗狗在死者遇害后的几天生活得还不错,而且它精神状态良好,并没有紧张或者焦虑。那么,是谁把狗关到小屋里的呢?为什么要把狗关进去?既然老人没有要出门旅行的打算,为什么要准备一星期分量的狗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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