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王耀在“肖斯塔科维奇”分类的那一层架子上,看到了一叠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母子,年轻的母亲微笑着,搂着自己的儿子。黑发的小男孩扶着大提琴,面对摄影师,一脸自信的笑容。
“这是谁?”
王耀猜这对母子可能是中东欧人,照片是在一座桥上拍摄的,母子背后就是一座高耸的天使与主保圣人雕像。
他又翻了翻后面几张,仍然是那对母子,仍然是在天使雕像前拍的照片。不过能看出抱着大提琴的黑发男孩在一点点长大。从三四岁的小不点,慢慢长成了活泼健康的男孩,看起来差不多是小学生了。
总共9张照片。在最后几张相片上,抱着大提琴的男孩还手里还捧着一些像是获奖证书之类的东西,年轻母亲的脸上也带着欣慰的笑容。
“哇,难道这是伊万的儿子……?”
王耀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不会的。就他的理解,伊万·布列津斯基这种不负责任的俄国渣男,对孩子管生不管养,恐怕只会塞钱打发人。如果伊万真的有私生子,那么孩子的母亲可不会这么毫无怨气地给他寄来男孩的照片,恐怕只会给他寄来法院传票。
王耀把照片翻过来,看到每张照片背后都写了拍摄的年份日期,还写了同样的话:
「谢谢您。」
“……”
他看着男孩母亲的面容,在那憔悴的微笑中,似乎流露出一点感伤的神情。王耀意识到,孩子的母亲每年给伊万寄照片,很可能是出于愧疚感。
(为什么?)
相片上,主保圣人的雕像怀抱着十字架,被两位沉默的天使簇拥着……巨大的影子笼罩着母亲与孩子,将脆弱的生灵庇护在他的权柄之下。
恐怕这位母亲选择在这个地方拍照也是有某种含义的。王耀心想。她可能是想向伊万展示她的孩子……为什么呢?
就在王耀陷入沉思时,他看到了原本放照片的那层书架上,在CD之中夹着一本黑色牛皮书。
“?”
王耀取出黑皮书,发现那是一本相册,封面上用红色的笔写了一个单词:
Тошнота.
他实在好奇,就用手机查了一下……
「 恶心 」
恶心?什么意思?王耀翻开相册……看到第一张照片时,他就愣住了。
“啊……”
那是一张在交响音乐演出现场拍摄的照片。音乐家们全都穿着正式的礼服,在橘金色的灯光下专注地演奏。整个乐团神情严肃,指挥扬起胳膊,望向左手边的大提琴独奏者,仿佛是在跟随着他的意志。
然而大提琴独奏者的脸消失了……被黑色记号笔粗暴地涂黑了,就像是某种恶意的报复,诅咒那张脸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伊万……?”
即便照片上的脸都被黑色划掉,王耀也不可能认不出那个人的身影,那个人年轻的仪态……“为什么,发生了什么?”王耀焦躁不安,继续翻相册后面的照片,仍是如此……每一张照片上,在每一个场合,伊万的脸都被人充满厌恶地涂黑了。
恶心。
那个人抱着国际音乐比赛获奖证书时的照片。涂黑。
那个人和其他有名的指挥家、音乐家的合影……涂黑。所有辉煌的过去,从音乐学院毕业时的纪念照,巡演时的海报,涂黑;在外国景点旅游的的纪念照片;甚至是和家人的合照……那个男人站在娜塔莎身边,手扶着妹妹的肩膀,两人在芭蕾学院前的合影。全部涂黑。
黑色记号笔划掉了男人的脸,就像是在厌弃某种让人作呕的怪物。
仇恨、愤怒、黑色的痛苦。
恶心。
“为什么……?是谁干吗?”
王耀的内心被刺痛,因为他已经在第一时间知道了答案……
是伊万干的。
伊万恨他自己。
黑色的记号笔,辉煌过去的照片,银色左轮手枪……那个人使用手枪,就像使用一支抹去照片上恶心之物的黑笔。
“……”
王耀看着照片,指尖轻轻抚摸着伊万的身影。黑色的,没有脸的男人……他再次想起伊万说过的话,想起那个人平淡的笑容:
「 我为什么要活着恶心大家?要是小时候就死掉就好了。」
风暴、巨浪上摇摇欲坠的船,怒号的黑暗……那个人仿佛是某种支零破碎的东西,相互撕扯,相互毁灭。
直到世界成为灰烬,直到一切痛苦都归于平静。
“万尼亚,亲爱的万尼亚……”
为什么会这样呢?王耀真的不知道。
难道生活比战争更令人无法忍受?不,绝非如此……然而人生的痛苦无可避免。假如苦难不是来源于贫穷、疾病或是外在的其他理由,假如最残忍的那个人恰恰就是自己……那么到底怎样才能继续生活?或许人必须找许多理由说服自己,春天仿佛才是温暖美好的色彩,而不是一段普通的必然流逝的时间……或许活下去是为了相爱的人,因为有人看到自己出现会开心,所以为了那个人活下去。爱是一种极大的努力。
可是,万尼亚,北方的万尼亚……你自己一个人,到底要怎样才能忍受孤独的生活?
一个春天,又一个春天。
“啊,肚子好饿……真是的,我要出去了。”
王耀若无其事地摇摇头,抹掉眼角的泪水,把相册放回原位,离开了那个伤心的房间。
……
伊万心情很好,琢磨着度假期间给耀做些什么好吃的。
他在海鲜店看到了不错的食材,肉质鲜美的智利龙虾,还有应季节的法式贝隆生蚝,2号大小,肉量和口感应该都不错。但是伊万有些犹豫,因为贝隆生蚝吃起来有股金属味,最好配上佐餐酒……
“不行,耀还在吃感冒药,不能喝酒。”
此外还要考虑到病人的身体能不能承受这些高蛋白的海鲜制品……但是耀一直很喜欢吃海鲜,上次伊万做的龙虾卷就很受猫猫的欢迎。
“还是买一些鱼类海鲜吧,稍微喂他一点,吃什么都比吃方便面好。”
伊万买了不少新鲜水菜水果,一些奶油生蚝,两段肥美的鳗鱼,一块上好的金枪鱼腹肉……他记得那边的家里还有高级的鱼子酱,猫猫会喜欢的……怎么能有人不喜欢俄罗斯鱼子酱?伊万认为这是犯法。
冰箱里也有他之前买的冻三文鱼。伊万冬天去森林里度假时,喜欢把冻三文鱼直接切片下来生吃,作为配伏特加的小零食。不过王耀肯定不喜欢这样,伊万心想,他们南方人大概还是喜欢复杂一些的吃法……
“总之都买一些吧,要是猫猫不爱吃就算了。”
在去收银台结账前,伊万在又逛了几圈,终于找到了王耀爱吃的那种巧克力豆。要用小零食收买人心,这是瓦莲京娜教他的,总是很管用。
买完了东西,伊万开车回家。
他才刚一进家门,王耀就来迎接。平时不怎么热情的漂亮宝贝竟然主动地搂住他的脖子,还亲昵地贴住他脸颊,让伊万有些惊讶:
“怎么了猫猫,怎么一下子对我这么好?我可没有猫罐头。”
“万尼亚,可怜的万尼亚……”
王耀温柔地抱着他,像是粘人的猫一样亲吻他的脖子。伊万心里很享受,但是他手里还拎着购物袋,龙虾和活鱼还在袋子里使劲扑腾。
“耀,等一下,我先把东西放下……”
“伊万你买了鱼?好,我中午给你做鱼吃。你喜欢酸甜口味吗?我猜你不吃辣……”
“宝贝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下子这么疼爱我?竟然还要给我做饭。”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么大一只熊仔,应该多吃一些鱼……而且之前总是你给我做饭,我也想让你尝尝中餐……”
王耀低下头,几缕乌黑的长发垂下来,遮住苍白的漂亮脸蛋。伊万仔细观察。他的东方美人无论哪个角度都很好看,细致的五官,薄嘴唇,皮肤像是陶瓷娃娃……就在伊万一边拎着龙虾,一边欣赏美人时,王耀说出了可怕的话:
“这样吧,我给你做松鼠桂鱼好了。”
“松鼠???”伊万大为震惊,“不,宝贝,不行!松鼠是我的朋友,不能吃松鼠!可爱小松鼠和鱼一起做菜……上帝,不,不行。”
王耀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瞳,转而又轻巧地笑起来:
“哈哈哈,你说什么傻话……!熊仔,我怎么会用你的好朋友小松鼠来做菜?松鼠桂鱼只是菜的名字。把鱼切好后裹上蛋黄油炸,出锅后浇上糖醋汁。我猜你会喜欢这种有点甜味的菜……嗨呀,这熊真傻!”
“好,好……记住,永远不可以吃小松鼠。”
伊万舒了一口气,紧张得像小时候那样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老婆饼里又没有老婆,夫妻肺片里也没有夫妻啊!”
“把夫妻的……肺……切片来做菜?”
伊万陷入了沉思。
“不不不!”王耀气笑了,“只是菜的名字而已!里面没有人肉!真是老套的笑话。”
“哦,我还以为是新菜谱。”熊仔有些失落。
“傻乎乎。”
王耀笑起来,双手揉乱了伊万的头发。真是没办法,伊万只能笑笑,亲一下他的心。伊万忽然想起以前在图书馆看过的食谱:
“耀,‘红烧熊掌’这种也只是菜的名字吧?”
“不是哦,是用把真的熊的手砍起来拿来做的菜,”王耀笑眯眯地拉住伊万的手,比了个切菜的姿势,“熊掌很好吃的。”
伊万惊惶地摇头:“Нет……!不,也不可以吃小熊!!”
“哈哈哈!”王耀笑得揉眼角。
“猫猫,你又骗我。”
“真是的,熊可是保护动物,怎么能吃它?现在都是用豆腐和牛筋肘子之类的东西替代,只是做成熊爪的形状而已。肉对于古代人来说是珍贵的食物,渔猎民族捕猎到了熊和鹿之类的野兽,肯定不会浪费皮草和肉。但是现代社会没必要啊。”
“可是……诶,俄罗斯确实也有熊肉罐头这种东西,”伊万沮丧地笑了一下,“人类真讨厌,人类真讨厌。”
“好了好了,中学二年级的万尼亚,一直拎着购物袋不累吗?我们别一直站在玄关了,进屋吧。”
王耀仰头亲了一下伊万的下巴,拍拍他的脸。
“你一会儿还会对我这么好吗?会不会你之后就忘了,又对我爱答不理了?”伊万委屈地皱起眉心。他知道王耀肯定没法抗拒他做出这种表情。
“会的,会的。”
王耀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要给出一个正式的外交承诺,又亲了伊万一下。
……
从市中心到郊外,车子沿着湖边行驶,灰茫茫一片的水面上仍浮着碎冰,升起了巨大的云,连接着远处灰绿色的森林。
王耀心不在焉看着湖边的富人别墅区,他看到了一栋别致的黑色的建筑,就问:
“我们到了吗?你的房子在这里?”
“不,不是这个房子,我会住那么奇怪的黑色别墅吗?看起来像一个坟墓。”伊万笑笑,伸手捏了捏王耀的脸颊,像是在逗孩子那样。他打开车载音响:“耀,你有什么心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对劲。”
“没什么特别的,我只是在想你的事,万尼亚。”
“嗯?”
“我在琴房里看到了一组照片,是一个女人和一个抱着大提琴的男孩。每张照片背后都写着:谢谢……他们是什么人?”
“你该不会怀疑那是我的私生子吧?”伊万皱起眉头,“耀,我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大概吧。”
“不,我不是在意这个,万尼亚……让我难过的是别的东西,之后我们有机会再说吧。你先告诉我,那对母子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感谢你?”
王耀低头拨弄海獭玩偶,是上次他们在水族馆买的那个。
伊万专心地握着方向盘,望着前方的道路与越来越近的森林: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在布拉格遇到的事吗?我被一群地痞流氓给砍伤了左手,肚子上还被捅了几刀……”
“是的,我记得,万尼亚。”
“当时那几个流氓想抓走一个年轻女孩子,我帮了她。”伊万说。
“啊……!所以说,照片上的母亲是她?你救的那个女孩?她都有孩子了……!”王耀挺直背脊,认真听伊万说话。
“这没什么奇怪的,毕竟都是13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布拉格住了院,她总是来看我,每次都哭着说对不起,一直道歉说是她害得我再也没法演奏了。我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逻辑,又不是她捅伤了我。再说,我已经当场把砍伤我的那几个混蛋打得半死不活了,后来我还……哈哈哈,热情好客俄罗斯。”
“呀……”
“我和她也没什么联系,普通的人类而已。不过她每年都给我寄一张明信片。后来她生了孩子,就改成了寄孩子学大提琴的照片。每年都寄,真奇怪,我真是不知道人类在想什么。”
伊万困惑地摇摇头。
“你……”王耀似乎有些惊讶,望向驾驶座上的伊万,“伊万,你不明白人家是什么意思吗?她为什么向你道歉,为什么每年给你寄明信片,为什么让她自己的孩子学大提琴,还把照片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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