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没耐心,但“没耐心”通常只限于在家之外的地方。
他家教好,从小父亲就告诉儿子,家庭之外的情绪不要带回家里。虽然在外看起来无法无天,但其实任姝涵在家在外都极有分寸,甚至可以说在家的时候他还要更有分寸些,熟练到精通地掌握着撒娇与懂事的力度天平。
只剩下最后一间屋子了。
任姝涵走到顶层,看见了没有掩紧的书房大门。
“爸爸?”
仍然没有人回应。
任姝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心里有些意外,原来平平无奇的书房也会在某种氛围之下突然变成潘多拉的魔盒,故意似的从缝隙向外散射惑人的暖色光芒。
他敲了两下,犹豫之后还是顺势推开了将掩未掩的房门。
手机铃声约好了似的同时响起,任姝涵没有看来电显示便在耳边接通了电话,他听见好像有女人在自我介绍她叫“宋瓷”,但任姝涵却没来得及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桌边有一只精致小巧的陌生礼物盒,他感觉自己仿佛看见了魔盒里的潘多拉魔盒。
“任先生,你在听吗?”宋瓷耐心地询问。
“在。”
任姝涵站在桌前,盯着空白卡片看了很久,直到电话挂断,他才捏起桌上的钢笔,在纸上复刻了赠送者的签名。
“a bc”
全天下最好造假的名字。
薄迟是个美杜莎。
在少年任因的日记里,他这样中二但一本正经地写道。
不可以看他,在瞳孔被注视的一刻,你将被智慧女神诅咒,失去理智,永远堕入坏家伙的迷魂陷阱。
那些年少时的日记早已被当做黑历史被封存进了箱底,但长大后的任姝涵……还是这么想的。
在太阳落山之前,任姝涵开车去了郊外,一步一个台阶地和月亮一起登上了雁清山上的雁清寺。
任姝涵的信仰不纯粹,只逢年过节才在父亲的督促下想得起来要去向神女娘娘求一个心安。
通常情况下,他其实都不会来到这些宗教神话色彩浓厚的地方,而这一次比藏在寺门后神隐的神女娘娘更早出现在他眼帘中的,更是一个从方方面面出发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真神奇。
任姝涵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心想原来那天他没骗人,原来除了上帝和他自己,薄迟也真的会有其他的精神寄托。
天天搞封建迷信,他在大学一定没有好好学习辩证唯物主义价值观。
任姝涵没有作声,薄迟竟也没发现他,只是披着外套倚坐在柱廊上,脸色苍白得甚至有些透明,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一场精心演绎的苦肉计。
这招大影帝用得很熟。
之前的时候,薄迟偶尔仍然会执意要送排练结束的任姝涵回家,车就停在地下,发送的信息无师自通的委屈,仿佛只要任姝涵搭了别人的车,他就会在那里一直枯坐到天明。
吓唬谁啊他。任姝涵一边翻白眼,一边坐上了小陈的副驾驶。
回家洗澡、吃饭、通读剧本,吃零食,看电影……凌晨两点,任姝涵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拧着眉毛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决定去饭后消一下食。
但这决定一闪也就过去了。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任姝涵想。
但我至少可以控制自己的自尊。
他相信薄迟比他更为爱惜自己的尊严,做不出在注定无人归来的车库里枯等整夜的傻事,甚至没准他只是随口哄人压根儿没去都说不准。而为了彻底不再想起这种傻事,任姝涵决定当下立刻马上就去睡觉。
但在走到窗边的时候,他却命中注定般垂下眸子,看见了楼下那一道似要被凝在夜色中的身影——在此之前任姝涵都不知道,原来他已经对薄迟熟悉到了这种相隔这么远都能一眼认出来那个王八豆是谁的程度。
但也可能是幻觉,是他错认,任姝涵自我安慰。
他忘记了自己后来在窗边又坐了多久,而第二天清晨被朝阳晒醒眼睛,任姝涵第一反应便是回过头,刚好、又或仍然只是错觉地看见窗外那道背影转身离开。
任姝涵几乎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拿薄迟根本没有办法。
就算那晚他没有看见薄迟或者看见的根本不是薄迟,就算任姝涵是个瞎透了的近视眼,他迟早有一天也还是会彻底投降抑或心灰意冷——二者的区别只在于薄迟能、或者说愿意骗他多久。
爱情不该这样,他们的关系不对等,可任姝涵能做的却也只是背对着薄迟装作看不见他。
都怪他们一个个非要叫他公主,古往今来,又有几位公主能真正做到把控自己的命运。
雁清寺里,薄迟像是终于从意识到此间非梦的恍惚中醒过神来,他缓缓抬眸,瞳仁在意识到自己被注视了不知多久的情况下颤了颤,半晌才沙哑着嗓子开口:“你来……”
“来看你。”任姝涵抢答。
“晚上好,美杜莎。”他小声补充,没有叫美杜莎听见,但看美杜莎痴傻的情态,看样子是胃溃疡的时候把脑子也伤到了。
而他竟然还在笑。
“你又这样。”任姝涵看了薄迟一会儿,忽然打破沉默。
“开心时笑,不开心时笑,无所谓开心不开心的时候也是笑。我以前觉得,无论在外面什么样,至少你在我面前笑得是非常自然的,但后来,连我也不确定这个曾被我确定甚至坚信的认知了。”
任姝涵注视着笑意渐渐减淡的薄迟,认真道:“你看,你演太久了,我都不知道,你现在不笑了,会不会也是在演。”
“……”
薄迟垂下眸子,许久又低下了头。
他没有解释什么,但仿佛在无声地表达什么。
“你生气了?”
薄迟不讲话,任姝涵先发制人:“你敢生气?我还没生气。”
薄迟又笑了出来,但这次他保证是真心诚意地想笑。
“没有生气,你也不要生气,”薄迟像是被风吹倒了嗓子,“我刚才在许愿。”
虽然我许在这里的愿望好像从来没有成真过。
“什么愿?”任姝涵问。
薄迟答非所问地说着胡话:“因因,他们丢掉了我给你的玫瑰,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丢掉了?”
“……”
任姝涵也哑了:“你没有听见徐杰青说的话吗?”
他生薄迟的气,不想同薄迟讲话,于是学习薄迟,找中间人转告。
“听见了呀,你不要我了嘛。”薄迟弯了弯眼睛。
“可以理解。”他说。
但我不想接受,他在心里说。
——我再也不要喜欢薄迟了!
十几岁情窦初开,朦朦胧胧尚且对自己的心思毫无认知的任因在看到薄迟的最新绯闻后大声宣告,但还没来得及在日记本里更新这则意味不明的心情,任因便在气冲冲下楼喝水的时候看见了他决定再也不喜欢的人。
是单方面地看见,隔着楼梯和隔断,远远地,一眼就从背对着自己的那道白衬衫认出了客人是谁。
有的时候吧,视力和听力太好也不是好事。
薄迟和任因的爸爸在客厅里说话,任因缩在二楼拐角的楼梯上,听见爸爸问道:“你想好了吗?”
薄迟回答:“想好了。”
任先生:“他已经很生气了,以后知道这些事,只会更加生气。”
薄迟:“我不会让他知道。”
任先生一直都很欣赏薄迟,这是唯一一次,任因听见爸爸用那样嘲弄的语气和薄迟讲话。
任先生:“有自信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却极有可能迎来死路。”
薄迟依旧淡定:“总比任先生处处皆是死路要好。”
那一天,任因等了很久,但除了关门的声音,他没有等来两人的任何回复。
任姝涵一直知道,薄迟和自己的爸爸有秘密,但最终只是选择转身回到楼上的他却从来没有试图向任何一个人求过答案。
长公主总是期待可以用信任来换坦诚,用真心来换真心,但等了这么久,却仍然等不来任何人的剖白。
等不来就不等了。
任姝涵走过去,将攥了一路的拳头伸到了薄迟面前。
喂,坏家伙。
任姝涵问:“你送的花是这个吗?”
月光洒下来,红宝石玫瑰安静地躺在男孩翻过来摊开的掌心里。
第72章 “坏家伙”
坏家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任姝涵把玫瑰重新收起来,也不看他,兀自走上台阶坐在了薄迟身边。
因因总是聪明的。
童星薄迟上学的时候,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请假,一年中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光和他出境的频率比起来着实屈指可数,和他比起来,任因算是非常优秀的好学生。
但他的学习成绩还是没有薄迟好。
真见鬼,任因想,那就只好等鬼回来了辅导自己。
可当真正辅导的时候,举一反三都是小意思,有时候任因甚至还会给薄迟一个完全没有想过的思路。
即使是被当做金枝玉叶那般真正娇惯着长大,任因也长成了薄迟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模样。
哪怕最开始的确是因为感性过度才走进了这一行,哪怕时至今日仍然没有真实地爱上这个圈子,任姝涵至少也已经把自己从事的一切真切地作为自己的事业,无时无刻不在一门心思研究怎么认真地向前走。
他说不出“某种程度上我能走到今天还要感谢薄迟”这种酸话,但很多时候,当他演戏和面对各种镜头的时候,薄迟的确总会像一个无形的精神导师,站在他的眼前,向他无数次地演示正确答案的解法。
薄迟的答案总是标准的,但有的时候,任姝涵还可以在他之上再做出一些出彩的附加答案,走到今天,当真实的任姝涵表现得越来越好,幻象中的薄迟也出现得越来越少了。
见不到他的大多数时候,长公主心里总有无数劝诫自己的道理,而且它们的效果通常都很好。
有时忙得狠了,他甚至可能在那连轴转的几天里都不会想起薄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任姝涵心中方才会生出一点淡淡的或许可以名为“不舍”的东西,就好像看见了他即将彻底放弃初恋的不远之后的未来。
——这些徐杰青都曾完整地转告给薄迟过。
他以后应该也不会被任何人欺骗的吧。
任姝涵其实、可能,并不需要别人保护,一切不过是薄迟和任先生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其实是不是不应该回国的啊。
怀念又遗憾地闭上眼睛时,薄迟忽然听见了一句“我可以接受你”。
我可以接受你。
……谁,接受,谁?
像是突然失了聪,薄迟好半晌过去才非常迟钝地缓缓抬起目光。
没反应拉倒,任姝涵自顾自地又退回去一档:“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薄迟。”
明明说的是最最令人心动的句子,任姝涵的语调却冷静得丝毫不加缱绻之意。
“但你能先和我说句实话吗,你为什么总是那样对我,我看起来幼稚到了可以被随意对待的程度?”
摇头是下意识的举动,薄迟答话的声音很轻。他像是害怕惊醒任姝涵,让眼前人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胡言乱语,更像是害怕他在意识到之后彻底离开这里,再也不回头。
任姝涵没听清他的答案。
“你不幼稚。”
薄迟认真地、第一次这么努力地试着将胸腔中为数不多的所有诚实拼在一起,可撑到最后,仍然只能拼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想相信的“因为一些我自己的事”。
“那你挑一个告诉我吧,”任姝涵想了下,又做出补充,“可以是最无关痛痒的,但必须是真实的。可以做到吗?这已经相当放宽条件了吧。”
很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之后,薄迟终于从被定格的石化中醒过神来。
他转过头,在月亮下注视着任姝涵明亮的眸子,认真道:“我希望你记住我。”
美杜莎念什么咒呢。
任姝涵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你说什么?”
薄迟扯了下嘴角,被冷风吹着轻轻咳嗽了两声,无奈地小声解释:“我希望你忘不掉我。”
像是被愚弄了似的,任姝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看向夜空,半晌,又睁大眼睛看回来,连声音都变了调:“我为什么会忘掉你?”
“你还记得何路林吗?”薄迟问道。
任姝涵眉头紧皱。
薄迟自顾自地开口:“你们从幼儿园就认识,比你我相识更早,你们曾经是彼此最好的玩伴,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注视你、跟随你,但你现在还记得、在乎这些事吗?”
任姝涵几乎要气笑了:“你是想说我没心没肺吗?”
薄迟摇了摇头:“因因,没心肝的是我。”
我不敢亲自去看你,是因为我期待、但也根本不敢知道,没有我你似乎过得也很好、更加好,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需不需要我,你还……愿意回头看我吗?
因为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爱我,因因。
任姝涵忽然之间冷淡极了:“你知道这个答案极有可能让我更加排斥你吗?”
薄迟可恶但真诚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并不想告诉你。”
想包括其他的答案一起瞒他一辈子,但又知晓任姝涵是怎样非黑即白的性格,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但迟迟抗拒面对事实,一拖再拖,最后变成这样难看的局面。
薄迟捏了下指节,忽然决定一口气说完:“其实也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别骗我,”任姝涵打断他,“如果不能保证对我说的每句都是不敷衍的实话,以后你还是不要再同我说话了。”
任家的小公主若是学医应当很有出息,总是一针见血命中穴位,医死人肉白骨想来都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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