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第一次发现了祁凤霄和他的不同。
他是永远活在过去的人,而祁凤霄不是。
他将头歪在皇帝的膝盖上,“陛下,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待我?”
这不是卑微的乞求,更像是困惑他许久的不解,时至今日终于问出来似的。
温姝平静地想,他变成了一个疯子也不能全然怪陛下。
就这样沉默地过了很久,温姝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
“因为你不配。”
祁凛州的声音冷淡而平静,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不带有任何鄙夷或不屑。
祁凛州的手落在怀中青年的发上轻轻揉了揉,或许这是他对温姝最后的温柔。
第一百九十章
温姝闭上了眼睛。
他多年的困惑得到了解答,原来不是君王无情,而是他不配。
这么多年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无数,不知多少次气息奄奄,几年前皇帝兴致来了,在他的背上用烙铁印上了一个奴字,他听到了自己的皮肤被滚烫的烙铁烫焦后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直接在剧烈的痛楚之下昏死过去,如今疤痕尤在,他永远是皇帝手中的玩偶。
所以温姝从来不感激皇帝,他有今天的地位全是他自己数次死里逃生换来的,伴君如伴虎,本就是互相利用,无须这样挑明,但他到底不甘心。
他总是宁愿清醒地活着,不愿糊涂地度日,兰玉曾经笑言这样的性子迟早要吃尽苦头,一语成谶。
他想从皇帝口中听到答案,竟颇有恍然大悟之感。
可惜他这么多年竟无自知之明。
温姝有一瞬间仿佛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他一生都在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甚至用杀人,报仇来佐证一切,原来在上位者的眼里始终不值一文。
“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如今的温姝不值得被好好对待,过去的温姝呢?
皇帝闭了闭眼睛,似乎回忆起了曾经那个披着月光走入正殿的少年,时日长久,他已记不清那少年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与多年后的温姝天壤之别。
“朕觉得你有趣,想过要好好栽培你。”
但从温姝蓄意勾引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他在皇帝的眼中变的下贱不堪,更遑论皇帝早已知道他与多人有染。
无论温姝是否自愿,后果已经发生。
虽然下贱,却依然喜欢,于是留到了现在。
但已不值得被好好对待了。
祁凛州忽然笑了,“温姝,你不知道,朕对自己床上的人,和对自己看重的臣子全然两个态度,你既想做朕床上的人,又想做朕的重臣,你在朕身边越是下贱,便越是彰显自己的野心,而朕这辈子最讨厌有野心的人,天下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但是朕自认为对你还算不错。”
一边厌恶这丑陋的性子,一边贪恋这柔软的身子,自始自终没有杀了他,已经是皇帝对温姝最大的仁慈。
温姝终于明白,原来当初他敬畏崇拜的那个陛下,是陛下在臣子面前摆出的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他能让任何人如沐春风。
而将他推进深渊的陛下,是他在自己的玩物面前摆出的另一张脸,只要他愿意,他能让任何人进地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皇帝是否还有第三张脸?
温姝的脸色苍白,阳光笼罩着他,轻盈的像一团紫色的雾。
“可这是我的错吗?”
他喃喃自语,似乎在问自己,也似乎在问皇帝。
皇帝摇头,“温姝,朕一开始对你便寄予厚望,到底是你被这一身皮囊连累走入歧路,如今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温姝垂眸接受了加害者道貌岸然的指责,“陛下如此公正,史官日后定会给陛下留个好名声。”
“你到底恨朕。”
“陛下高高在上,怎么会体会凡人的喜怒?我啊,只是想报仇罢了。”
“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将这天下拖入绵延的战火,实在是自私自利。你当年困到温家的烂账里,如今困在私仇里,这么多年没有一点长进。”
“陛下,温姝不是好人,格局没有陛下那么大,眼里没有天下众生,只有自己身边活生生看到的人。”
天下众生一一
他认识哪一个?
早就变成了侩子手,也便无须假惺惺地披着人皮。
温姝笑了。
他觉得有些讽刺。
一个杀尽自己身边亲人的屠夫却说自己心中有天下苍生,天下苍生只怕也要瑟瑟发抖了。
“陛下,做了婊子的都不立牌坊,做了屠夫的又何必欺世盗名?”
“胸无丘壑,难成大器。”
皇帝这样评价温姝。
温姝听着这八个字,弯着眉眼道,“多谢陛下夸赞。”
到了这个时候,他似乎也不恨皇帝了。
他就要死了。
谢卓手里得来的蛊毒足够要了皇帝的命。
他笑着给皇帝说了最后一句话,“陛下,真正的三皇子在我手里,您真的要杀了我吗?”
皇帝似乎有些乏了,他没有再看温姝一眼,摆手道,“昌巳,将人带下去罢。”
昌巳推门而入,温姝被带了出去,温家上下被幽禁,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九十一章
寝殿内终于又只剩下了一人。
已经不再年轻的君王扶着床榻咳嗽出声。
如果温姝没有爬上他的床,或许他会对温姝的美色动心,却绝不会主动将自己的臣子招揽为入幕之宾。或许这是温姝的另外一条路,而彼时的温姝若不成为他的入幕之宾,他自然不会庇佑温姝,也许温姝早已经死在了易家人层出不穷的手段里。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温姝救过他,这是温姝拥有如今一切的原因,而这一切在温姝给他下毒的时候已经抵消殆尽,他给温姝的一切是时候拿回来了。
他回忆起了自己辉煌血腥的过去,也回忆起了未曾登基时候在战场杀伐的快感,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妻子儿女,他们有的在地下长眠,有的活成行尸走肉,有的死而复生来夺这权柄,唱戏的戏子换了一拨又一拨,皇家的戏码却亘古不变。
龙榻上朱红的漆还未剥落,这天下就要换了主人。
猎鹰人老了,容易被鹰啄了眼睛。
阳光落在帝王的身上,仿佛死神在为他加冕。
祁凛州让昌巳扶着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老去的容貌。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了终点。
或许也死的太过轻易了些。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一场惊心动魄的宫变中,又或许死在刺客凶险的杀招中,却没想到要死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玩宠手里。
这微不足道的玩宠坏了他所有的大计。
这实在是一场莫大的讽刺。
这是他刚愎自用的报应,又或许温姝是他死去兄弟们化成的怨魂前来索命,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在病榻上口口声声的诅咒,他将来必定死在至亲手中,而祁凤霄回来了。
他杀祁凤霄的时候倒是没有想过他们之间血脉相连,实为至亲。
从隆庆王未死的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他便已经猜度到了一切,只是如今为时已晚。
当年死的是隆裕。
他脑海中平静地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于是也能解释为什么太后会被人劫走。劫走太后,祁凤霄再无掣肘。
这一切发生在这数个月里,他用一辈子治理的江山分崩离析。
守住一件东西需要许多年,弄坏他只需要几个月。
祁凛州心智过人,向来眼高于顶,竟从没有想过自己能被逼迫到如今这一步。
他闭了闭眼睛,想到了曾经被宫女用枕头捂死的帝王,也想到了史书上掉进河里淹死的帝王。历代的皇帝活着的时候大同小异,死的时候倒是五花八门。
祁凛州挺直了背脊,或许他一辈子没有弯腰,于是将死的时候也绝不示弱人前。
昌巳躬身道,“陛下,温大人那边……”
前方传来帝王邈远的声音,“拟旨罢。”
“温家温氏,逆行不端,为平民怨,今剥去官身,禁大理寺,永世不出也。”
第一百九十二章
“温家温氏,逆行不端,为平民怨,今剥去官身,禁大理寺,永世不出也。”
温姝沉默地接过了旨意。
温氏?
温姝的目光落在温氏这两个字上。
皇帝没有在圣旨上揭露自己病重的真相,他是个要脸面的人,不肯让自己被一玩宠算计手心的真相给后世蒙羞,但他仍然不肯放过温姝。
于是皇帝在自己的圣旨上用温氏这一词汇来形容他,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两省长官从此无名无号,如同女子般只有氏,这是一道写在圣旨上的羞辱,而这羞辱将流传百代。
若干年后的史官或许不会记得一个叫温姝的佞臣,但永远会记住一个被皇帝以最大的恶意称为温氏的佞臣。
人们会猜度,当时的皇帝为什么用这样的词汇形容他?
也许是因为他爬了皇帝的床。
又或许是因为他虽然是个男人,行为举止却像个女子。
这样的男人担任了两省长官,也不过一时蛊惑了皇帝,你看看最后的下场,还是皇帝明察秋毫。
这一道圣旨,将温姝永远贬在了耻辱柱上。
即便祁凤霄赢了,也翻不了前任皇帝定下的案,这是从祖上下来的规矩,除非他另立新朝。
而祁凤霄若是另立新朝,他也将和温姝一起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男人玩弄另一个男人,那是是风流。
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那是下流。
男人委身于另一个男人,那是笑柄。
祁凛州一手将温姝变成了一个笑柄,一个流传千秋百代的笑柄。让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永远背负着这个笑柄活着,死后仍旧不能安生。
温姝握着明黄的圣旨,仿佛被揉碎了似的,终于一口血溅落在膝盖下的积雪中。
昌巳将温府中的情形回禀于病重的皇帝,皇帝的声音竟有些温柔,“他送给了朕一份大礼,朕也送他一份大礼。”
昌巳心道,您这大礼,倒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祁凛州笑了起来。
还没到最后一刻他仍是晋国的君王。
民间真正的三皇子在影卫的重重保护下依然被温姝劫走没了下落,是他小看了温姝。温姝想用云歧来保住自己的性命,这一招倒是高明。
皇帝闭着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昌巳道,“告诉大理寺的人,不许易家和东宫的人接近温姝,并想尽一切办法从他口中问出三皇子的下落,必要时可以用极刑。”
云歧的存在绝不能暴露于东宫和易家眼前,否则他们会先动手杀了云歧。禁止东宫和易家的人靠近,不过是为了防止他们从温姝口中知道一些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事。
如今大理寺的人唯他马首是瞻,倒是可以值得信任。
事已至此,朝廷朝不保夕,祁睿仍然算计着皇位,祁凛州知道祁睿或许等不了多久,他早就决定按照自己原来的计划先下手为强,只是如今打仗还需要易家,易家不能按照原计划动,但废太子,立新君得提到明面上,所以他才在两年前将云歧从旧居中接到了京城,这才给了温姝可乘之机,导致两难的局面。
皇帝的目光落在自己手心的扳指上,风掠过了他枯黄的发稍。尽管他已经老去,不久后会死去,依然保有自己最后的尊崇和威严。
皇城中响起了大理寺的钟声。
昌巳躬身道,“陛下,想必何大人那处,已经要开始审了。”
皇帝闭上了眼睛,似乎已经极度疲惫。
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到死去的冤魂,他们从无数有孔的地方钻出来,血淋淋地前来索命。
他这一生不敬天地不敬鬼神,临了终于受到了报应。
皇帝摆了摆手,众多宫侍垂首退下,昌巳关上了门,正殿中只剩下了龙椅上那道影子。
大理寺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这是温姝又一次被剥夺了所有权力。
上一次他在长公主府中做了奴才,这一次他回到了自己父亲灭亡的地方,而他心中已经知道,自己出事的消息只怕此刻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他的仇人们将闻风而至一一这世上或许大半的人都视他为仇人,另外一半在拍手称快。
可惜这大理寺处处铜墙铁壁,皇帝为了云歧的下落还得想尽办法保住他的性命。
温姝盯着眼前的一盏灯,身后的白墙就像他没有血色的脸。牢狱中都是哭嚎受刑的可怜人,而那大理寺的官员正襟危坐在他的对面,行剥皮拆骨之差事,面容却慈和如悲悯的菩萨。
第一百九十三章
“何大人,许久不见。”
温姝笑了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的大理寺俨然落在了曾经与温姝同期的状元郎何非身上。
温姝依然记得当年何家的状元郎骑着五花马游街时候,他只能在人群中远远观望,如果没有林奉儒的帮助,他又怎么会留在京城,如今想来时也命也,半点不由人。这许多年过去,当年一并登科及第的人有人卷入大案满门抄斩,有人身兼数职万人之上,这位何大人显然是平步青云的佼佼者。
何非目光落在温姝身上,似乎也回忆起了当年。
他们这些人都从寒门及第,他虽是状元,官职却始终不如温姝,他对温姝抱有和世人一般无二的偏见,即便曾经卑躬屈膝也不过表面恭敬,知道这海市蜃楼总有坍塌的一天。这一天来的很快,于是闻名朝野的两省长官落到他大理寺手中了。
何非长长叹息一一“温大人,陛下要的是真正的三皇子下落,你若是不肯说,难免受折磨,你我共事一场,我始终不肯对旧日的同僚用刑。”
温姝抬起脸直视何非,“何大人,我若说出了三皇子的下落,这才保不住命。”
何非摇头,“大理寺的手段,温大人只怕应付不来。”
温姝眼珠漆黑,昏黄的灯光落在里面仿佛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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