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很快就回来的吧?”她问。
婉儿不置可否。
“别让我等太久。你知道,我会想你的。我会担心你的。”
或者你别走了。不走好不好,留在这里陪我。
“怎么了?”
“我怕。”
“怕什么?”
公主不答话了,低头思索一会儿,问她:“你不会离开的吧。”
“三郎不是说,需要我帮忙草拟制书么。崇简要随从入宫的,刘幽求也是你的人,我手里有原本的遗诏草稿。众人皆知皇太女之议,我断发饮鸩死谏,不会看我做韦党的。你放心,乱军进来,没人敢动我。我不会有事的。”
“该走了。”婉儿转身,想抽出那只手。太平却不放,陪她走出屋子。院中树木苍翠。影影绰绰,阳光正好。
“我走了,不用送。”她侧身离开,顺势让手指从掌心溜走。指尖分开那一刹那,婉儿忽然想到,那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触碰她了。泪水涌上来,不敢转头,留一个黯然的背影离去。
“婉儿!”
她站住了,脸冰冷地快要哭出来。好容易整理好情绪,婉儿回头笑着。那绝美的笑颜啊,阳光下,眼睛里闪着光。太平于是也微笑起来,轻声道:
“等你回来。”
婉儿好像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是答应了自己吧,她这么想。
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唇角抽动着,她知道自己一定很难看。也许五官都哭得扭曲了,她从没有这样哭过。多想回首,冲上去拥抱太平,在她耳边将一切倾诉。然后她们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这种欲望过分强烈,她不得不死死压住。
离开了。
太平看不见那人颤抖的双唇。她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触碰了。这是最后一次看见离去的背影,以后,婉儿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婉儿离开不久,李隆基带着几个心腹过来了。他又问一遍,问太平要不要随他一起杀进去。他说姑母很会打猎的,宫变对她而言,大约还不如打猎困难。
太平犹豫了一会儿,答道:“不必了。[R1] ”
她再三叮嘱李隆基,让他的手下千万不要伤到婉儿。看着跟在三郎后边的刘幽求,还有小儿子崇简,她又上前嘱咐一遍。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李隆基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未经风浪的纨绔子弟,不过脑筋灵活些罢了。他是庶子出身,大约可以用官位打发的,怎敢觊觎过甚。便是想撼动朝野收望的婉儿,也要考虑大臣们的反应。
李隆基离开了,太平没看见他皱了皱眉。
唐隆元年六月二十日。
长安六月的午后,空气格外闷热,毒辣的日头侵占着黄土,街上行人寥寥。临淄王身着便装,带着薛崇简、刘幽求等人,火急火燎往皇家禁苑赶去。他们计划埋伏在钟绍京家中,就近安排政变事宜,以免临时慌乱。
筹划得再完美,意外还是发生了——苑总监钟绍京率先打起退堂鼓。本该在他家与万骑的葛福顺、陈玄礼[R2] 两位将军会和,到了门口,却是怎么也敲不开门。这个当口,钟总监忽然觉得,自己和笔墨纸砚、花花草草打了一辈子交道,几个时辰后就要披挂上阵,面对训练有素的羽林军,怕是凶多吉少。如今官位虽是闲差,好歹也算五品通贵,偶尔写写书法赚个润笔费,小日子也挺滋润的。干嘛非得冒这个险。
任凭屋外敲门雷动,众人急得跺脚,他就是装聋作哑。
这次李隆基确有天助。千钧一发之际,钟绍京的妻子出来劝他:“忘身殉国,必有神助。何况你已经参与了谋划,就算今日闭门不出,日后追查起来,又能逃到哪儿去?反正一死,临阵退缩,两头不落好。[R3] ”
一下把他点醒了。连忙冲上去开门,迎临淄王入室。
一群人晃晃悠悠走进去,崇简凑到李隆基耳边,暗暗道:“钟绍京小人,临阵脱逃,反复无常。该杀!”
隆基淡然一笑:“崇简老弟啊,此时你要化敌为友,还是逼良为娼?”他上前拉住钟绍京的手,走进园中,与他谈笑起来。[R4] 不能询问原因,要他当面难堪;不能横加指责,逼人狗急跳墙。执手与坐,既能赋予信念,又能防止他再逃,还安定了军心。举重若轻的模样,仿佛不开门是早商量好的一般。
他临淄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此时,另一个意外到来了——刚刚还跟在身边的贴身护卫王毛仲,忽的人间蒸发了。是临阵叛变,去韦后那里告密了么?真是这样,自己就在玄武门外边,可真插翅难飞。怎么办?立刻取消行动么?
不行,取消行动,事情必然泄露,与政变失败无异。无论逃到哪里,再逃不出韦后的罗网。他换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对众人哈哈笑起来:“王毛仲另有他用。我派他离开的。”
所幸,王护卫只是胆子小,藏起来了。第二场危机,至此解除。
此刻,婉儿正在宫中内宅等候,派去的人传来消息,韦后安乐今日都在宫里,一切正常。则天皇帝登基大典时,她所着周制礼服送来了。几日前,她便派人送去尚衣局浆洗,特意嘱咐今日要用。宫人双手捧着奉上,她也恭敬地接过。抬眸,那人微微对她笑了笑:“上官婕妤,您还记得我么?”
她盯了那人许久,摇摇头。随后又问:“画采?”
那女官笑了。一如二十年前。
拔下发簪,她将太平亲手为她挽的发,放了下来。对镜化妆时,又见那道墨痕,不偏不倚正在眉心。好像她的所爱一般,造成疼痛,陪伴终生,也再不能失去了。许久,她想,今日不贴花钿了吧。
手指从衣袖中穿出,扣入侧边。长裾深衣,云绣纹织,会弁如星,充耳琇莹。丝绦系结,腰间束带,衣裳华美,流光溢彩。武周建立时登基的华服,身着它为大周而死,正合适。对,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空中楼阁,虚无缥缈。但这世界需要有人做梦,也总会有人做梦,为梦而献祭。
这个名为梦的孤城,独自立于城楼,死守不降,只因城内是我的君。
我的君啊。
曾穿的红裙,整整齐齐叠放在那里。取下项上的平安符,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婉儿郑重地将它放在红衣之上。那道裂纹,仍旧若隐若现。
“你给我好生戴着,不许离身!”
阿娘,做这个时代的梦,注定要有所牺牲。能作为其中的一份子,是我的荣幸。一梦,我睡得太深太久,再难醒来。大周是我的梦,大周去矣,我何独存?
小宦官高力士在外边把着风,隆基与崇简坐在里边,等待夜幕降临。
“看出来了吧,我是个没人爱的孩子。”崇简坐着,没有太多不安,眼睛望向表哥,“阿娘自己挑挑拣拣,先是父亲,又是定王武攸暨,却安排我娶那奸臣武三思的女儿,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不过是她的棋子罢了。长兄崇胤能在家里好好待着,我却被叫来,为她浴血为她挡枪。临走的时候,嘱咐来嘱咐去,都是关于那个女人的。对我一句关心都无。大概她喜欢上官婕妤,比自家孩子还多。”
三郎,你又何尝不是。相王庶出三子,很早被过继给孝敬皇帝,根本没怎么被阿耶宠爱过。我们——我们其实是父母的弃子啊。不是么?
李隆基耸耸肩:“她给不了你,你就自己挣,抱怨什么呢?跟你表兄我混,指定出人头地。”
坐于中书偏殿的婉儿,提着笔,犹豫来去,直到墨汁滴在纸上。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有如宿构。没想到这样的她,也有落不下笔的时候。对着麻黄纸发呆,忽而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真到了此时此刻,万语千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提笔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这是一条死路,没有出口。这是冲不出的罗网,即便头破血流,也没人能救我。你也一样。对不起。
信笔写着,不讲章法,也没有结构。想到什么,就写上什么。
二鼓已过,天降流星如雨。硕大的白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刺破漆黑的幕布。那是散落的烟花,短暂,却绚烂。
刘幽求忙说:“天降流星,这是吉兆啊。王爷,该动手了。”
吹干纸上的墨迹,婉儿又读了一遍。大约……也就是这般了,她这样想着。读到最后,却又皱起眉,犹豫片刻,圈去一字,在旁侧另写。笔落下,眼神是落寞的温柔。
从来都是落笔无悔,可算是她第一次改些什么了。也只有这一字,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改。
葛福顺接到命令,率几个万骑将士,冲进羽林军营房,手起刀落斩杀几个韦家将军。提着他们的头,他大摇大摆走出来:“韦后毒杀先帝,妄图夺权篡位,危害天下。今夜杀韦氏,定国□□,共立相王为帝!”
羽林将士对韦家将军早有不满,又看他们的人头全提过来了,纷纷表示愿意追随葛将军。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李隆基只有拼死一搏了。
下一步,是他亲自坐镇玄武门,葛福顺、陈玄礼分率左右万骑突入宫城,于凌烟阁会合。兵分两路,是为了防止全军覆没。他坐镇玄武门,进可接应,退可遁走。子夜时分,葛、陈二人胜利会师,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这是他们的暗号,声未落,李隆基率领最后的士兵,冲入玄武门,捕杀韦后安乐等人。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画像,也在欣慰的看着他们吧。看他们为了维护先辈打下的江山,舍生忘死,浴血奋战。
至此,李隆基也不得不暗自惊叹一番——神龙政变搞定了五个羽林将军,胜了;重俊政变策反了四个羽林将军,败了。他这里,半个羽林将军都无。借着两个中下层军官,能走到这一步,还是借着太平的谋划。环环相扣,进攻退守,毫无纰漏。
兵戈声、马蹄声在寂静的宫城,如此地格格不入。睡梦中的人,终于要惊醒了。
[R1]这时候倒听老婆话了啊。
[R2]葛福顺是郭子仪表哥,陈玄礼是马嵬坡杀杨贵妃主谋,梦幻联动。
[R3]很喜欢蒙曼老师的话,这虽是件小事,本不必详写。但通过此事,我们可以看见,武皇、婉儿、太平、韦后、安乐身后,是千千万万有风度有胆略的大唐红妆。没有她们,也不会有这个时代。
[R4]隆基执手与坐。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篇车门焊死被锁5000+,我每章字数控制在10000左右,所以“与君诀”这章只有两篇……
第138章 红颜劫(1)
贺娄氏隐隐听见外边喊杀,她从床上跳起,立刻明白,外面正发生着一场兵变。披衣挂甲,束好盔带,从刀架取下横刀,出鞘。
“卫士们,死期已到!”她大声呼唤着,额上青筋暴起,“卫士们,死期已到!”
大唐女将军,横戈跃马,为君披戎装。她身后只数位士兵跟从,毕竟真到了要赴死的时候,能有几人愿往?她不管,纵马上前,一手执火把,一手刀,冲入万骑阵中。战袍随风飘起,即便只有数人,仍旧按照列阵的方式,排得齐整。她脸颊苍白,发丝飘忽,火光染上橘黄。
“我等奉临淄王之命,特来讨逆!”阵首的军官看见了她,大声喝道。照理说,他们也曾是儿时玩伴,那人不忍兵戎相加,劝了一声。
“阿久,你逃吧。从北边出去,我们放了你。”
“临淄王的兵马?”贺娄舞了舞手中刀,唇角勾起,掠过一丝微笑,“我们曾约好的,说要比试比试。今日终于来赴约了么?”
逃?我逃去哪里。我活着又做什么?我答应过一个人,不再行窃,那我还能做什么。
她奋力将火把扔过去,万骑将士们一阵骚动,纷纷躲开。
“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好容易摁灭身上的火星,看着被烧伤,火辣辣在痛的小臂,骂道:“小娘们儿,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他气急败坏,指挥着身后的士兵,团团围住几人。阵中,她是真正的囚徒,固执己见的囚徒。
刀锋上下翻飞,皮肉割开声,血液飞溅声。发疯似的砍杀,腥而咸的血洒在脸上,早已生死不顾。为了什么,为了给皇后与公主的逃亡争取时间,为了仙蕙那句“她是我母亲,她赋予了我生命”,或是只为了自己是侍卫,就得坚守她的道。
她坠马,挣扎着站起,腰上的伤不住流血。挺直身子迎战,砍不到人,就斩马腿。被铁蹄踢到腹部,终于跪倒下去,拄着刀,才没有跌落在地。血浸的衣冠,如此沉重。
阵中一人卸下头盔,招呼大家让开,回身对她道:“兄弟一场,你走不走?”
口中吐出鲜血,杀红的眼望过去,强撑着站起来。刀指向他。
刀刺入的生硬,鲜血的腥气漫溢着,身子轰然倒塌。她挣扎着,在黄土上留下一道道暗色的血手印。这次,她用尽气力,却没能起来。瘫软下去,英气的剑眉上,汗水洗刷血水,留下一道印痕。
江湖之人,本该潦草一生,谁知遇见你,不小心认真了。若有来生,便做青梅,在一切发生以前遇见你。陪你长大,陪你到老,不让你受一点委屈。那时候,我要你明白,你真正想要什么。你要按着自己喜欢的样子,活下去,一定要。郡主……仙蕙,听见了吗?
初见时的女孩,嫁衣血红,与她今日见到的如出一辙。如今方才明白,那嫁衣,本就带着血腥气。它牺牲了一个女孩的一生,而那个女孩,本该是她自己的。
不知谁一脚踏上脑袋,踩着她的耳朵,微微地疼。在她眼前晃着烧伤的小臂,挑衅似的笑起来:“我说,女人啊,就是不成事。”
她睁着眼看着他,挣扎一番,口中又是鲜血涌流。望着夜空,一呼一吸都太痛了。
我不过一个小贼,义盗都是往脸上贴金。这一生,我只见过三次血光,闻过那刺鼻的血腥味。第一次,是你躺在那里,面色苍白,身下的褥子被血染红。第二次,是张昌宗的喉咙里,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像春日的溪流。第三次,重俊政变的城楼,跃下入阵,护帝后周全。
还有这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了。
身边的兵士走上前,她看见明晃晃的长刀。
蔷薇,琥珀,魏王府的夕阳。她又看见了,那方屋顶,几案上的清茶,萤火虫绕着她们飞舞。
郡主,我这一生没有白活,对不对?
头发散乱,地面冰冷。血粘着发丝落在面庞,手掌只摊开一半,刀在手旁不远,却够不到了。来人挥臂,斩下头颅的时候,眼睛仍然睁着,淡淡的眸色,像是没有眼珠一般。手串被刀割断了绳子,散落在地上。沾血的玛瑙串溅起血水,碎裂一般,发出噼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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