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了,一切都消散了。
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场面多么紧张,最后胜出的,都是阿久。
李隆基率领的卫队,冲杀入宫,直奔韦后寝殿而去。解决首恶,剩下便是清缴的工作,他比重俊明白多了。听见外边喊杀四起,女人从睡梦中惊醒,慌乱片刻,很快意识到状况,镇定下来。此刻她想起了婉儿,想起重俊政变的时候,上官昭容说玄武门可暂避兵锋。对,玄武门,韦家人统领的禁军也在那里。她可以得到庇护。
殊不知,那几个韦家将军,早已身首异处了。
她急急奔向玄武门,预备组织禁军进行反抗。一个成熟且坚强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认输。终到玄武门外,见万骑、飞骑二营大门洞开,她心里也觉得不踏实。但追兵在后,退是退不回去了。一咬牙,摸着黑向前走去,终于看见三两位影影绰绰的士兵,蹲在墙角,看她过来便起身迎接。
“把将军给我叫过来……”
一刀刺穿心脏,她瞪大了眼,眼珠都要睁出来。长刀插进去,的确是冷硬的感觉,连着五脏六腑在痛。
“为什么?为什么!” 鲜血涌上咽喉,顺着唇角滴下来,慢慢连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细线。她缓缓回头,看那个杀她的凶手,一个无名小卒。一眼,那人立刻手软了,耷拉在刀上不动弹。多么凌厉张扬的美,眼中布满血丝,成了猩红,泪珠一颗一颗从红色的眼中滚落。她哭了。
“我不服,我……不服!为什么,为什么!”
仰天望去,既是怒吼,又是叹息。小卒一哆嗦,拔出刀,汩汩流出的血,和着她的泪。她倒下了,躺在马蹄扬起的尘埃中,望着漆黑绝望的夜空。
“你赢了。”
临淄王这边斩杀韦后,不费吹灰之力。另一头追杀安乐公主的士兵,也聚集于殿前。听到马蹄声的时候,武延秀已觉大事不妙,他慌忙跳下床,拔腿要走。安乐叫住他:
“怎么了?”
“我去找人来救你。”他慌忙应了一句,一溜烟跑了。
李裹儿披上外衣,穷奢极侈的卧房中,胭脂、眉黛、口脂堆积成山。她走下来,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不整的衣衫与胸前的白。取下百鸟裙,整齐地穿戴好,敷粉描眉,点绛唇。从容不迫,安稳地画好一边的眉,眉形好极了,颜色浓淡适中……
她听见听见破门而入的声音,回头望去。半边脸艳抹上铅华妆粉,半边脸湮没于阴影黑暗。还未上胭脂,惨白地映着月色,她勾唇一笑。
“待我把这边画完,可否?”
活着的时候是个美人,死了也得是具艳尸啊。
兵士没有理会她,刺穿心脏,斩下头颅,一气呵成。百鸟裙下,蝉翼一般薄纱沾着血,淡淡粉红。那人怔怔望着她,手中的刀,掉落了。
世人都以为安乐的美,靠的是那张绝艳脸蛋,精致得无可挑剔。如果没有脸,她就什么也不是。然而,当头颅落下的时候,众人便再也移不开目光。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残破的身躯,和如此完整的美。美得惊心动魄,像神灵一般,让人不得不顶礼膜拜。
他们呆住了,心中只剩下虔诚。大约造物诞下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是要他们震撼的。
他们跪下了。
因为美丽总是由毁灭完整的。
武延秀太明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此言非虚。他冲去马厩要跑,马儿却一改往日的温顺,不住嘶鸣起来,就是不肯挪动半步。好容易安抚下来,牵出去就上马挥鞭,狂奔至肃章门,被赶来的万骑士兵一刀结果。
铁蹄声近了。婉儿将桌上的纸卷起,藏于怀中,起身。刘幽求来迎她,说韦后安乐已除,临淄王李隆基迎她去大殿议事。
“书韵,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去找太平。她会安顿好你的。”你在她身边,别叫她报仇,别叫她杀人,叫她好好活着。
最后向侍女嘱咐几句,提一盏宫灯,她安静地跟刘幽求去了。从楚大夫子兰到上官桀,再到往上一家五代,全都不得善终。也许踏入政坛那一刻,她就没有权力活着出来。走出屋门的时候,见五六个宫女手持烛台,静静站在那里,红艳的蜡烛顶端照着脸庞。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直到看见为首的女人——画采。
手执红烛的宫人越来越多,列着队整齐地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她的门生,在送她最后一程。街道尽头,她停下了,回身。
“你们都回去吧。”
数百盏火烛,辉映着夜空的流星,毫不逊色。刘幽求被这场面震撼了,他看着婉儿,看她端庄典雅,雍容华贵,泰然自若的模样。
“画采,带她们回去。”语毕,转身离开,未有留连。
没有一个人动,她们站在那里,无声地目送她离去。一颗颗耀眼的烛光中,无人哭喊,无人泣涕,一片强大坚定的静默。红蜡替她们留下血红的泪,把生命化作光与温暖,璀璨于夜空的星火。
后来她没有回头,也不晓得,那些人没有走,为她守了整个长夜。
灰色的云翻涌着,边缘微微泛白。望向漆黑的夜空,坠落的流星稀疏而黯淡。喊杀声还在远方隐隐作响,手持一盏宫灯,她走向她的刑场。
灯花落,星如雨。
作者有话要说:
瞧瞧,这是谁要的永泰×贺娄氏CP,终于完结了。咱们婉平线也快结束了。我还能有什么坏心眼,不过是想让太平早点守寡罢了……
第139章 红颜劫(2)
大殿正中,李隆基独立于此,眼睛直勾勾盯着龙椅。多么漂亮的椅子,精细的做工,龙头栩栩如生。这样的椅子,就该真正有能力的人坐……
“上官婕妤来了。”
他回头,看见一身华服的婉儿,笑了。
“说你聪明是真聪明,可惜——”
婕妤,如今皇祖母早已不在,剩下那些女人中,算得良才的,也只有你了。说实在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也很崇拜你。正如我喜欢皇祖母,也崇拜皇祖母一般。我喜欢你,所以才要得到你,要征服你。那么,该如何得到呢?毁灭,毁灭就是最好的方式。只有毁灭才算征服,只有毁灭才算得到。我要看着你们,看着你们这些女人,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在我眼前毁灭,陨落,凋亡。在我手中,化为灰烬。
“临淄王,你给我记住,无论是今天死在你手里的女人,还是往后死在你手里的女人,她们若处在你的位置上,没一个会比你差的。只是如今天命在你手中,我们不得不退场罢了,没什么值得你在这里炫耀的。”
李隆基大笑起来:“对,的确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我就是炫耀了,你奈我何?”
婉儿浅浅一笑,弯起月牙的眼,摄人心魄。抬头,看那头顶雕琢的龙像,笑容一丝丝淡去,皱起眉:“我没奈何。”
一生都没奈何,到这个地步,此刻,又能有什么奈何。
“临淄王,今日若太平公主过来,你大概会把她也结果了吧?留一笔死于乱兵,捐躯赴国难。你现在不杀她,只是没有立场杀她,没有借口害死亲姑姑,只是人言可畏而已。”
你早就把她当做麻烦,想着最好一并杀了——对吧?
李隆基眨了眨眼,耸肩摇头,又笑起来。
“婕妤你知道么,你知道我过的什么生活?对,你从小长在掖庭,活的很难,但你有母亲。你从没体会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仰着脸问阿娘再哪里儿,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豆卢氏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带到后院,不让我说半个字。难道我临淄王李隆基,没有恨你们的权力么?”
我恨则天皇帝为了权力,肆意打压父亲,让母亲尸骨无存。我恨武家夺取李唐天下,让武德充沛,疆土广袤的大唐,变为一个被突厥、契丹、吐蕃追着欺负,险些丢了河北道的弱周。我恨自己生的太晚,年纪太轻,只能眼睁睁地看悲剧轮番上演,却无能为力。
对,我以为神龙政变,权归李唐,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那两个蠢人,又在走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帝的老路。那时我才明白,这世上没人靠得住,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我要改变一切,我要终结这场女祸,让这个国家——大唐,重新伟大起来。那么女子必除。所以,婕妤,你也一样。
“好。临淄王,你说的好。”
只要我上官婉儿活着一日,执掌诏敕的权力,必然握在手中。如果我不死,按照你姑母的谋划登上太后宝座,又坐拥原本的能力与威望,与血统纯正的太平一道,外通朋党,权势滔天,颇有武皇遗风。那时这个龙椅,离你就远了,对吧?而你,你想的是政变成功,控制小皇帝重茂,临朝摄政。待政局稳定,就让他将皇位禅让与你,对吧?
临淄王,别说什么“扶大厦之将倾”,你杀我,不过是为了你的权欲。
若你非要说什么“上官不死,天下难安”,我无可辩驳,而且荣幸之至。能乱天下的,祸乱朝纲、祸国殃民的,不可能不是英雄。
从袖口掏出那封遗诏草稿,她扔过去,盯着李隆基道:“临淄王,你太着急了。仔细看看吧,遗诏写的是相王辅政,不是你!打着相王的旗号,让大家死心塌地跟随你——一个藉藉无名的王爷,刚上位又想另起炉灶,太着急了。相王有威望能服众,今日在这里的若是他,还有些许自立为帝的胜算。你呢,远远不是时候。现在想镇住场面,做梦。”
再怎么想做皇帝,你也绕不过相王。他不会纵容你杀太平的。你给我老实点。
“我凭什么……”李隆基走近了,抽出半截腰间横刀,“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今日死在你的刀下,她绝不会放过你。”婉儿对上他阴狠的目光。
你杀我,没有理由。你可以扭曲事实,说我是韦皇后一党。可有多少人会相信,一个几个月前拼死反对皇太女的人,今日忽然变成了皇后的人?这一切,只能证明你是个野心家,没有一点道德。那时,必有大批文人与官僚心中不满,太平趁此推翻你的一切,水到渠成。
李隆基的眼睛眯成细缝,一道微光,寒意四射。
我死了,她不会放过你的。临淄王,我是在帮你,你看不出么。
“日后,你会杀她么?”她从怀中心口处,拿出那张麻黄纸,细密的字迹遍布纸张,“如果她看了我的遗信,不与你针锋相对的话。”
“会。”李隆基松一口气,挑眉,眼睛瞟向那张纸,“你——奈我何?奈我何。还是没奈何。不是么?”
要怎样你才能放过她,要怎样你才能不杀她?
“要我不杀她,只有一个方法——”看婉儿抬头,不安的神情,他笑起来,“就是她自己死。”
你们不是很要好么,她不该为你殉情么?他笑得更开了。
婉儿揉皱纸团,径直往口中送去。
“等等!”他没料到婉儿会这般,有些气愤,连连挥手去夺,“得先给我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本王才能定夺。别着急嘛。”
收刀入鞘,拿了那张皱巴巴的纸,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她会信么?”李隆基摇头,“一封信而已,谁伪造不来。”
“既然来这里了,我有必要骗你么?我向你担保,她一定知道是我,临淄王大可放心。”
李隆基又看了她一眼,将信卷好,放入怀中。
“我想让她好好活着,可以么?”婉儿问他。
“刀在我手上,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他眉眼一动,斜倚着刀鞘,笑得像街头游荡的流氓地痞,“现在,遗信已经在我手上了,你没有筹码了。除非——除非你跪下求我,我就答应你。”
怎么,下跪么?
没有过多犹豫,掀起长袍的下摆,她跪下了。跪下稽首,长拜许久。
脸上的诧异转瞬即逝,李隆基哼了一声,道:“你为了她,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啊。”
“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她仰头,她在笑,笑得嘴唇颤抖,眼里点点泪光,“我没有为了她,活下来。”
答应我不杀她,答应我!当年武皇托我护太平一世,我也暗自发了誓的。若做不到,就发冢斫棺,死无葬身之地[R1] 。今日我也要你发誓,日后伤她一根毫毛,不得好死,剖棺戮尸!
临淄王,你敢么?
“真可笑,一代巾帼宰相,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最后只能靠赌咒发誓。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道,在朝廷里,赌咒发誓向来是不管用的。”
他语气很轻巧。
“我要说这次管用,你敢发誓么?[R2] ”
你不是要毁灭、要征服么?没想到担负责任的时候,竟比我胆量还小。临淄王,我看不起你。李唐大好河山,看来的确不能交到你手上。我看错人了。
李隆基玩味地看她,许久挑了挑眉,开口了:“好啊,我不食言。我临淄王李隆基对天发誓,他日若对姑母起了杀心,不得好死,哪怕彼时已是天子,也无能治理国家,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便是死了,陵墓也要被洗劫,尸骨也要被人挖出来,永世不得安宁。这下你满意了吧,啊?”
记住你的话,临淄王!你若伤她,这就是我对你一生的诅咒。她神色坚毅。
“你该上路了。”李隆基装模作样地提醒道。你誓死护卫的,一为天下、二为太平,却恰恰是最终置你于死地的。讽刺么?
我心甘情愿。她说。
我是好胜之人,这么多年政务相伴,没有片刻放任过自己。你问我今天输了,输得彻底,毫无还手之力,心中有没有不甘。有,当然有。可那不重要。扑火的蛾,击石的卵,可笑自不量力,其愚笨也及。却不知,蛾不扑火、卵不击石,其生也无义。宿命罢了。
李隆基觉得,自己越发摸不透这人了。不示弱,也不敞开心扉。真是奇特的女人。
她向殿外缓步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在悉心体会着神龙政变的长生殿。则天皇帝也是如此吧,没有人陪着她,一个人苦苦支撑,孤独而荒凉。她怎么撑过去的啊。
她知道,太平一定睡不着。或许像神龙政变一样,点着灯,望着香炉的青烟,等候一夜的消息。翌日清晨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那会是怎样的彻骨。疼的她不忍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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