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已去,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庄子云:天道无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没料到,此生有你,生也可贵,死也难舍。
她听见李隆基放肆地大笑,响彻金殿,柱石都在颤抖。他笑道:“饮鸩死谏的伤还没好干净,上官婕妤,你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作为韦后的余党死在这里。”
“无妨,不求声名,只求太平。”她回首,一声振聋发聩。
心有所念,意有所往。善恶明辨于内,行止不论纲常。大周国祚已往,我便捐躯祭华章!
“那就,遂你的愿。”李隆基收住笑,幽幽开口,“我受够了女人的朝堂,女人的天下。上官婕妤,你只能死在我的刀下。你们都是。”
那就来吧。像我击败则天皇帝,击败武三思,击败李重俊一样击败我,让后把我丢垃圾一样丢在脑后。抛弃才是权力的真谛。因为不抛弃,就只有等死。
“临淄王,这天下,伸手去取很简单,放开却很难。你在做简单的事,而我选择迎接困难。”她走到门前,没有再回头,声音却坚定而洪亮,“李隆基,送你最后一句话:自古以来,盛世佳人在尘间挥洒若定,乱世佳人代君王背负骂名。[R3] 看临淄王要什么了,希望你懂你要什么。”
几位兵士上来押住她的胳膊,立在那里的刘幽求愣了愣,忙进入大殿,跪在李隆基面前叩首:“婕妤是长公主的人,王爷,这是杀错了吧。即便有罪,也该交由长公主处置。公主说——”
“公主说什么?”李隆基冷冷问,“她死了,起草制书的事,就只有你来做。事已成了,拟制有功,还怕你做不了宰相?”
刘幽求眼珠一转,忙道:“是,是。”
卫兵押送她出来,站在院中,仰望半明的天空,仍有云。
则天陛下,我尽力了。我……尽全力了,现在来见您,没什么可遗憾的。
则天皇帝说过什么,她说,做你的事便可,史书,也许就真是个笑话而已。这大概就是一代红颜的宿命吧。唯有太平与我们不同,她说她没有理想,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原本不必如此,数十年前规规矩矩嫁给薛绍,又放弃再嫁太子人选武承嗣,她一直想远离朝堂的。是我把她卷进去的,让她不得不搅和进政坛,是我对不起她。所以我只盼着,即便我们都走了,她还能活着。好好活着。
“上官婕妤。”兵士举着陌刀走过来,喊了她一声,似乎有些愧疚。
“好。”她点头。
月儿,你不是问我,什么是天下。今日,我以生命教你。今生对不起你了。来世吧。来世做个普通人,我们都是。来世,我宁负山河,不负卿。
花都落干净了,才会长出绿叶来,完成生命的轮回。花的归宿,无论是瓷瓶还是泥土,都不算可惜。
日出之美,正因其脱胎于月色。
李隆基从大殿内走出来,崇简跟在他身边,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崇拜。他们走过来,身后跟着一群兵士,像西市围观斩首的百姓一般。
“临淄王,我的血,能换来一个盛世么?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头顶万骑军旗飘扬着,陌刀[R4] 的刃搭在脖颈上,冰冷刺骨,肌肤刺痛。思卿不见,难赴黄泉。思卿不见,难赴黄泉啊。[R5]
“崇简,你有权利恨我,怎么恨都行。但是,原谅你母亲吧。”看着那与太平几分相似的青年,她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她看见崇简眼中升起的怒火,他是恨她的,恨她分去母亲的爱,恨她毁了一个本该正常的家,恨她此刻还念着母亲。
他出离愤怒了,冲上去,一剑刺穿她的胸膛,血漫溢出来。与此同时,陌刀的冰冷也消失了,从脖颈上,消失了。
出生后不久,上官家被满门抄斩,她是从血泊中生长的女人,最终亦归于血中。伴随着生的,是武皇毁掉的一纸废后诏书;伴随着死的,是韦后毁掉的一纸伪造遗制。生命中有太多巧合,她只想抓住最坚实的,永恒不变的人。那人虽然不能陪她生,也没有伴她死,却给了她完整的灵魂。
血雾蒙上了双眼,那鲜亮明媚的颜色,是世间最美又最危险的东西。想伸手接住那些血滴,她知道自己的血,能为天空破晓,迎接神州大地的黎明晨曦。出生伴随着死亡,一生伴随着死亡,最后,也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恍惚中,仿佛看见父亲被金吾卫带走,母亲隐忍而痛苦的神色。随后是掖庭的冷寂,内文学馆的烛火,那个鹅黄色衣衫,笑问她名字的女孩。一瞬间,绽放出鲜妍的花。
“婉儿,我的字还没练好呢,你就顾着看书![R6] ”
“婉儿,我还等有一天,我的意中人骑白马、披红衣,过来接我呢。[R7] ”
“婉儿,带我走吧,离开洛阳,乘一艘船顺流而下,去江南,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就你和我。[R8] ”
“婉儿,做我的皇后吧。[R9] ”
那些话很多,也很杂乱,最终渐渐汇到一起,只剩下一个声音:
“婉儿,下辈子,你不会忘了我吧?[R10] ”
初见的小公主,穿着鹅黄色的衣裙,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站在内文学馆外边。她很想过去抱抱这个女孩,却动弹不得。她想开口告诉女孩,千万不要往侧边看过去,千万不要对那个冷漠的侍读动心,她不值得,她会骗你会抛下你会伤你的心。她会让你一辈子过得很艰难,而你是最受宠的公主你本可以——
女孩转过头,看着那个掖庭女奴,抱着抄写的《春秋左传》,衣袍宽大,站在风中瑟瑟发抖。眼里一片洁白无瑕的光,澄澈的爱意就此萌芽,她开口问:“为什么站在那里呢,你是谁?”
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下辈子,你不会忘了我吧?”
女孩忽然回过头,看着历经风雨、伤痕累累的自己。笑得很甜,很可爱。
于是她也笑了,红着眼眶,一滴泪滚上苍白的唇瓣,融成一道细线。她笑着,温柔却坚定地回答女孩:
不会。
血雾中,她没有感到疼痛。倒在地上,眼白的血丝成了猩红,血沫翻涌而出,沾染着发丝黏在一处。血的气息混合着百合香,腥甜又温和。淹没,下坠,降落,水面在离她远去,没有支点,不必挣扎。
黄粱一梦[R11] ,也该醒了。
宫女们手中红烛燃尽,一支一支熄灭,吞噬在黑夜中。谁也没有动,四下寂然。薄软的衣衫上,一片月光洒下,纹绣的礼服变得柔和。
上官婉儿,终于卸下她一生的负担。陷入永沉的夜与梦。
看见带血的头颅,将士们呐喊着,叫着,陷入了狂欢。他们甚至弄不太清死的是谁。他们不认识那个女人,不知道她的一生,不了解她的悲喜。只知道他们的王爷杀了一人,所以要欢呼。
头颅扔在地上,在马蹄之间杂乱地翻滚。李隆基冷眼看着,想起了那场马球赛,于是他轻蔑地笑了。马球能被他轻易玩弄于股掌,女人也是。
那颗头在马蹄间碰撞,踩得稀碎,终于看不见了。李隆基转身离去。
都说美人误国,其实,是国误了美人啊。衣袖暗袋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纸,他还能感觉到,人却已经永远回不来了。血腥浓重的气息,他细细嗅着,并沉迷其中。女人的血与男子不同,带着清香甘甜。
“我李隆基以后,可不能再让国误了美人。”他侧身,玩笑般地对刘幽求说。
士兵将尸身抬下去,大周的华服染血,那是赤红的,残败的花朵。[R12]
盛世长安,红颜败落。一场大唐红颜劫,落幕。
[R1]所以还真是这样。
[R2]这里cue一下《彩书怨》广播剧,没听的快去听啊~主要是那里也发誓了,却是“江山倾覆,众叛亲离”。而我的婉儿,我想她大概不能以江山做赌注的。所以改动一下。
[R3]于赓哲老师:盛世美人点缀,乱世美人顶罪。改编而来。
[R4]唐刀有四种形制,陌刀用于斩杀临阵脱逃的士兵和撑场子,所以这里大概率是陌刀。详见弓手冬郎B站视频:科普:一本正经说唐刀!
[R5]不好意思,写文的时候在单曲循坏《仙才叹》……
[R6]出自第四章 内容。
[R7]出自第二十六章 内容。
[R8]出自第二十二章 内容。
[R9]出自第三十六章 内容。
[R10]出自第二十五章 内容。
[R11]南柯是唐代的故事,黄粱典故在719年,好像都不太能用哈哈。
[R12]《资治通鉴》记载:犹庚子,晡时,隆基微服与幽求等入苑中。二鼓,天星散落如雪,刘幽求日:“天意如此,时不可失!”三鼓,闻噪声,帅总监及羽林兵而入,诸卫兵在太极殿宿卫梓宫者,闻噪韦,皆被甲应之。及隆基入宫,昭容执烛帅宫入迎之,以制草示刘幽求。幽求为之言,隆基不许,斩于旗下。
作者有话要说:
婉儿下线了,都给劳资哭。我先来:嘤嘤嘤~
第140章 斯人逝(1)
大局已定,刘幽求请于临淄王:“众约今夕共立相王,何不早定!”
李隆基心里暗骂,骂他这死脑筋,此时非要提这茬。可表面上,临淄王仍旧一副孝顺模样,恭敬地对他说:“刘尉,此刻迎相王登基,我呢,觉得还不是时候。目前当务之急,是集中全力追缴韦逆余党。待一切安排好了,再让父亲过来接手,让他老人家享享清福就行。”
于是他就去了。
宫外提前安排了一支军队,在皇城腥风血雨的同时,已开始肃清长安韦氏余党。城南是韦氏宗族聚居区,士兵们到了那里,纷纷大肆砍杀。别说是身高马鞭以上的孩子,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城南韦杜,去天五尺”,倒霉的是大族杜家,只因与韦家毗邻而居,被走错的士兵乱杀一通,许多人死于非命。
树倒猢狲散,韦后的两个妹妹,分别被自己的丈夫砍掉脑袋,献给了李隆基。娶韦后奶妈的宰相[R1] 心一横,跨刀斩乱麻,手刃老妻,也提头来见临淄王。亲自为安乐拉车的韦党走狗[R2] ,听说安乐已死,一路骑马跑到安福门下,振臂欢呼万岁。没料到不多久,就被政变者一刀斩于马下。百姓早对其恨之入骨,扒皮挖眼,最后剩一副白骨。
更多的,则是在家里坐着,或者走到大街上,随后被乱兵所杀。
至此,韦党几乎杀尽,唯宗楚客仍不见踪影。军士于城中大肆搜捕许久,却无任何消息。直至清晨,天色微蒙,一个中年男人披麻戴孝,骑匹青驴,在通化门附近哭哭啼啼,说是死了老父,一定要出城奔丧。我朝以孝治天下,奔丧属于特殊事宜,理应放行。守城人端详这男人几眼,眉头一皱:“你是宗楚客吧?”左右一拥而上,手起刀下,人头落地。
随后李隆基颁布制书——武氏宗属或坐罪诛死,或发配流放,屠戮殆尽。[R3]
杨钧、马秦客二人枭首,皇后韦氏与安乐公主也未能幸免,悬尸于东市以示惩戒。[R4] 韦氏,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唐皇后,她的最终归宿,竟是刑台上倒悬的绳索。尸身僵硬后软烂,随风微微晃动着,那是她罪行昭彰的铁证。
喊杀声在血海中回荡。冷落于深宫内院,静静躺在婕妤书案上的,是叠得整齐的红裙,与遍布裂痕的平安符。无人处,被一双纤细的手取走。
唐朝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宫变——唐隆政变,就此圆满落下帷幕。此次举兵动用人力之多,甚于玄武门之变。凭借太平公主高明而细致的策划,以及临淄王李隆基——不,此时他已自封平王——平王李隆基的得力指挥,再次挽救了李唐,不至于使国祚中断……
一整日过去了,街上到处是军士,却没有丝毫婉儿的消息。公主坐不住了,心下埋怨起来,想着婉儿就是再忙乱,也该给自己报个平安。真是越来越不懂心疼人了。她上马扬鞭,从朱雀大街一路奔向皇城。马蹄杂乱,汗滴入黄土,心情愈发急切起来。她暗自盘算着,待会儿见到婉儿,要好好数落一顿。
还有……今日该告诉我,愿不愿意做我真正的妻了。你答应我的。
殿前满地鲜血横流,短肢残臂交错,她猛地一阵心慌,险些坠下马去。不安的感觉愈发浓烈,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方想起此行的目的。她是来见婉儿的——婉儿……婉儿该和三郎在正殿议事吧,毕竟——
踏入皇宫正殿,侄子沾血的衣甲还未换下,正和刘幽求商议着什么。一旁的小儿子崇简,匆匆瞟了她一眼,没有行礼也未问安,径直侧身离开了。
“三郎,婉儿呢?她在哪里?”
李隆基回头看她一眼。姑母拼命掩饰不安的模样,还真是前所未见,有趣极了。他扑哧笑起来,拍拍刘幽求的肩,将手指了指头顶。
太平向上望去,顶端是雕花盘龙,嘴里衔着宝珠。龙的眉毛很粗,不怒自威,宝珠倒映着彩光,琉璃生辉。她这样看着,心中忽而泛起一丝异样。仿佛漆黑的夜里,也有这样一个人,仰头望着头顶的盘龙,孤寂而无力地站在这里。
“我杀了她。”李隆基说。
就在殿前,军旗之下,他们都看见了。你若仔细去闻,还有淡淡的百合香。她的尸身躺在那里,已僵直不能曲,头颅破碎朽烂,灵魂也永远消散了。你去,去看看吧……
“三郎,你再说什么!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你告诉我,究竟把她藏哪里去了?”
“藏?”李隆基一副恍然的模样,“是呀,我该藏起来,用她要挟你才对。一步妙棋,当时却忘了。”
他惋惜哀叹着,却又笑起来。一手扔过那卷沾血的纸,任它在地面上翻了几个身,纸面还有层叠的褶皱。
“看看吧。”
好容易翻开、展平,太平读到第一句,便不由得皱起眉。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小楷[R5] ,一笔一划如此熟悉,如同久别的老友。儿时学了那么久的字,横竖勾连起笔收锋,怎可能认不得。她竭尽全力寻找破绽,却无可奈何地发觉,一切愈发真切起来。
是她,真的是她。她的遗书,她的绝笔。太平慌忙读起来,却不识字一般,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一遍、两遍、三遍……还未看几句,泪水已流满面颊,啪嗒地滴落。攥着纸张,她强迫自己往后读下去——
自仪凤二年,君荐我于朝,三十四载,摧眉折腰,阴谋权略,纵使秉国权衡,非愚初心所愿。彼时方悟,不才毕生所念,唯驭舟于江上,明月清风栖身侧,与君相拥而眠。惜之,失而不复得也……[R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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