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团儿是个花季女子,从前仗着容貌好些,在宫中没受过什么委屈。被这一训斥,脸上挂不住,登时恼怒起来。李旦是她暗恋了许久的男子,她不责怪,也没法责怪。于是不假思索,把气撒在了李旦的两个妃子身上。韦团儿觉得,一定是那两个悍妇妒妇心狠手辣,使李旦不得不拒绝自己的示好。
她即日密报武曌:皇嗣妃子刘妃、窦妃行厌胜,诅咒皇帝。
武曌听了,心绪不形于色,只说了句:朕知道了。
不久前,听武承嗣说楚王李隆基不敬的事,她已有些不高兴。毕竟是亲孙儿,没有显出愠怒,还笑着夸了两句。如今想来,必定是母亲平日里这样教的,才让他敢说这是李家朝堂。
武曌冷笑,大笔一挥,钦定数日后的万象神宫[R1] 祭天大典,皇帝初献,魏王武承嗣亚献,梁王武三思终献。要知道,这初献是皇帝,亚献按惯例就是太子。即便在太后掌权的四年前,祭天大典也是太后初献,皇帝李旦做的亚献。
风声一出来,李旦知道不妙。失去随皇帝祭祀的资格,说明他离太子之位又远了些。自己做不做太子倒没什么关系,要紧的是,李唐也许就此亡国了啊。
李旦回到东宫,郁郁不乐。正月初一祭天大典完毕,正月初二这天,皇嗣正妃刘氏、德妃窦氏入宫给武曌拜年,这是长久以来的规矩。李旦特意再三嘱咐二位妃子:如今形势日渐严峻,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多说一个字,千万别出岔子。
二人答应着,果然一路留神,礼节到位得很,没有半点差池。到了嘉豫殿给武曌请安,做得也是大方得体。退出殿外的时候,武曌还对她们笑了一下。
随后,这二人便人间蒸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旦坐在东宫等了整整一日,不见妃子回来。他不甘心,点灯熬了一夜。清晨,日头快要出来的时候,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他坐在榻上,挺直身子,眼眶红了。
曾因与大臣交往,他害死了两个一片赤诚的臣子[R2] ,于是再不敢私自接见公卿。隐忍收敛一年有余,日子却越过越艰难。现如今,他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保护了。
他本应该承担风雨,撑起这个家的。他本该……
李旦吩咐下人叫来东宫侍从宫女,以及他的孩子们。几个孩子年纪还小,等不来母亲,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懵懵懂懂。李旦对他们说:
“刘妃窦妃回不来了。你们的阿娘回不来了。就当她们从来没有出现过,谁也不准再提一个字。”
此后不久,李隆基以皇孙的身份,降封为临淄王。兄弟几人再次入阁,不得设府理政。史书记载:皆幽闭宫中,不出门庭者十余年。
韦团儿诬告的事,终究还是暴露出来。刘窦二妃失踪之后月余,这个心气太高,不甘人下的宫女,也走向了死亡的道路。武曌杀了她,却不会给那俩人平反昭雪。她怕的就是李旦掌握权力,意图复辟。如今天平偏向武家子弟,就一定要压制皇嗣,无论用什么方式。
此后李旦再进宫给母亲问安,更加谨慎小心,一路头也不敢抬。他只想着快些结束,别再生事。武曌见他,也是无言。还能说什么呢,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皇嗣!”李旦退出大殿时,没走几步,听见有人叫他。奇怪的是,这声音并未让他害怕,反倒生发出一种力量。莫名使他心中燃起希望。
他循声望去。
婉儿看着他,目光温暖而坚定,没有分毫游移。就这样看着,相顾无言。她的眼会说话一般,那么一瞥,就明了太多太多。她在鼓励他,安慰他,叫他别怕。她在说,皇嗣,一定要坚持下去。你是希望,你是旗帜,你不能倒下。她在说,我们都会陪着你的,陪你到最后一刻。
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点头。
暗无天日的时光里,他总能记起婉儿的目光,记起自己不是孤军奋战,不是弹尽粮绝,不是孤立无援,不是穷途末路。那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最后力量。
春夜微寒,风吹动树梢,月影婆娑。夜深了,婉儿卷起纸张卧下,春夜最是好眠。
一阵叩门声打搅了梦,这几声敲得急切,仿佛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这时间,还有什么事,还有谁会来找她?婉儿点灯,披上外衣,匆忙几步过去开门。
烛火的微光照亮了来人的面庞,忽明忽暗。
“上官才人,公主……公主她——”
“公主怎么了?”
“求求您救救她吧。她身子不好,再这样下去怕要出大事的。求求您——”
“棋语,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夜月色正好,皇帝趁兴在宫中举办家宴,邀请一众武姓子侄,太平也随驸马去赴宴。席上欢歌笑语,推杯换盏,宴饮直到深夜。不久皇帝身子乏了,告辞先回寝殿。照理说,筵席也该散了。众人却不会疲倦似的,没有半点休息的意思。
武懿宗开口要行酒令,推举魏王武承嗣为明府监令,叫人弄来酒筹。
“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违了规矩都要受罚。”他将鎏金银筹拿来,先饮一杯令酒,抽一根签——君子不重则不威,劝官高处十分。
“在座的都是亲王郡王,可要论官高,哪个比得上公主?”他眯起眼笑了,“公主殿下,这杯可逃不掉的。”
太平自从回宫以后,自知羸弱,极少饮酒。可这劝到嘴边,没有法子,只得饮下一杯。饮毕,也抽一根签: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十分。
她向座下看去,此时建安王武攸宜说话了:“要说爱打扮的,这里除了公主,都是群粗糙汉子。这杯,看来还是公主的。”
这下太平不能不看出来,这帮人就是联合起来寻她开心,叫她难堪。也许是因她悔了与武承嗣的婚约,心中不快,趁机出一口恶气。要么就是为她哥哥李旦。皇嗣如今没法和大臣见面,唯一能肆无忌惮与之交往的,只有公主。想来公主偷偷为他揽权谋势,也算是顺理成章。虽说她已嫁给武攸暨,这群人还是把她看作李家势力。毕竟公主和皇嗣是血脉亲情,驸马呢,换上几个倒不算什么。
如今武家风头日盛,就算不敢告她谋反,酒桌上欺负欺负却没什么顾虑。这是武懿宗等辈最爱玩的把戏。
“食不厌精,劝主人五分。宴席的主人是圣上,现在圣上已回,还得公主代为饮下。”
从前哪里受过这般委屈,照她平日的性子,早掀桌离开了。
但这次不行。
武家子弟针对的,并不是她一个。她在宴会上怎么做,背后藏着李旦对武家的态度。真要撕破脸,她可以不怕,却会害哥哥李旦陷入危险。她忌惮那些心狠手辣的武姓子弟,矛盾一旦摆在台上,酷吏上场,对李家不利得很。
她冲不破密密匝匝的牢笼,只有撞得头破血流。
于是再次举杯饮下。
[R1]应该就是明堂的另一个名字。
[R2]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私自谒见皇嗣李旦,武则天知道后,杀死二人,并严令禁止李旦接见公卿大臣。
作者有话要说:
初稿写到这的时候,是2021年的大年初一欸。我为我的努力感到震惊(狗头)。
第60章 鸿门宴(3)
她看向武攸暨,那一眼竟有些楚楚可怜。即便平日里对他不算好,却也没大的错处。武攸暨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果驸马能出来说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她胃里一阵剧痛,翻滚起来。
武攸暨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看她,横竖左右都不看。
太平心里苦笑,说他性子软,还真是软极了。也罢,今日不靠他,便是死了也不靠他!
又饮一杯。
“择其善者而从之——大器四十分。听说公主在府上的时候,与面首饮酒可是海量,整日不休息的,谁能比得过?此‘大器’,非公主莫属!”
满满斟上四杯。此时她喝了太多冷酒,胃疼的紧,额头上冒出冷汗。
“各位都是亲朋,我身子不好,也非海量,还请放了吧。”
不过是要看我求饶罢了,我求便是。你们该放,就放了吧。
“开始便说明白的,酒令大如军令。怎么,堂堂大周公主,喝酒也要耍赖反悔?”武懿宗这个獐头鼠目的,心思也最不正,最不饶人。
“武将军……”
“公主嫁进武家这么久,不给我们的面子,倒给那些面首去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被宴饮的嘈杂掩盖,但太平还是听见了。步履匆匆,似乎有些焦急,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太平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又怪自己多想。她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夜也深了,她怎么可能来,怎么可能为自己而来。
这么想着,眼睛还是不自觉向殿门望去。
婉儿在殿门外听到的最后一句,是武懿宗的声音:“酒桌上的事,都是玩笑,公主可不要介意。”
她心中闪过一丝犹豫,冥冥中觉得,这似乎是个生死攸关的决定。只要踏进去,一切都不可挽回。仿佛那道门槛之内,是悬崖,是深渊。
脚步声声急切,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却是那样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武攸宜先看见了她,皱眉不屑道:“这是皇室的家宴,上官才人过来,要凑什么热闹?”
婉儿微笑:“听闻大家玩得尽兴,我这个才人也眼馋的。既然建安王说是家宴,哪位愿意收留我么?”
目光落在梁王武三思身上。
太平与武攸暨共坐一案,对面是承嗣,下手紧挨着便是三思。那里是靠太平最近的位子,若能坐过去最好。
前边武懿宗等人上蹿下跳的时候,三思并未说什么。此时看着微笑的婉儿,他也笑了:“上官才人,请。”
婉儿坐定,微微瞥了一眼太平。看她脸色发白,唇也少了颜色,心头一阵发紧。
“听说各位在行酒令,热闹得很。可这酒筹看的是运气,没什么意思。不如行个律令,诸位看可好?”婉儿仍旧笑着。
律令固然斯文清雅,考得却是吟诗、联句,费脑筋的。在座谁不知上官才人才名著称,即便进士科出身的大臣,也没几个敢与她较量作诗的。一时座下无人接话。
“怎么,我还以为武家子侄,都是陛下那般风雅高士。如今连个律令都行不得,这是闹的哪出?也罢,这律令的规矩你们定,我来应和,如何?”
再不说话,倒显得真怕她了。武承嗣年纪最长,是拿主意的人。他看躲不过,便说:“也好,那就定这‘席上生风’,指物咏诗。”
下边武攸止[R1] 拈了粒酸枣,接上去:“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R2] ”
这么一圈下来,七七八八总算都有了句子,席上物件也说得差不多了。婉儿举杯道:“饱食快饮,虑深求卧,腹为饭坑,肠为酒囊。[R3] ”
武攸宜抓到把柄,忙说:“上官才人说错了,该罚!这席上只有酒盏,哪里有酒囊?”
“没有?”婉儿看他,含笑道,“不才四下望去,今日席间,酒囊饭袋可不少啊。”
“你——”武攸宜跳起来,正欲过去,身边人拦下他。
“酒席上的话,切莫当真。奴婢自罚一杯。”婉儿笑着饮干杯中酒,又斟满,“公主今日饮多了,怕是联不出句。这杯,我替她喝。”
武三思看向婉儿。虽说也是骂了他,他却不气反笑。
“上官才人,这引经据典虽然风雅,席上少了些生气。”三思笑道,“不如让他们说说笑话,谁的不好笑,就罚酒。”
好笑不好笑,还不是由他们定夺,明摆着对婉儿不利。婉儿却不推辞,只应承下来。
武三思便道:“前几日,我听过个笑话。说是秋水到来的时候,百川流入河中,河水上涨,两岸望不着边际。河伯沾沾自喜,以为全天下就他最厉害了。你们说好不好笑?”
这是借着《庄子》的典故,讥讽婉儿不识趣,目中无人、自高自大。她自然听出来了,也不恼怒,微微一笑:“说到河伯,恰巧,我也听过一个故事。话说河有河伯,江有江君。河伯久闻江君大名,可惜未曾相见。一日心血来潮,跋涉千里至江边,搜寻半日,却不见人影。河伯唉声叹气,刚要离开,忽听脚边有声音叫:‘河伯,河伯!’河伯低头一看,江边茅草芦苇扎成一堆,于是大笑:‘原来江君(将军),是个草包啊!’”
最后一句阴阳怪气,戏谑的腔调浓了。
这里的亲王,大都领着将军的职衔。尤其是武懿宗,不过做个金吾将军,整天借此耀武扬威。他一听此言,只觉说的就是自己,便忍不下。他一拳砸向桌案,厉声呵斥:“大胆贱婢!竟敢如此无礼!”
席上一片静默,都望向他,看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此刻空气都要冻结住,婉儿毫无惧色,嘴角勾起来,笑看那跳梁小丑武懿宗。
“酒席上的话,不作数的。将军要是生气,可就没意思了。”她说。
武懿宗拍案而起,三两步就要过来。剑拔弩张之际,武三思忽然笑了。他挥手让懿宗坐下,道:“上官才人的笑话,可真有趣极了。我自愧不如,该罚。”语毕一饮而尽。
他笑了,众人也稀稀零零笑了几声。
武攸宜咽不下气,佯装笑道:“上官才人才情甚高,若是去妓馆,一定可以做个都知[R4] 的。”
“建安王过奖,奴婢不才,倒不一定有名妓讨人喜欢。但王爷慧眼,必有假母识名妓的能力。王爷何不在坊中开一妓馆,定能日进斗金,可比做王爷舒服多了。”
武攸宜想回击什么,脑筋却跟不上嘴,只有瞪眼。
“酒桌上的事,都是玩笑,王爷不要介意。”她笑。
武三思侧头看她,眉眼却不含愠怒。从前只是见过上官才人数次,并无深交。今日宴饮,看她处变不惊,舌战数人丝毫不落下风,真真佩服起这个女子来。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上官才人怕是要长命百岁了。”他看着她,笑道。
“梁王,彼此彼此。”婉儿拜手行礼。随后举起杯中酒,起身望向座下:“诸位,还有要陪我行酒令的么?”
武三思抓住她举杯的手,按了下去,对众人道:“子夜已过,今日玩乐尽兴,也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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