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骑猪”将军武懿宗奉命抵御突厥,他在河北道招了一个月的兵,老百姓根本不搭理,最后只来了数百人。任命李显以后,百姓欢欣鼓舞,不过数日便招来五万兵马。狄仁杰再次向女皇证明,李显是人心所向,是大势所趋。
太子是个挂名元帅,狄仁杰领了副元帅之职,帅十万大军开拨前线,击退了突厥。那个汉奸统帅,被突厥人利用完毕,像只臭袜子一样扔回了中原。武曌处死了他,随后下令:满门抄斩。本来有唐以来只有诛三族,这回诛人九族,互不相识的远亲都被牵连。本来幼儿不必处斩,这次七八岁的孩子也被抱上刑场,一时场面凄凄惨惨。围观的百姓觉得可怜,给他们投掷饼果,孩子不知死之将至,还嬉笑争抢着。国民虽然痛恨卖国之人,见此情景,却也不免哀叹落泪。监斩官于心不忍,临时中止行刑,上奏皇帝请求赦免。几个孩子免于一死,是武曌最后的心软。[R5]
李显复立以后,太平公主再次加了实封,食邑三千户[R6] 。李旦改封相王,领太子右卫率。最后一件事,是将太子李显改为武姓。武曌强撑着大周最后的颜面。
当年被流放的魏元忠回来了,做了太子府幕僚。狄仁杰成为武曌最信赖的大臣,女皇对他礼遇有加。狄公每每觐见,都给他赐座,不让下拜。武曌对他说:“见到狄公下拜,朕的身子也痛了。”狄公进谏常常不留面子,下不来台的时候,女皇也总先屈意答应下来。[R7] 武曌倚重他,不称公卿官职,呼其为“国老”。
婉儿再次见到太平,是在这年的二月份。这一年,突厥平定,天下安稳。这一年,旧臣归京,酷吏尽死,满朝贤良。这一年,困扰她近十年的继承人问题,也尘埃落定。似乎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精神一下松懈下去,这年二月份,武曌大病一场,卧床不起。
这些天,婉儿似乎成了幕后真正的女皇,处理着国家大小一切事物。只挑些最要紧的,每天去寝殿给女皇读上几个,武曌有时听着,有时似乎也没在听。她让婉儿放手去做,她给予她的宰相充分的信任。
“陛下,有件事——”
武曌卧于榻上,微微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近来不断有大臣上书,批评张氏兄弟秽乱宫闱,要求……要求将其净身后再入宫。”
“婉儿觉得呢?”
“陛下说过,男宠不仅仅是消遣,更是您的权威。当然不能这么做。”她答,“要么,就让他们做些事情。边境安宁没有战事,不能领兵出征。修书不错,还能方便出入。”
“修书?修书好啊。当年……李贤他也修过书……”武曌说着,似乎有些乏,微微闭上了眼。
那时女皇为何忽然提起李贤,婉儿在两年之后才逐渐明白。那时她又叹服起这个女人的手段。虽然女皇将她引为知己,还说过若与她同龄,必然难分伯仲。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她认定,不论何时出生是否同龄,她都只能是第二。而那个残忍又高明的女皇,将如日月永世高悬。
李贤当时修注《后汉书》,明着潜心文史工作,暗中招揽人才。二张,也一定要有势力有拥趸,否则孤家寡人,不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这步棋居然在六年前就下好了——控鹤监设立,广收美男文人才子,编纂集儒、释、道经典的《三教珠英》。
那时的她没想到这些,只当做为皇帝处理了一个难题。扎好纸卷正要告退的时候,太平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下占据了她整个心绪。
“阿娘!”她几乎没有看婉儿,而是径直冲到床榻之前。
“月儿,你来了。你来看阿娘了。”武曌颤巍巍伸出手,抚摸女儿的脸颊。
这时婉儿才看清了公主。人还是那个人,气质却变得陌生。她口脂殷红如血,唇角微翘,眼眸半遮,幽深不见底。那目光似乎在抓人,在把心拽入深渊,那个万劫不复的地方。锁骨和肩头微微露出来,半是遮掩,整个人散发着危险而迷人的气息。那是她从未见过和体会的公主。
这几个月,她做什么去了。真因为几个面首,就变成这副怪样子?
公主今日,特别美。她说。有些言不由衷的怪异。
太平斜了她一眼,微笑转瞬即逝:“上官才人也是。”
“若说完了,就请才人先退下吧。我们母女说话,可都是些私房事。”她的眼角在勾人。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默默从侧边退下去。那日的争吵,又在耳边萦绕,久久不绝——“我就是外人!”,“好啊,你去啊”,“婉儿,你骗我”……一齐涌上来的时候,她奋力摇了摇头,似乎想把一切甩出去。
今日见到的公主,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慌。她曾觉得不至于到这一步,可事实如此,那人做出的模样,是一种平淡的冷漠。回头望去,竟让她背后生寒。
谁也不晓得公主和皇帝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她走出寝殿的时候,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张氏兄弟正在外堂候着,这时他们还保有最后的礼貌,起身问候了公主。公主叫住他们。
“五郎,六郎。”
“公主,折煞了,折煞了。”他二人赶忙回答。
“这有什么,按道理来说,二位还比我高一辈呢。”公主今日的口脂血红,笑起来莫名多了些杀伐的血腥,“今日我是有求于二位,不放下身段,也说不过去。”
“公主有什么尽管说。公主是我二人恩公,能做到的,一定不遗余力。”二人一口应承下来。
太平那张美艳的脸凑近了。
“要我说,二位是我举荐给陛下的,与我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是,是。”二人点头。
“我与上官才人积怨已久,数年前就结下了仇。如今皇帝病重理政不能,她独掌大权,若是于我不利——”
二张面面相觑。
太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要是才人诬告我谋逆,陛下一时糊涂相信了,抓了本殿收监入狱,那时我也只好招认,五郎六郎呢,是我为谋反派入宫中的刺客。刺杀陛下的大罪,掉脑袋诛三族,二位必然不想如此吧。”
张昌宗瞪大了眼,张易之也略微有些急切。
“公主要我们做什么?”
她勾起唇角,血红的颜色有些瘆人,眉眼弯起来。从这扇畸形的窗户,看不透内心的真实。
“要不这样,你们呢,本就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时不时暗送秋波,撩拨一下,引她上钩,我想也不难。不管此事是否成功,到时候,你们就向圣上告发,说才人趁陛下重病,行为不检点,处处勾引你二人。是你们忠诚无二,恪守底线,容不下这样荒淫放浪的事,才主动过来检举。告状的时候,记着把我叫过来,让我给你们作证。你们是陛下最亲密的人,我是阿娘最疼爱女儿,我们联手,圣人一定信的。到时候龙颜大怒,谁是赢家,想必不用多说。”
“公主,你这招也太阴了吧。”张昌宗刚听明白,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其实——我瞧着,才人挺好的。”
“呦,你帮谁呢?”太平挑眉,“你与才人交道打的少,不知道她,表面忠直,私下里不是善茬。表面的正直良善,就是为了迷惑你们,让你们误以为她冰清玉洁。其实啊,你想想,一个掖庭女奴,没点本事,怎么能做到这位置?我从小和她在一处长大,她是什么人,又是怎么靠引诱宫中皇室,卖身上位[R8] ,我最清楚不过的。”
“还有这等事?”两人听闻,都有些诧异。
“文人嘛,读过几本酸书,就标榜自己坚贞不屈。殊不知最爱讲气节的人,往往最容易变节。残酷的现实面前,激情和热血只能代表脆弱。所以文人不可能是政治家,蝇营狗苟三姓家奴罢了,谁当权得势,就跟谁。”她耸了耸肩。
这俩孩子似乎被这个“新闻”吓到了,盘算半日,只问:“这事儿——万一陛下迁怒于我们……”
“没事儿,你们放心去做,出了事我担着。”太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总不会比被诬陷下狱还要危险吧?”
二人战战兢兢允诺下来。临走的时候,太平还戳了戳六郎莲花似的脸蛋。
[R1]默啜可汗。
[R2]出自《资治通鉴》
[R3]出自《资治通鉴》
[R4]指阎知微,他是阎立本的侄孙。
[R5]本来不想写这些与主线无关的,但是——还是任性一次吧。武皇啊,最温情也是最残忍的,最自信也是最自卑的。究竟怎样一个人,让人不敢去爱也无法去恨。
[R6]普通公主食邑三百户,垂拱年间太平加封至三百五十户。
[R7]出自《资治通鉴》:太后信重内史梁文惠公狄仁杰,群臣莫及,常谓之国老而不名。仁杰好面引廷争,太后每屈意从之。尝从太后游幸,遇风吹仁杰巾坠,而马惊不能止,太后命太子追执其鞚而系之。仁杰屡以老疾乞骸骨,太后不许。入见,常止其拜,曰:“每见公拜,朕亦身痛。”仍免其宿直,戒其同僚曰:“自非军国大事,勿以烦公。”
[R8]太平:我说的是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平其实是女A啊~
小剧场第二弹:
平:上次你内涵我胖,我生气了。人家明明只是丰满而已。
婉:老婆我错了~马上给你找一本你经常拿鞭子抽我,我还天天去找抽的同人文给你看。
第87章 对弈酣(1)
女皇病重的时候,狄仁杰屡屡奏请太子监国,都被武曌否决了。她也许是知道自己命不该绝,不想放下权柄哪怕片刻。又或者,她的确信任婉儿,超过自己的儿子。狄公一心一意为太子铺路,他要是晓得数年以后,唐中宗李显如何评价这件事,怕是要气活过来。
李显说:皇帝一生病就奏请太子监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狄仁杰明明是讨好我巴结我,树私惠而已。
是有些可悲了。
女皇久病不愈,派人祝祷嵩山之神,乞求护佑,随后果真旋即痊愈。只是大病以后,武曌的心态似乎也变了。大周的理想已经消逝,她自知时日无多,不再那么拼命地上朝理政,反而时常举行宴会,游山玩水。要么就召集控鹤监的文人,一同喝酒赋诗,判诗由锦心绣口的上官婉儿主持。婉儿所判,盖棺论定,毫无异议。
武曌一生的最后一件大事,就是缓和李武两家的关系。虽已将权柄交与儿子,却也不想打压娘家子侄。大概她心底一直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娘家。先是把哥哥们贬到地方,致使他们死于蛮荒,尔后魏国夫人与贺兰敏之又死在她手中。最后,侄子为大周的建立东奔西走,她却连武周的权柄也没舍得给他们。只要不给予武家人继位的资格,此前一切的提拔抬举,就是刺向他们的利刃。复唐之前,权势越大,复唐以后,死相越惨。她是真心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武家人能继续在朝堂站下去,李武两家永世交好。
可她没有办法。这也是她做不到的事之一。
万般无奈之下,武曌采取了最原始的方法:举行宴会,让他们在酒桌上联络感情。交杯换盏中做了兄弟,说不定以后真的能互相扶持。
那场家宴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举办的。
大殿布置得整齐,这边是梁王武三思,安定王武攸暨与其妻太平公主,建昌王武攸宁,河内王武懿宗;那边是太子李显一家,以及相王李旦。正座上倚着大病初愈的武曌,虽说初愈,却没有一点萎靡的模样,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些。女皇善涂泽,善于掩盖脆弱,更善于展现强大。
武曌身后,站着上官婉儿。
太子在洛阳根基不稳,最需要多多交际,笼络人心,因此一家人全都来此赴宴。婉儿冷眼看过去,只见韦妃对她投来含笑的目光,点了点头。下边是她的长子李重润[R1] ,生得眸似清泉,眼若春花,是个俊秀的青年。然后是三个嫡出的女孩,个个都朱唇粉面、明艳动人,最小的女儿李裹儿尤为出色。婉儿只一瞥,便为这罕见的美艳吃惊[R2]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此时她却有些担忧:这个女孩的美丽太过嚣张,太过耀眼,让人无法忽视。这样的女子,若是在偏远的房州,也许还能收敛些。一旦进了洛阳的皇宫,这种美丽将会给她带来什么,大概没有人细细思索过。那些东西,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已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限度。于是她有了心高气傲,骄横跋扈的资本,于是她会染上目空一切,自我至上的傲气。因为人皆爱美。
可美丽总是要通过毁灭完成的。
太平一眼就看见,婉儿正盯着这个小女孩,仿佛有些出神。她嘴角拂过一丝冷笑。
转头去看那三个女孩,看她们时不时望一望婉儿。夹杂着一丝胆怯,对皇帝身后的女人,她们似乎都产生了几分好奇。尤其是次女[R3] 李仙蕙,她似乎时常迷惑且崇拜地看着婉儿。这是仙蕙从未见过的智慧与优雅,以至于第一眼会觉得讶异。一种难以抵挡的神秘吸引着她,在婉儿身上,十五岁的女孩,看见了另一种不曾设想的美好与可能。
太平不再看这些孩子,把目光移到了男人们身上。她似乎天生就知道那些人想要什么,弯眉画得精致,唇上抹的鲜红,眨一眨水波一般眼睛,他们就会看你。高宗朝以后,女子穿衣越发妖冶大胆,对襟短襦敞开,金线锦缎裙腰高束,椒酥玉球半遮半掩,线条若隐若现。完全的裸露毫无趣致,远不如遮得恰如其分,令人想入非非。
太平从前很少碰这些衣服,而现在,似乎也没那个“守身如玉”的必要。她在众人之中如鱼得水,很快热络了氛围。这些日子,她不知从哪里了解了好些奇闻轶事,又是文昌左丞宗楚客宅邸如何奢华[R4] ,又是洛阳来了两位美艳的胡姬。说起话来,真真没有片刻的冷场的机会。言语间,时不时插上一二句恰到好处的恭维,仿佛毫厘不爽刚好触到痒痒的地方,让男人们飘飘然却不自知。
她不经意地扬长避短,妩媚或可爱都驾轻就熟。轻巧地把作为女性的一切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让婉儿觉得很不舒服,越看,心里就越难受。但她也清楚这是对的,太平在极力笼络李武两家,而且颇有成效。正是女皇想要看见的。
只是自己见不得而已。见不得她这样撩拨别人。
于是借口困乏,婉儿早早离了席。太平整个宴会都没怎么看她,婉儿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对她诡异地一笑。婉儿蹙眉,心下过了一遍,还是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
终于摆脱闷热与聒噪,转过大殿拐角,婉儿听见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她走上前,说话声便停了。两个宫女迎上来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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