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十四年能改变的太多了。她说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现在,你知道才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可陛下说,是婉儿进言迎我回洛阳的。”李显摇头,“即便与梁王有私,必定是迫不得已逢场作戏——”
“阿兄此言差矣!”太平一副恨他看不明白的模样,“才人此次进言,绝非善心。你是不知,长寿年间,才人就借着曾是我侍读的由头,屡次挑拨我与阿娘的关系。若非我头脑清楚,奏上她一本,现在早就成了乱臣贼子,刀下之鬼了。你说,她能是什么好人?看清楚了,她,站在李家人对面。
“阿兄仔细想想,婉儿是武三思的人,她为什么促成你回到神都?即便你想不清楚,也该知道,总归是没安好心。本来呢,武家最年长的是武承嗣,为大周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和相王又不受宠爱,对武家来说局面一片大好。可武三思呢,他得打自己的算盘。皇帝挑武承嗣做太子,百年之后,承嗣继位,他第一个要对付的,一定是权势滔天的武三思。梁王本来胃口不小,也想做太子的,更不能沦落到将自己至于险境。因此,婉儿进言劝你回来,至少有三个好处:其一,让你对付武承嗣。这不,承嗣已经命丧黄泉,目的达到了。其二,削弱相王势力。如今朝野多希望复唐,万一陛下顶不住压力立了四兄,他们那么害过他,一定没好果子吃。让你回来,若是四兄不服,说不准还能上演兄弟相残戏码,他坐收渔利。其三,博取你的信任。让你误以为她是来帮你的,把这颗棋子牢牢安在你身边。到用的时候——”
说到这里,太平看一眼太子李显,眼中精明的光让他寒颤了一下。
“武三思连兄弟做太子都不愿意,会甘于让你做太子?他们私下里做什么计划,你晓得么?贤的事你忘了么,东宫私藏的铠甲是谁告诉阿娘的?婉儿再施一次美人计,太子殿下,你还能再承受一次贬谪么?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让你回来对付武承嗣,又以帮助你回来为借口,骗取信任,到时候啊,阿兄,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她眼里含着笑意,似乎在看猴戏一般,“若非如此,你因她而走,婉儿为什么要助你归来?你们本来有仇的,婉儿也是记仇的,有仇必报。武三思席间是怎么看婉儿,眉来眼去,交换眼色,下次,阿兄再多注意些。”
李显忽然扭头看她,满是疑惑:“我与才人过去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事晓得的人很少。”
这下太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没露出丝毫慌张,她轻巧地圆上:“阿娘告诉过我。你知道,阿娘最喜欢我的,这些事也都叫我听去了。”
看李显还是皱眉,太平轻轻推了他一下:“她与你有过仇,我可是你的亲妹妹。阿兄,你还在想什么,你说你该相信谁?”
“月儿,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李显叹息一声,“本来陛下希望李武交好,婉儿真的是武三思的人,我与她多接触些,不是恰巧顺遂了——”
“兄长与梁王交往,的确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接你回来以前,自然要考虑两家火并。她告诉你是婉儿进言,正是想让你通过婉儿,慢慢接受武三思。”太平的微笑又浮现在脸上,“我呢,也没叫您违抗母亲的意思。只是梁王有了婉儿,如虎添翼,对付起李家来更是难办。这样太过危险,不如……”
不如让武三思放弃婉儿,以表不再与我们作对,永世结交的诚意。
“阿兄不熟悉他们,这个交给我就好,我去和梁王交涉。阿兄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得滴水不漏。你与梁王修好,是母亲的心愿,就是我的责任。保护李家人,更是我作为女儿和妹妹的责任。”
好话说得一套一套,太子显然被套进去了,连连点头答应。
兄妹俩又寒暄一会儿。太平确乎看出来,哥哥比从前是好了些,却也不可能像朝臣期望的那样,担当起复兴雄主的大任。
与此同时,武三思和武懿宗并肩走着。懿宗一路高谈阔论,品评着席间的酒水佳肴,随后问了三思一句什么。三思心思没在那里,没来由地忽然问武懿宗:“你注意上官才人了么?”
“注意她做什么?”
“我时常看着,才人一直盯着公主,似乎脸色不太好。”武三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是,仇人在酒会上这么吃得开,谁都会心下害怕的。”
上官才人这么快就和太子勾搭上,这人不简单啊。才人最近低调的很,来俊臣的事不出头,立储君的大事上,也没见帮着谁。她打的什么算盘呢?不过,看见公主这般如鱼得水,才人肯定要来找我。
武懿宗的丑脸写满不可思议:“梁王还念着上官才人呢?我就奇怪了,她有什么好的?整天冷着脸正襟危坐,毫无趣致,眉心还有墨痕,多难看。再说,她都多大了,人老珠黄,哪有梁王府上的小妾有意思。曾经大哥承嗣,还晓得求娶太平公主,不是我说,公主真是人间尤物。梁王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女人?”
武三思微笑摇头,拍了拍武懿宗的肩:“千秋万岁以后,陛下不在了,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武懿宗恍然大悟:“原来是陛下的意思。为了武家的利益,还要委屈你应付那个女人,兄长过得真是太惨了[R2] 。”
武三思哈哈大笑。
那天之后不久,一个难得休息的日子,婉儿从端门出去,行往南市。市集的书肆上,她看见几卷《研神记》[R3] ,拿着它皱起眉头,反复端详许久。后来买了回去,睡前每每读上一篇,心里就暗自嘀咕,想着公主那种人,怎么会喜欢这样无趣的东西,还能聊上半天。耐下性子读得久了,渐渐也悟出些神鬼人生的道理。看着床帐上的香囊,想起那张脸,渐渐沉入梦乡时,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么多的故事,什么时候才能说给她听呢。
[R1]《唐会要》记载:神龙元年三月十二日,敕太平公主为天后立为罔极寺。取名自《诗经》: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R2]神龙元年,武懿宗被贬,不久死于外地。那时他才会发现是自己惨。
[R3]出自唐诗人吕温的《上官昭容书楼歌》: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研神记》已佚,但通过记载,可以推断出该书的情况。在史书中,此书或归入史部杂传类,或归为子部小说家类,与《搜神记》《灵异记》《鬼神列传》等并列,由此可推知,《研神记》的内容大致不离鬼物奇怪等事。
作者有话要说:
写开头的时候我满脑子是那句“不像我,我只会心疼gie~gie~”(捂脸,没事别刷B站)还有,来磕平淡(平旦)邪丨教?
感谢读者“123”,“joeyor”,“一只舔狗”,灌溉营养液。
姑且把收藏量不时下降的原因解释为我写的抓人,但是更得太慢,让读者非常不爽,一气之下取消收藏(手动狗头)。害,老阿Q了。希望我的文有问题的话,读者能提供些意见,我会酌情考虑。比如这段相爱相杀的翻身仗,我之前就没计划要写。都是为了大家嘛~
第89章 对弈酣(3)
宴会以后,不知怎的,太平几乎又日日都来政务殿,不再躲着她了。可那人是个陌生人,再不粘她身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凡是讨论起政务,脑子灵光,嘴巴也厉害,说的头头是道,时常还奚落她两句。婉儿不是没话可说,但吵架得看气势。气不足,便是占理也难以回击。又不是比谁更能撒泼,她赢不过,只好忍着。于是这人总能把她噎住,还摆出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弄得倒是自己不懂事一般。女皇呢,由着她任性使气,也不怎么管。
婉儿只当她仍在赌气,心下暗想,既然公主愿意回来见自己,一切正慢慢向好的方面发展。记起公主举荐过萧至忠和崔湜,还进言提拔了两人。崔湜生得漂亮,文辞又优美,以左补阙之职,被选中参与编制《三教珠英》。婉儿曾私下与他说,今日之位,全仰赖公主进贤。崔湜一笑,说他自然知道,不敢忘记。
那一笑,婉儿愣了片刻,总觉得有些熟悉,哪里见过似的。之后方才惊觉,这么盯着一位年轻的大臣,的确有些无礼,于是连声致歉。崔湜彬彬有礼,拜手说自己官阶低于才人,承受不起。把外庭的官与后宫的职衔混为一谈,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她想着,公主保举的人,的确非同寻常。
圣历二年,春[R1] ,洛阳龙门香山寺。
清景年开松岭月,乱流长响石楼风。[R2] 女皇与众臣子登上望春楼,只见遍山苍翠,春□□滴。武曌兴致正高,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一件。众人坐定,研墨铺纸,皱眉咬笔,窸窣之声渐起。
婉儿站在武曌身后,微笑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婉儿不趁兴作一首么?”武曌笑问,“上次见到你的诗,还是‘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如今还能作出那等好诗否?”
“臣知道陛下爱诗,”她颔首,“只是如今,陛下都不愿出风头了,我再与群臣争夺,有些不识时务。”
“你啊——”女皇要说什么,左使东方虬已呈上诗作。看了几眼,女皇亲自取了锦袍,披在他身上。他回座未坐定,宋之问也写成了,女皇反复诵读几遍,啧啧称奇,递给婉儿。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R3] ……”她朗声读起来。
“婉儿觉得,这锦袍该赐予谁?”话音刚落,女皇这样问她。
“诗文通理,不论气韵、声势,抑或辞藻,铺陈,再到以情入理,都是宋丞更胜一筹。”她没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迅即答上来,“陛下若令臣评判,还是给宋丞合适。”
“此话得朕心!”武曌走下御座,东方虬略有些尴尬,起身剥了袍子,双手呈给女皇。
宋之问也是当朝叫得上名号的才子,因其才名,被二张编入麾下,参与进《三教珠英》的编撰。此人人品不敢恭维,婉儿也知道,但诗文是诗文。自小范先生便对她说过,诗文与仇隙无关,与人也无关,她一直记着。
武曌赠锦袍予宋之问,群臣一片沸腾。[R4]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唐代重诗的风气,从武周开始蓬勃,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
赋诗饮酒,澎湃激扬,转眼日色西沉,皇帝起驾回宫,众臣也收拾起了笔墨。
“陛下,臣欲与东方左使一谈。”她向女皇请辞,随后步下台阶。
东方虬此时正欲洗笔,不防婉儿过来,夺过那杆兔毫,笔尖砚边一蘸,展开那张成诗之纸,墨杠一划,落笔珠玑,一气呵成。
“下臣献丑,只觉这句‘春晦香竹翠’有些不合,斗胆改一字。”说着,笔入清池,墨散烟消。
“春日既‘晦’,便无艳阳,香竹何翠?不若改成‘春晦香竹冷’,如此半明半暗,寒风料峭的早春呼之欲出。冷清凛冽中,香竹挺拔坚韧,是大与小之争。起承转合,这句一转,文气便有了,末句抒胸臆,不至于突兀。[R5] ”
婉儿把纸卷推给东方虬。
“东方左使,我很喜欢您的诗。‘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文风俏皮,别具一格。也许正因如此,应制诗这种端庄的格律,不太适合您。再者,在我看来,今日其实只差一字。东方左使有才,只是与人角逐慌张了些,再修修文字,也许下次便能一举夺魁。
“今日确是左使先成的诗,劝皇帝出尔反尔,是我的过错。我想,陛下赞同我的意见,大概是想教导群臣,即便你理事迅速,深得圣人赏识,也不能因噎废食。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所以陛下宁可食言,也要将锦袍赐给宋丞。借左使的一件锦袍,教化了满朝大臣,可比锦袍还要贵重。还望左使领会陛下的深意。”
东方虬佩服至极,连连说:“才人是我的一字之师啊,所言妙极!经您点拨,卑职茅塞顿开。”他行了礼,深深一拜。
“左使不必。”婉儿忙说。
“我看,倒也不为过。”谁在后边说了一声,婉儿回头,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这人看上去与自己年岁相当,有些面熟。
“下官凤阁舍人张说。”他低眉行礼。
她便想起来,这人也在控鹤监做内供奉,算得上是编书者中官阶较高的一位。当年首开殿试,张说一举夺得头名,当世负有盛名。
“今日即便不服宋丞,也服上官才人。”他道。
“张舍人过誉了。”她谦让道。回首去寻女皇,陛下已经出了楼,不见踪影。于是张说自荐与她一道,向楼外春色行去。
“依我所见,才人安慰起人来,全然不着痕迹,算得一把好手。虽说是一字,整个文气、文眼、文脉都在其上。左使自己抓破头皮,未必能写出这一字。”他赞道。
“此话有失偏颇。东方左使诗文本就不错,有个好的雏形,才有改动的余地。若是叫某个不学无术的臣子来写,怕是救也救不过来的。”
两人一言一语交谈起来,张说有些惊讶,诗文上的鉴赏,自己与她几乎一般无二,首推李峤、薛稷,宋之问[R6] 三人。再细细议去,都喜爱细密华美不失遒劲的文风,一来二去,不免引为知己。张说心中暗自赞叹:才人锋芒不露,甘让锦袍于群臣,此一善容;评点诗文只改一字,全篇起死回生,此一多才;好言劝慰左使,推功揽过,此一仁德。这要是男子,必是一代文豪引领风骚,称得上当世文坛之杰。
“才人不是男子,不为自己感到可惜么?”他忽的问出口,“像您这样,既能从文亦能从政,男子中也少见得很。若是男儿身,定是名臣流芳百世,在史书中留下千百字的传记。既是女子,从文从政都受人非议。既非公主,又不是一二品的后妃,为大周鞠躬尽瘁,史书留下姓名已经是万幸,一字都无也不为过。才人就不觉得,心有不甘?”
婉儿闻言,停下脚步,端详了一下他。尔后笑道:“张舍人,我若是男子,能否活到今日,我自己都不晓得。”
随后她收起笑容,坦然正色道:“我喜欢自己是个女子。”
哪怕要做更多的事,承受更多议论,活得更艰难,但是我喜欢。张舍人,你不觉得,女人们很可爱么。有的女人呢,虽然蛮不讲理,心眼却不坏。有的女人呢,表面不近人情,私下里温柔可亲。这些人千奇百怪,又各有特色,都让人不能不注目。有时我甚至会觉得,女子,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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