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弄不清,你俩这么俊秀的年轻人,找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的。想找生来标致的,宫里一抓一大把,再不济那个公主也比我好看,对吧?想找个有才华的,张说,崔湜,宋之问,沈佺期,我都可以给你们引荐;要是——想找年纪大的,我劝你们还是回到陛下身边,现在整个宫里,数陛下年纪最大,你们最喜欢。”
两人被这么一通话弄懵了,面面相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半晌,张易之有些气急败坏,只说:“你不要不识抬举。”
“抬举我?就你俩这小身板,能抬得动么?”她说着笑话,却一脸严肃,莫名更是有趣,“你们呢,要是真的于我有意,听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偷不到也挺好的。二位觉得如何?”
张易之咽了咽口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昌宗看看婉儿,又看看兄长,有些迷惑,忽而小声说:“我觉得……我觉得才人说得有理。”
“那很好。乖,回去陛下那里。”她拍拍昌宗肩头,“在下还有要事,得过去校检文章了。再跟二位闲话,今晚就得留在这里,与纸堆做伴了。还望将军、少卿谅解。”
说完行礼,转身绕过去,雾气还未散,很快人影消失其中,再也不见。
张家兄弟俩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回过味来。
“六郎,才人刚刚说了什么?”
“好像——好像没说什么。”
“我也觉得没说什么。但很奇怪,我怎么总感觉,咱俩好像被羞辱了?”
“她说——男人没有陛下的宴会重要。”
“那可不就是这样,要是为了男人不去赴宴,陛下不生气嘛。陛下生气起来,罚个俸都是小事,万一掉脑袋就不值了。”
“说的也是。那她……她还说了什么?”
“还说……还说我们图她年纪大。”
“是啊,你说咱俩图她什么呢?整天就在那里埋头写字,冷若冰霜,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怪模样。你说咱俩能图啥,有啥可图的?”
“就是。哎呀,不管了。公主交代的事反正做完了,也能松口气。”
兄弟俩离开那处山石流水的院中小景,没发觉躲在假山后边偷听的公主,憋笑憋得实在很辛苦,险些出了声。她一次又一次地为婉儿心动,这样伶俐不失大气的女人,世间再难寻到第二个。对于二张的调戏和羞辱,以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势,一边温柔笑着,一边狠狠地玩弄、回击他们。到最后,兄弟俩也没回过味儿来,可谓杀人于无形。
等那俩人走远了,她从石头后边走出来。从前来过数次,大约知道婉儿办公的所在,她绕了几个弯,从另一边悄悄过去。那座偏殿大门一直敞开着,若是修书的文人有疑议,望见才人坐在那里,便可直接进去辩论。借着大雾,太平隐身于花叶之间,远远望过去。
婉儿坐在正面的书案那里,手腕带着墨石,边看着什么边磨着墨。也许是雾重,天空也显得阴沉,有种乌云密布大雨将至的预兆。她见婉儿拿一支香箸,起身将桌案与殿中一盏盏灯火点燃,屋内明亮了起来。她也就更清晰。
多么像一个即将入夜的傍晚啊。灯火随着她的投下的暗影,一盏一盏掐灭黯淡。婉儿抬头看她,她默然走到书案前,盖住最后一盏烛火。整座偏殿阴沉晦暗下来,她附身压去,托着青丝,会有一个温和却热烈的吻……
太平啊太平,你又在想什么?怎么能这么没出息呢!她站在树丛之后,恨不得把这些想法从头脑里敲出来。
明明是在冷战闹别扭,这种攸关身份的危急关头,看见她的唇,居然还总是想亲一口;看见她的脖颈,居然还是想咬上去;看见她的手……这时她觉得,如果自己做了皇帝,一定是那种贪恋美色误国的昏君,是夏桀,商纣,周幽王。总之,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理解为何君王不早朝了。
“臣见过公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公主站在这里笑什么呢。这里,有什么可笑的么?”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一幕,便会深刻地理解,什么叫做花容失色。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弄的,她不过走了片刻的神,就有人到这里找婉儿议事。
“这位是——”太平佯装镇定,换了一副面貌。
“臣是凤阁舍人,控鹤监内供奉张说。”男子叉手深深行礼。
“张舍人?”她一下记起来什么,挤出一个假笑:“听说,你最近和上官才人走的很近啊,是这回事儿么?”
“虽说臣在外朝有官阶,但在控鹤监,才人是我的上司,我是下属。下属与上司多有交流,修书的工作才能事半功倍,也是应该的。”
“你知不知道,才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又故作神秘起来。
“才人气度开阔,博闻强记。做上司时,对我们也是极好的。”
“你可别被她的表面所迷惑,你该知道才是,她是武三思的情妇——”
“那一定是谣言!”张说义正词严,“我绝不信这种没有根据的传闻。”
“没有根据?你呀,去问问……”
“公主,臣还有事与才人商议,失陪了。”他侧身要过去。
“诶你别走啊,”太平一横胳膊,堵在他面前,“我还没说完呢。”
张说快要掩饰不住脸上的厌恶了,狠狠盯着公主。
“这么着急走,是赶着去转世投胎呢。”太平慢慢悠悠地揶揄,越来越觉得有趣,“本公主今日偏不让你进去。”
“不论公主与才人是否不和,让我背地里说她坏话,实属不妥。”张说声色严厉。那日与才人交谈以后,他只有赞叹,世上怎会有这样美好的人。早听闻朝廷的传言,说是公主诬告过才人谋反。不必多想,就是今天没了张说自己,他也不信才人会去谋反。公主那个刁蛮任性,狠辣阴毒的模样,从那时开始,渐渐在他心中建立起来。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就是个不能容人,被宠坏的公主罢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也许是听见了殿外争吵的声音,婉儿走出来,看着这两个人,疑惑的很,只觉今日太奇怪了,怎么尽发生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也许是因为大雾。
“张舍人找我有事,进来说吧。”她招手。临走时仍然不解,皱眉回首望了公主一眼。她看见公主站在树下,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R1]武皇任命张昌宗为云麾将军,张易之为司卫少卿。
第92章 子落定(3)
又一个年头快要过去,狄仁杰越发觉得自己老朽难撑,多次请辞宰相之职,武曌都没有批下。虽然比女皇还年轻几岁,他自觉身子骨大不如前,处理起事情,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强干。这年深秋,他去洛阳城外探望姨母,想着自己也没有几年了,根据门荫的规矩,可以举荐姨母的儿子入朝为官。他对姨母说,往后或许来不及了,表弟想要做官,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
姨母冷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想让他去伺候女人。”[R1]
狄公一下愣住了,这分明是指桑骂槐,是说他侍奉女皇有辱门楣。面对长辈不宜争论,一定要分出子丑寅卯来,只会伤了和气。狄公只有尴尬地笑笑,蒙混过去。武曌的统治已延续十年了,国家兴旺,天下太平,普通人对女主,却仍然是这样的态度。男人容不得她,女人也容不得她。狄公心中不免升起悲凉。
武曌是识他的伯乐,也是斩他的刽子手。亦敌亦友,亦君臣亦亲朋。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朝堂,只有他一人,真正称得上是女皇的对手。狄公为李唐复国谋划了一条最好的路,但他害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了。
狄公不得不计划着,如何在死后,还能为这个太子,这个亲手推上去的太子保驾。
当年和狄公一同入狱的魏元忠,作为旧臣的代表,做了宰相、洛州长史兼太子左庶子。他年纪比狄公轻一些,显然被女皇当做太子未来的重臣培养,因此在太子府挂了职。此番回朝,他也想重新开始,做出一番功绩。上任后不久,他在街上碰见张易之的家奴,看他们大肆欺凌百姓,胡作非为。身为洛州长史,他有权力有责任管教。于是抽鞭,当街打死了这个无耻之徒。
在那段被贬谪的黯淡日子过去后,回朝的魏元忠,尽全力秉持着从前刚正的品格,却一次又一次与权贵结下梁子。
在这些日子里,婉儿如她亲口所说的那般,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她不曾想太平在策划什么阴谋,也许是没来由地相信,不管她在做什么,都不会是伤害自己。直到她慢慢发现,去史馆的时候,武三思并不如从前热情,反而躲着她一般。就连太子李显,也不再那样殷勤,仿佛曾经说要她帮忙,只是客套客套而已。往后再没来找过她。
二张骚扰不成,大概会仇视自己,或者怀恨在心,向皇帝恶人先告状。这点她寄希望于武曌的明智,毕竟相伴这么多年,人品上基本的判断应该是有的。武三思的疏远,也许是因为听闻她拥立李显的风言风语。虽然婉儿觉得这理由并不充分,勉强也可接受。太子在向她示好以后,忽然变了一副冷脸,也许是听闻了她与武三思相好,多了几分戒备。可对于相王李旦的淡漠,婉儿的确捉摸不透。她总想起那次相遇,李旦没有与她说一个字,客套都没有,还那样奇怪地看着她。
那个眼神,与回首时太平在树下的眼神太像了。
她总觉得太平在瞒着她策划什么,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甚至似乎陛下都晓得,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这种滋味的确不好受。不论是要帮还是要罚,她都希望公主能开诚布公。现在的状况,让她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觉得太平根本不信任她,而且似乎在远离她。每每想要询问,又放不下身段,开不了口。想到这些,头就疼起来。
在一个日薄西山的傍晚,她换上宴会的长裙披帛,向宫内深处走去。这是女皇为了联络太子与朝臣,特意举办的酒宴。席间不免酒令作诗,仍要婉儿陪席。
她有些累了,更多是心力交瘁。公主不在身边陪着也罢,竟然让她这样烦恼,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走着,就叹息一声。
“上官——才人。”这是少女清脆的声音。
四顾无人,她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没有人叫她。正欲前行,一个十四五岁的漂亮女孩,着急地从后边赶上来,几个宫女簇拥着她。婉儿看看自己身边,只有一个提着宫灯的书韵,颇有种打群架没带够人的感觉。
“上官才人不认得我了?”女孩问着,还没等回答,自嘲般地一笑,“也是,妹妹太耀眼了,总在一处出现,才人大概不会注意到我。”
“我的名字是李仙蕙,太子的第三个嫡女。”她这样介绍自己。
“是小郡主啊。”婉儿附身行礼,“那么,我呢,我叫婉儿。”
女孩微微地笑了:“我知道。”
我知道上官才人的许多事。她说。说着仰头看婉儿,婉儿以为她要说什么,侧耳去听,她却不说了。婉儿在她眼里看见了泪光,轻轻一眨,泪珠顺着面颊滚落。
“小郡主,这是怎么了?”她问。
上官才人,我要嫁人了,嫁给武承嗣的儿子魏王武延基。阿耶阿娘说,女孩到了我这个年纪,都要嫁人的。比如我的姐姐,她早就嫁出去了,我们不可能留在东宫一辈子。我对耶娘说,才人就没有嫁人,为什么一定要我成婚呢?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上官才人,你跟他们去说好不好。你说女子可以不嫁人的,比如你,你就没有嫁人。
“孩子,你叫我‘才人’,这个名号本身,就代表着我嫁过人。”她说。
可陛下是女人——
“郡主,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的祖父高宗皇帝还在人世,那时我就是才人了。算是——嫁过人的吧。”婉儿说着,睫毛垂下来。她明白,这是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女子到了我的年纪,真的一定要嫁人么?”仙蕙有些不甘心,仍然追问着。
如果一定要的话,我不想嫁给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她说。
“女子不一定要嫁人。”婉儿看着她,心下生出了莫名的爱怜,“可郡主你,一定要嫁人。也只能嫁给这个没有见过的男人。”
这是女皇联合李武的手段,而且至关重要。如果两家结成亲家,并且有了孩子,大概很难互相下狠手,一网打尽。即便真是如此,那个孩子也会留下,那是两家血脉的种子。婉儿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她忽然觉得,对一个才到及笄之年的孩子来说,这些过分残酷了。她不必从小就明白,自己不过是棋子和牺牲品。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仙蕙不依不饶,非要刨根问底。
因为你是太子的女儿,生下来就注定要被交易。生为女人,你的身体是矛也是盾,独独不是你的身体。
婉儿没有解释,只是沉默不语。
于是女孩的泪水滚滚而下,在夕阳的映衬下,仿佛满脸的鲜血。
“如果没有人爱我,我这辈子,是不是就不算活过?”她问。
“小郡主,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你的叔叔,姑母还有皇祖母,他们一定都爱你的——”
“他们不爱我。如果真的爱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为什么都逼着我去嫁人?”
婉儿无言以对。
“是不是懂事的孩子,就一定会受更多似的委屈,受一辈子的委屈?”李仙蕙哽咽着,“裹儿她似乎永远都不会委屈。阿耶阿娘都纵容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哪怕是我的东西,哪怕是我本人。才人,你知道么,武家请的官媒人来提亲的时候,想要的是我的妹妹,美得惊心动魄的李裹儿。可是——可是她说她不愿意,于是就由我代替。这也是能代替的么——”
女孩泣不成声。
婉儿这辈子最怕见到女孩子哭,更可怕的是,她根本无法安慰这个人。没有解释,束手无策,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李家女儿们的宿命。
“也许……也许你只是出嫁前有些紧张。我没有经历过,没法告诉你怎么办。郡主,或许你可以问问你阿娘,她一定会安慰你,好好和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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